“寶寶, 醒醒呀……”

“怎麽還在睡呢?”

“寶寶,快醒醒,你已經睡很久了……”

“起來吧, 快起來吧……”

——什麽聲音?

——是……誰在說話?

黑暗裏,一直有聲音在顧庭的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 這讓他覺得有些煩躁,明明是一場足夠叫他酣睡的夢境, 怎麽總有人要打擾?

他翻了個身, 試圖驅散那些惱人的聲音,但很快那動靜又貼著他另一側的耳朵開始呼喚——

“寶寶,醒一醒。”

“快醒來吧,再不醒來就遲了……”

——什麽遲了?

混沌的思維緩慢地開始活動,朦朧間一縷清明緩緩驅散了顧庭腦海中的迷亂。黑暗中,他終於掙開了纏繞在自己精神上的困倦, 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昏暗,不大適應光線的眼睛有些看不清具體,隻隱約能夠看到模糊的輪廓, 鼓鼓囊囊, 像是很多個肉球聚集在一起, 甚至還在緩慢地蠕動。

腦袋脹痛、視線昏花, 顧庭揉了揉太陽穴,才發現入手間是一片黏膩。

“這是……什麽?”他將手指放在眼前,逐漸習慣了光線的眼睛能夠看到那些在指縫間拉絲的黏液,半透明, 甚至有些發黃, 散發著一股腥臭, 對於嗅覺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刺激。

“是卵液。”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顧庭一回頭,就看到了同樣被淋地黏黏糊糊的團團。

“團團?”顧庭訝然,他甩開手上的黏液敲了敲腦袋,“怎麽回事……”

之前發生的事情就像是被白布蒙住了一切,明明上一刻他還站在訂婚儀式的大廳裏接受著其他來賓的祝福,但下一刻的那些情景全部遠去,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便到了這片黏膩之下。

團團靠了過來,機械手臂小心翼翼地抱了抱顧庭,“有不知名的怪物襲擊了你。”

怪物、襲擊……

這些關鍵詞衝進了顧庭的腦海,先前發生在他麵前的畫麵逐漸蘇醒,而那層白布也隨之被扯了下來——

充滿歡呼聲的訂婚現場,來來往往的賓客,飄在半空中的彩色禮花,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的正常、美好。直到中途他因為衣服被沾了髒東西,這才暫時離開熱鬧,獨自去了走廊另一端的衛生間。

驟然安靜的環境下隻能聽到流水的“嘩嘩”聲,那時候他正清理著衣服上的痕跡,便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進來了一個亞雌,五官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是毫無記憶點,對方穿著侍者的黑白製服,低眉順眼,靜悄悄地在角落裏弄著衛生工具。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

顧庭的記憶被一片猩紅代替——當在衛生間裏聞到怪異的腥臭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黑白製服的亞雌忽然抽搐著身子倒在地上,大片大片的血液徹底浸透了淺灰色的地板,血腥味兒與腥臭的氣息混合、彌漫,幾乎一瞬間,那些從瘦弱軀幹中湧出來的卵群就吞噬了顧庭。

是真正的吞噬,甚至都沒有絲毫能夠反抗的機會,血淋淋的卵群脹大扭曲,一道橫在中間的巨口直直衝著顧庭的腦袋蓋了下去,頃刻間他便被黑暗包圍,隨之陷入了昏迷。

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很多此刻的黑發雄蟲都忍不住思考——那麽龐大的卵群是怎麽塞到那樣一個單薄瘦弱的身軀裏?

“所以說,我現在應該在卵群的肚子裏?”顧庭皺眉,他撐著團團站起來,腳下是一片黏糊糊的東西,原本精致的白色西裝已經被染成了黃褐色,衣邊褶皺,看起來破破爛爛得像是個逃荒的小乞丐。

“是的。”團團用機械臂扶著顧庭有些發軟的身子。

“團團,你怎麽進來的?”

“我回去整理數據,聽到隔壁有動靜,就過來看看,也被吞進去了。”

顧庭無聲歎了口氣,他抬頭又看了看四周,雖說此刻他應該是在卵群的腹中,但不得不說,整個空間還是很大的,這倒是可以說明卵群沒有偽裝成其他蟲的外貌,而是暫時以原形態藏在了某個地方。

他摸了摸口袋本想著掏聯絡器,手伸到一半才想起來在衛生間的時候,自己的聯絡器就因為卵群的動作而掉在了另一邊,此刻唯一能與外界進行聯係的隻有團團。

顧庭看向白色的小機器,“團團,你可以聯係到坎貝爾他們嗎?”

團團腦袋上的電子屏在黑暗中閃了閃,紅色的感歎號忽然跳了出來。

“怎麽回事?”顧庭皺眉,他伸手摸了摸團團的腦袋,“是哪裏出現問題了嗎?”

“團團沒事。”隨著小機器人說話,紅色的感歎號又消失了,它道:“寶寶對不起,現在沒有辦法聯係外界。”

“沒關係的。”

“寶寶別擔心,他們會來救我們的。”

“是嘛……”黑發雄蟲眸光微閃,他直起身子,神色若有所思,道:“那我們先走的看看吧?”

“好。”

話落,白色的小機器人便往前移動,準備給顧庭探探路。

顧庭看了一眼團團的背影,又將視線放在了周圍的環境上——

蟲卵的腹腔之內同樣也是被一顆一顆的巨大圓卵組成,隻是它們之上多了一層血肉做覆蓋,將整個空間都襯成了深深的血紅色,至於黑色的卵核則是被埋在了更深的地方,透過渾濁的血肉勉強能夠看到模糊的影子。

這裏的味道並不好聞,但顧庭基本上已經習慣了,他的嗅覺此刻徹底罷工,早就被那些刺鼻的腥臭折磨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

看完了周圍,他又看向團團。

圓滾滾的白色機器人走在最前方,機械臂已經被收攏到身體裏,之前沾著的黏液還附著在其純白的外殼上,似乎除了那些黏液,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和往常不同。

噠噠。

腳步聲停了,走開一段距離的團團察覺到身後的小主人再無動靜,也停下轉身,豆豆眼與昏暗中的顧庭相對視。

團團:“寶寶,怎麽不走了?”

“你是誰?”

“寶寶在說什麽啊?我是團團呀!”小機器人有些不理解地歪了歪腦袋,對於來自小主人的問題有些難以理解,“寶寶不認識我了嗎?”

“身體是團團的,但裏麵的意識……”顧庭眨眼,“你到底是誰?”

白色的機器人頓了頓,似乎是有些意外也有些無奈,電子屏上的紅色感歎號又閃了閃,原先有些稚嫩的電子音變成了另一種獨特的聲色,似男非女,帶著些柔軟的情緒,聽在耳朵裏就像是潺潺的流水,溫柔卻也足夠威嚴。

“你很敏銳。”

顧庭隻是看著不遠處的機器人,毫無靠近的意圖,“不是我敏銳,是你根本不像團團。”

“為什麽呢?我看得到這個機器人的全部留存數據,也知道它和你是怎麽相處的。”

“團團不會走在我前麵,它會拉著我的手;而且——”顧庭抿唇,聲音微微不虞,“團團會保護我,而不是等其他蟲來救我。”

就像是過去的每一次,在顧庭可能遇見危險的時候,團團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但直到最後一刻,團團都不會放開小主人的手。

寄居在純白色機器人體內的意識一愣,顯然他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對於他來說,那些過於明顯的情感變化還是一道難以理解的題目。

顧庭:“所以你是誰?你想做什麽?還有,團團呢?你把它怎麽了?”

“嗬……小家夥,你的問題太多了。”隨著聲音的響起,原本電子屏幕還閃爍著微光的小機器像是斷了電似的,忽然失去了亮度,整個身體軟踏踏地倒在了地上。

“團團——”顧庭著急,邁出一步,但下一刻又因為眼前的一幕而止住了腳。

在他眼前出現了一道半透明的影子,並非人形,像是一個立在半空中的橢圓,中心格外明亮,幾乎在其出現的一瞬間,便將整個卵群的腹腔徹底照亮。那些光芒很溫暖,甚至當它們落到顧庭的指尖時,會令他感覺有一絲來自精神上的聖潔。

就像是信徒在叩拜他們的神明。

顧庭後退一步,他忍住了自己想要俯首的衝動。

橢圓形的微光閃了閃,“你好,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這個世界的起源。”

“起源?”顧庭皺眉,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的陌生名詞,一時間難以理解,“什麽意思?”

對方輕笑,“在你們的曆史裏,大家更喜歡我稱作為‘神明’。但其實我不是神,我是起源——一個世界的起源。”

橢圓形微光——也就是世界的起源像是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沒忍住又笑了幾聲,才繼續道:

“不是我創造的蟲族,而是這個世界隨著演變需要誕生一些種族,而蟲族隻是恰好被這個世界選擇了而已。”

“也不是我創造的蟲母,他們同樣是世界發展的自然選擇,與我無關,我能做的僅僅是看護整個世界能夠穩定地運行。”

“我是起源,不是神明。”

年輕雄蟲蹙起了好看的眉頭,天藍色如寶石一般的眼瞳裏滿是不解,“等等——你什麽意思?起源?可是你又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因為這裏誕生了一個計劃之外的怪物。”起源有些苦惱,連帶著周圍的光暈都淡了很多,“我並不會插手世界的發展,於是當那個小意外發生的時候,我以為它很快就會進入世界的循環並被同化或者避免,但我錯了——那個意外像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直到無法克製。”

顧庭隱約知道對方所說的“雪球”是指什麽,“在你發現它無法控製的時候,為什麽不阻止?”

“我本不能幹預世界的發展,但我嚐試過借助你們的力量。”起源解釋道:“都失敗了。”

他有些泄氣,“整整1285種算法,沒有一個可以成功。”

起源口中的“雪球”是指蟲卵與格蘭的結合體,當他發現這個“雪球”無法控製的時候,便隻好嚐試借由推動蟲族的發展來將“雪球”提前解決,隻是他整整使用了1285種辦法,無一成功。也就是說在他的1285種算法裏,最後的結局都是“雪球”脹大到令世界崩潰、令蟲族消亡,達成顧庭夢境中的場景。

起源周圍的光暗了暗,如果他真的是神明,那麽一個小小的“雪球”又算什麽,彈指間便可讓其消失。可他隻是一個起源、一個圍觀世界發展的起源,世界誕生之初需要他,可當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世界便有了自己的軌跡,而拒絕起源的插手。

就像是辛勞的母親養大了不聽話的孩子,在孩子羽翼豐滿之際,便脫離了母親的視線,自由自在,抗拒母親的靠近以及幫助。

顧庭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夢,“那些算法中,是不是所有的結果,都是一切被蟲卵吞噬?”

起源沉默片刻,微光閃了閃,“是的。”

在所有的算法中,蟲卵和格蘭的結合體就像是得到了世界的眷顧,他們肆意生長,將其他蟲族當做是壯大自己力量的“肥料”,不論是雄蟲、雌蟲還是亞雌,一個個都成了填滿他肚子的殘肢,甚至不止是蟲族,那些星球上的廢棄垃圾、機械元件也都成了能夠被吞吃的“食物”,對於蟲卵和格蘭來說,一切都可以下肚。

1285種算法,蟲卵和格蘭1285次將這個本已經發展好的世界攪地亂七八糟,顧庭的夢境不僅僅是夢,更是一次次算法結局的投影。

那是真的煉獄,也是真的悲劇,整個星球被吃到寸草不生,所有的生物都在黑暗與血腥之下哀嚎。

黑發雄蟲喉嚨發澀,最初布局是想要解決這個隱患,可是當聽完起源的話後,他又開始自我懷疑——1285種算法裏都沒有得到一個好的結局,那麽他又能做到什麽?

起源似乎看到了雄蟲的猶豫,“你是一個例外。”

“什麽意思?”

是疑惑,也是一種感慨,“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算法裏,你都活著——雖然是活在那些蟲卵的體內,但無疑,這樣的特例隻有你一個。”

“所以你找上了我?”

“嗯。”起源靠近了顧庭,那些溫暖的光灑在年輕雄蟲的身上,驅散了卵液帶來的黏膩感,“我隻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轉機,所以我需要你。”

夢境中的回憶再一次上湧,顧庭想到了那個屬於自己的地獄——

是純黑的一片,不見天日,任何呼喚都得不到回應,他的愛人、朋友都不在了,他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而他們也永遠也見不到他;甚至在時間的流逝下,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身體一點一點與周圍黑暗融為一體,至於原本屬於他的意識也在消散。

——他逐漸與卵群融合,也逐漸被其同化。

確實是活著,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這對於起源來說是一個意外發現的特例,可對於顧庭而言卻是永無止境的黑暗與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