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艦醫療室內——

裏爾躺在檢查倉裏, 手腳上被繞著醫用綁帶,因為檢查倉中自動分泌的醫用霧氣,此刻這隻高大健碩的軍雌已經陷入了昏迷的狀態, 隻是在毫無神誌的情況下, 他的眉頭卻是緊皺著,與清醒時的迷茫形成了有些極端的對比。

用圖因斯的話來說,清醒時的裏爾像是得了健忘症的老年雌蟲。

“有什麽檢查結果嗎?”

顧庭走到醫療蟲的身側, 視線落在了擠滿了一堆數據的電子屏幕上。深色的屏幕裏全是他看不懂的符號、數字, 而坐在桌子前的醫療蟲則推了推眼鏡,又調出了另一幅軍雌的身體掃描圖出來。

醫療蟲指了指幾個看起來數字很高的數據條,又用手裏的油性筆隔著幾厘米點了點掃描圖的一處部位。

“看這裏——這隻叫‘裏爾’的軍雌在全身檢查後, 我發現他體內有一些數據是超標的。如果按照圖因斯軍團長的說法來看——裏爾存在記憶上的一些問題,那也能說得通,因為這部分數據正好與大腦內的記憶內容相關,但是——”

“請再看這裏。”

醫療蟲將裏爾的身體掃描圖放大、放大, 直到隻露出大腦的那一片區域,黑色的油性筆又隔空在某一處上點了點, 試圖讓身後的其他蟲看得更為直觀,“這裏不對勁。”

醫療蟲指了指自己的大腦, “在尋常的大腦掃描圖中,我們的這一區域應該是很幹淨的,除非是某種特殊的腦部病變。但部隊內每年一次的體檢完全避免了軍雌患上各種腦部病症而遲遲沒有被發現的可能, 更何況在三個月前, 我們才剛剛進行了體檢。”

“我有和裏爾之前的體檢數據對比過, 那時候他的腦子裏並不存在這些東西。”

顧庭靠得近了點, 在醫療蟲的指示下, 他看到在裏爾大腦部位的某個小區域內存在一片霧蒙蒙的灰色, 看得並不清晰,但與醫療蟲剛剛調出來的體檢數據一比,立見差別。

“那是什麽東西?腫瘤嗎?”恩格烈有些不確定,畢竟在當今時代,治療儀的存在杜絕了很多可能發生的病症,再加上雌蟲本就身體強悍,這樣的情況恩格烈還是第一次見。

坎貝爾看了一眼,道:“再放大點。”

“好。”醫療蟲點頭,又將掃描圖放大了數倍,那些原先還有些霧蒙蒙的灰色在高科技的揭露下,露出了本來的麵貌——那是幾個團在一起的黑色圓核狀物體,外形渾圓,甚至還在蠕動,相互之間擁擠著,又絲毫不離開彼此。

顧庭盯著看了一會兒,“有點眼熟……”

如果在這些黑色圓核上再套上一層半透明的薄膜,那不就是在赫爾狄克星的地下洞窟中發現的卵群嗎?

坎貝爾:“能把這些東西弄出來嗎?”

醫療蟲想了想,遲疑道:“可以嚐試,不過我不確定這些東西取出來後會不會對雌蟲產生影響。”

“等等。”顧庭搖頭,他看向另一側在檢查倉中昏迷的裏爾,“我能進去嗎?”他想到了卵群們之前說過的一些話,以及某些來自水晶、索勳身上的提醒。

“當然可以。”

隨著“哢”的一聲,感應門被打開,顧庭跨了進去,還不待他徹底靠近裏爾,就聽到外麵圖因斯的聲音,“你們看!那些黑點動了!”

隻見電子屏幕上黑色的圓核開始顫抖,比最初蠕動擁擠時的模樣劇烈很多,但它們似乎也在抵抗著某種**,勉力忍著亂動的欲望,隻顫顫巍巍地堅守在原處。

顧庭腳步一停,又聽到維的聲音:“沒剛才動的那麽激烈了。”

心裏的猜想再一次被落實,顧庭轉身將感應門關得嚴嚴實實,又隨手從醫療箱裏摸出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在其他幾蟲都來不及阻止的瞬間,衝著手指劃了過去。

索勳:“媽媽!你……”

“寶寶……”坎貝爾一愣,在幾蟲麵前喊出了床笫之間的愛稱。

隔著玻璃,聲音變得有些發悶且朦朧,但卻足夠被顧庭和其他蟲聽在耳朵裏。

一時間,恩格烈、索勳、圖因斯和維都沉默了,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先關心小寶石,還是該看一看一臉冷硬卻能喊出來“寶寶”二字的坎貝爾——**和嬌嬌稱呼果然更配。

“唔,沒事。”顧庭擺擺手,他倒是沒反應過來坎貝爾剛才叫了什麽,隻是很習慣地看了眼銀發雌蟲,撒嬌道:“坎貝爾幫我拿個治療儀唄?”

“……好。”一直以來,他都很難拒絕小寶石。

在坎貝爾拿東西的期間,顧庭將劃開傷口的手放在裏爾的耳側來回晃悠,那裏靠近腦部,或許可以吸引到那些黑色的圓核。

恩格烈也反應過來了,“用血液誘導?”

顧庭背對著他們點頭,“差不多,那時候蟲卵說我的味道很熟悉。”

維和圖因斯都知道顧庭能夠和蟲卵們溝通的事情,不過比起維臉上的無所謂,圖因斯的神情便凝重了一下,小心地盯著感應門,生怕有個縫隙透出了顧庭血液中的某些小秘密。

那個秘密在圖因斯的心裏藏了已經將近四年了,在無數次戰場上又撿回來一條命的時候,他都曾慶幸自己在瘋狂的邊緣碰觸到了溫暖的陽光,那是真正的燦爛,是他躺在深淵裏被照到都忍不住伸手去觸摸的溫暖。

在對藍寶石的複雜感情中,圖因斯摻雜了很多無法用言語準確形容的情愫——愧疚、感激、愛慕,以及某種信徒對於神明的信仰。但礙於身份,圖因斯將自己的情感藏得很好,當他再一次出現在顧庭的麵前時,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軍團長,他忠於星盟、也忠於顧庭,因為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抹光。

維瞧著圖因斯的樣子,忍不住小聲道:“你怎麽又緊張起來了?”

“沒事,”圖因斯搖頭,“就是擔心顧庭閣下用血液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你可別忘了,現在顧庭閣下厲害著呢。”

在赫爾狄克星上,維親眼見過一幕令他震驚的畫麵——在一棵枯樹下,那時候顧庭似乎正和坎貝爾說著什麽,然後某隻看起來瘦瘦弱弱、高挑俊美的雄蟲神情有些激動,便甩了甩身後的尾鉤,下一刻維就看到枯樹從中間裂開,徹底碎成了兩半。

雖然這樣的事情對於雌蟲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但放在以“柔弱”、“嬌貴”著稱的雄蟲身上就顯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但這又是確確實實發生在維眼前的。

“再厲害,他也需要保護。”圖因斯的目光緊緊盯著玻璃,下一刻卻忍不住皺眉,指著裏爾身上某些的東西道:“那是什麽?”

這立馬引起了其他幾蟲的注意力,他們順著圖因斯的手看過去,便看到裏爾手背上的那一塊皮膚隆起一個鼓包。

坎貝爾拿著小型治療儀站在玻璃前,心中的理智阻止了他繼續拉開門的衝動。

玻璃的另一邊,顧庭緊緊盯著裏爾手背上的鼓包——

這個鼓包並不算大,就像是尋常因為過敏而引起的紅腫反應,但是隻要稍微離得近些,便能看到鼓包之前流動的著的不是正常的血肉,而是幾個簇擁在一起、似乎下一刻就會破土而出的黑色圓核。

與此同時,掃描儀投影出來的圖片上,在裏爾大腦的部位中,原有的灰色團塊早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顧庭再一次在裏爾的手部又晃了晃流血的手指,幾乎就在一瞬間,那些擁擠在一起的黑色圓核衝破了皮肉的束縛,就像是叫人生厭的蛆一般,飛速往冒著血珠的手指上衝。

等候在玻璃外的幾蟲同時瞳孔收縮,在千鈞一發之際,顧庭身後的精神力觸須將那一團黑色的圓核捏住了,它們就像是騎士一般,張揚著淺藍色的身軀保護在主人的周圍。

精神力觸須很快將自己的扣成一個小籠子的形態,半透明的果凍質地足以顧庭看清被抓住的黑色圓核——正是同地下洞窟裏的卵群一般無二,隻是當它們脫離了寄生體後,原有的半透明薄膜又出現了,在其中浮現著一層令蟲倍感不適的深紅色血絲。

在坎貝爾幫著把傷口處理掉後,顧庭就將精神力觸須中包裹著的蟲卵交給了醫療蟲,“你們先研究著,我有事情需要先處理一下。”

說完便匆匆離去,坎貝爾看了一眼顧庭的背影沒有跟上去,而是扭頭對醫療蟲道:“先看看這個到底是什麽吧。”

另一邊,顧庭一路往水晶原來的房間走。

因為進化為雅克斯的事情,水晶被留在了赫爾狄克星上,但被從地下洞窟中帶出來的卵群們倒是賴在了水晶的屋裏,天天泡在浴缸中享受著生活。

顧庭剛一進去,原本泡在水裏的卵群微微激動,連帶著滿缸水都“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

[你身上的味道我見過!]

[是那些家夥們!它們竟然沒死?]

[不對,還有其他的味道……亂七八糟的。]

[你接觸過什麽東西?]

顧庭半蹲在浴缸外,他看向那些浮出水麵的卵群,它們比起初見時長得更加飽滿,因為有顧庭每天提供的一滴血,蟲卵們基本上已經長成了嬰孩的拳頭大小,還有著繼續生長發育的可能,甚至連智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

他道:“今天我們在一隻亞雌的體內發現了幾顆卵,和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帶著血絲。”

[會不會是它們啊……]

[可它們已經死了?但如果說氣息,那又能對得上。]

[蠢貨,我們並沒有真的確認它們是不是死了。]

說著,有個圓滾滾的卵從眾多卵群中擠了出來,它長勢驚蟲,比起其他的卵都大了一圈,內裏深色的卵核幾乎到了一種黑亮的地步,甚至有種寶石的瑰麗。它擠到所有卵群的最上麵,對顧庭道——

[我之前應該給你說過,在地下洞窟還有另外一波卵。]

顧庭點頭,“我記得。”

[當初我們感覺到它們的氣息消失了,以為可能是死了,但也隻是猜測。不過你今天身上的味道,和那些卵很像,但是又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氣息,可能因為是在其他蟲體內發現的。]

“它們有改變蟲記憶的能力?或者有沒有寄生的能力?被它們鑽到體內會發生什麽?”

暴躁的聲音有些遲疑,[這點我們也不能確定,我們作為原始卵群,雖然都生活在一起、長得基本上沒有區別,但我們的父親是不同的蟲,因此每一顆卵具體有什麽能力,在沒有完全發育前我們都無法知道。]

[但是你說起寄生……]

另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有些軟有些糯,但語氣卻很不客氣,[寄生是最討厭的,我們也能做到這一點,可是我們都不喜歡。]

其他聲音立馬附和——

[不喜歡寄生。]

[那不是寄生,那是融合!]

[融合以後根本就不是自己了。]

[那些家夥可能選擇了某個蟲當寄生體。]

顧庭沉默,他在心裏細細梳理著整個事情的經過——在發現了裏爾體內的蟲卵以及謝德的失蹤後,最近的一切似乎都被一根無形的繩子串聯起來。

在他感受到心悸的那一晚,一定有什麽蟲進入了地下洞窟,並且遇上了卵群們口中所說的另一波“蟲卵”,於是這一場相遇導致了接下來的寄生,亦或是融合。總歸在這一個過程中,那些“蟲卵”找到了新的寄居體,同時原先的卵群也失去“蟲卵”們的氣息。

至於再後來……

顧庭忽然想到了暫且被星盟判定死亡的格蘭。

整個赫爾狄克星上的蟲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基本上都在星盟的記錄之內,不論是最初的辛燭,還是薔薇盟裏的那些亞雌,以及後來在地下發現的“零七”、被當做祭品的幕星之眼,細細回想一圈,似乎隻有格蘭一蟲落下一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結果,在與其他蟲的結局對比後,這未免顯得太多突兀,更何況格蘭還能夠控製異獸。

就是顧庭自己,也不覺得格蘭會就那麽死了……

腦海中靈光一閃,整件事情都被串起來了,雖然是顧庭的猜測,但直覺卻讓他堅信自己已經摸到了真相——

蟲卵有很大的可能寄生在格蘭的身上,而在那天最後一次搜尋的時候,它們又以某種方式將謝德也吸納為自己的傀儡,而今不知道應該算是格蘭還是謝德的蟲跑了,還帶走了那些難以被定義危險程度的蟲卵。

所以,茫茫宇宙,他們又要去哪裏找到格蘭、謝德以及蟲卵?

顧庭的眼神落在了另一側的鏡麵上,他看到了自己淡到幾乎冷酷的神情。

黑發雄蟲喃喃道:

“不,他會自己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