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雲霧。

顧庭走在一條狹窄、泥濘的小路上,前方被白蒙蒙的霧氣彌漫,安靜、空寂,似乎隻有個自己存在著。

顧庭緩緩往前走著,在小路的盡頭是一潭幽深的湖。

湖麵上**起波紋,銀白色的漣漪輕輕地散開,隨著顧庭的靠近,一幅幅畫麵忽然跳躍了出來——

先是年幼的孩子背著書包走在路旁的樹蔭下,畫麵一轉變作了瓢潑大雨,冷灰色的墓地裏站著一群撐著黑傘的人;緊接著雨過天晴,長大的孩子坐在考場中奮筆疾書;又是歲月的流逝,蒼白的病房裏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安靜,幾乎奄奄一息的少年隻能側頭望著窗外的雪;年紀不大的小護士推著他的輪椅在院子裏散步,忽然一輛失控的車撞斷了欄杆一路衝了進來……

劇烈的疼痛,滿目的鮮血,以及耳邊遙遠的驚叫。

意識逐漸離開的身體,但是那種被車碾壓的痛楚似乎還在——

“嗚嗚——痛——”

“閣下,該醒了。”

一道磁性的聲音響起,說話之間有種令人難以拒絕的軟和,恍若沐浴在春風之下,潛藏著一股繾綣的溫柔。

顧庭緩緩睜眼,原先積壓在他腦海裏記憶也在頃刻間散退,不論是那些畫麵還是痛苦,都隨著這道聲音的出現而逐漸褪色。

當他完全睜開眼後,那些回憶如同一場夢境,風過不留痕,甚至他竟無處溯尋。

顧庭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直到眩暈感散去,他才有功夫打量坐在他不遠處的蟲。

是個雌蟲。

對方坐在椅子上,不大能看得出來身量,一身銀灰色的西裝緊緊包裹在軀體之上,少見的灰色短發和一雙漂亮的紫羅蘭色的眼睛,隻需對視一眼,似乎就能將蟲拉入到另一個世界。

同時,辛先生也在打量著剛從病**驚醒的小家夥——

看起來太過的稚嫩,白皙的臉蛋上甚至還有一層軟綿綿的肉,五官輪廓即使放在俊美者群出的雄蟲中也是難得一見的出色,但這點兒魅力卻因為雄蟲未徹底長開的年紀而染上青澀,像是一顆漂亮卻極其酸牙的漿果,可看卻不可吃。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紫羅蘭色的眼瞳裏似乎藏匿著萬千星辰,隨著睫毛的起伏而旋轉出來色塊的漸變,清一色的紫色調如同轉動的羅盤,立馬暈染出一對嵌在眼裏的旋渦。

“閣下日安,在下辛燭,大家都習慣叫我辛先生。”

光看言辭,就知道這是一位過分優雅的紳士,談吐之間有種獨特的韻味,咬在舌尖的尾音帶著小巧的鉤子,即使隻是普普通通的說話,卻平白惹了幾分端莊卻誘人的澀氣。

此刻的顧庭還有些遲鈍,他神情卻呆滯道:“你好,我叫……”

“我知道您的名字——是顧庭對嗎?”辛先生笑了笑,淺淺的細微印在他的眼尾,那是歲月見證下的成熟,也是他獨一份的魅力所在,“和我一樣,先姓後名。”

蟲族社會中,拋開沒有姓氏的非貴族雌蟲、亞雌,其他的貴族蟲類以及雄蟲都擁有自己的姓氏,其中隻有一小部分貴族擁有來自東方的姓氏——他們往往是神秘的代表。

而辛先生就是一位來自帝國之外東部星球的移居者,他隻身前往翡冷翠,卻有著龐大的家底,因此才能夠在這幾乎全都是雄蟲的星球上安居,並以“醫生”的身份行走在天堂鳥社區之內,幾乎他的每一位雄蟲“患者”都會對他念念不忘,甚至拋開雄蟲的驕縱與倨傲,甘願等候辛先生的上門。

辛先生的五官不能說是特別出色,但卻有種令人舒服的感覺,尤其在對視的時候,會給蟲一種他的全世界都是你的感覺——即使這隻是錯覺。

“我經常聽說過您,是一位很獨特的小雄蟲閣下呢。”

他當然會經常聽說了,幾乎每一次去天堂鳥社區履行“醫生”職責的時候,辛先生都會聽到一些年紀不大的雄蟲們抱怨、嘲笑這裏有一隻如何奇怪、格格不入的小雄蟲。

他們叫他是怪胎、是鄉巴佬,是蠢笨不懂享受的木頭,但每每聽到那些嘲笑的時候,辛先生卻逐漸在腦海裏勾勒出一道木訥、膽怯、灰暗的身影。

但直到今天見麵,辛先生才明白自己一開始的臆想是多麽的錯誤。

不是木訥、膽怯、灰暗,而是精致、可憐、沉靜。

而正聽著溫柔的、來自長者關切的顧庭,卻平白有種想要站起來、撲上去,撕扯那礙事的西裝、將親吻與撫摸烙印在對方軀體上的衝動……

——不對勁!

小雄蟲藍寶石似的瞳孔一縮,迷蒙被清醒代替,他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赤腳踩著冰涼的地板、手裏扯著半掩的窗簾布料站在了屋子的角落——本能的驅使下,他隻想遠離眼前這位充滿了各種“不對勁”的雌蟲。

“哦?閣下不想對我做些什麽嗎?”辛先生笑了笑,紫羅蘭色的眼睛中的光微微黯淡,那股奇異的拉扯感消失,整個房間似乎又恢複了平靜。

他狀似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頭,依舊彬彬有禮,“閣下,離我近些好嗎?不然可不好替你檢查身體。”

顧庭抿著唇,他腦子裏還有些亂哄哄的,但他的緊繃著的神經卻因為眼前雌蟲的一步步靠近而尖叫。

——明明這蟲看著好像很溫柔優雅,可他卻覺得對方比之前的咬他脖子的雌蟲更恐怖!

辛先生一步步靠近,他看著宛如驚弓之鳥的小雄蟲,紫羅蘭色的眼裏充滿了興味,就像是獅子在逗弄手裏驚恐卻無處可逃的獵物。

他道:“閣下就這麽怕我嗎?”

不夠俊美的雌蟲露出了被傷害到的難過神情,明明眼睛告訴你這可能隻是一場演戲,但心髒卻在歡快地跳動著,就如同那搖著尾巴的狗,隻要主人一搖鈴,便恨不得衝到對方的懷裏舔來舔去。

——太邪門了。

顧庭幾乎扯著窗簾將自己全身都裹住,整個身邊窩在角落裏,甚至都不知道何時蹲坐在地上,似乎想要借此給自己一些安全感。

辛先生也蹲下了,他平視著小雄蟲,聲音中充滿了誘哄的意味:“閣下,您還記得那位傷害過您的雌蟲嗎?”

即使沒有得到雄蟲的回應,辛先生也足以自顧自地說下去,“剛才忘記告訴您了,那位雌蟲叫圖因斯,曾經是巨斧軍團的前任軍團長,雖然因為傷害同僚的罪名而被撤了職,但他名下還有五顆農業星球、一顆礦石星以及4.8億星幣,他的資產足夠您肆意揮霍一輩子,所以——”

他露出一個曦光般的淺笑,連眼瞳裏都綻開了明媚,“所以——隻要您想狀告他,我就有辦法讓您得到圖因斯的全部財產。”

——一位前任軍團長的全部財產。

這樣的條件無疑是誘人的,生活在天堂鳥社區中的雄蟲幾乎都很難拒絕——他們高花銷的生活靠著雌蟲追求者來維持,但顯然追求者們送上的貢獻點和雄蟲們超強的花銷能力一比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因此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個雄蟲會在同一時間釣著好幾位雌蟲,即使他會在心裏、言語、行為上嫌棄雌蟲身體壯碩、姿態僵硬、性子沉悶,但依舊會對之碰觸、虐打、交。合……

像是完成既定的工作以得到豐厚的報酬,隨後雄蟲會再用這一筆貢獻點買入各種各樣的奢侈品,甚至去養能夠滿足他掌控欲的亞雌。

這就是一個畸形的輪回,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蟲族心知肚明的事情。

隻要是生活在天堂鳥社區中的雄蟲,都無法拒絕這一份豐厚的“禮物”。

辛先生好整以暇,他眼裏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在他意料之中,但正當他成竹在胸的時候,卻聽到了小雄蟲細微卻堅定的回答——

“不要。”

“什麽?”辛先生的表情微微凝固,他浮於眉眼間的溫柔散去幾分,終於有了一種真實感。

“我說,我不要。”

顧庭小聲重複,他盡可能地避開對方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將自己的視線落在了他處,“我不想要那隻雌蟲的財產。”

辛先生一頓,語氣有些微妙,“那麽,閣下您希望他受到什麽樣兒的懲罰呢?故意襲擊雄蟲,足夠他遭受各種殘酷的對待——螳螂一族雖然沒有漂亮的尾鉤和蟲翅,但他們有一雙極具攻擊力的前肢,不然閣下可以向行刑官提議砍了圖因斯的雙臂?然後再將他流放到荒星……”

“我說不要!怎麽樣都不要!”被逼到角落裏的小雄蟲忽然抬頭,剔透的藍眼睛裏燃燒起一簇怒火。

從來到蟲族社會至今,顧庭的情緒起伏一直都很小、很小,他第一次生氣是因為在星網上旁觀了阿萊的判決,至於第二次就是現在。

一直藏著視線的顧庭終於對上了辛先生紫羅蘭色的眼神,他不聲音不大,但其中潛藏的堅定卻絲毫不減,“那隻叫圖因斯的雌蟲傷害我的事情我會既往不咎,狂化不受、不控製不是他的錯,但我也不會繼續接受給他的誌願服務!”

好不容易硬氣了一次的小雄蟲卻依舊流露著最誘人的柔軟:“但是今天該完成的誌願工作我也不會偷懶,這位先生,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問我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好嗎?我對你沒有興趣!對圖因斯的財產、前肢也沒有興趣!”

辛先生眼裏閃過了驚訝——唔,發火的小雄蟲意外地漂亮,就像是一顆躺在火焰中的寶石。

他勾起唇角,“閣下,今天的誌願服務您無需再參加了,隻需要好好休息即可。”

說著,在顧庭反應不及的瞬間,辛先生俯身將蜷縮在角落裏的小雄蟲抱在了懷裏。

站著的辛先生足足有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典型的寬肩窄腰倒三角身材,一抱一摟的襯托下顯得雄蟲格外嬌小可憐,甚至辛先生隻需要單臂就能將小雄蟲攬在懷裏。

顧庭皺眉,他撐著手臂想遠離雌蟲,但弱小的力氣不敵對方,反而被抱得更緊。

“閣下,其實您不用緊張,我剛才隻是例行詢問而已。”辛先生手臂環繞著小雄蟲的屁股,另一手沒有絲毫嫌棄地摸了摸對方**、蜷縮、冰涼的腳趾,不大讚同道:“怎麽可以不穿鞋呢?”

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但辛先生絲毫沒有低頭撿起拖鞋為顧庭穿上的意思,而是將自己搭在椅子上、用作裝飾性的長巾裹在了小雄蟲的腳上。

隔著柔軟幹燥的長巾,雌蟲的手指在小雄蟲的足底輕輕一勾,令人尾椎發麻的戰栗轉瞬即逝。

顧庭:“你……”

“為我剛才的失禮而抱歉。”辛先生勾著唇角,衝懷裏的小家夥飛去一個wink,“閣下,現在我帶您去看看圖因斯吧。”

並不是很想看的顧庭抿了抿嘴巴,伸手摸上了自己被一圈紗布包裹著的傷口,在經曆過消毒上藥後,這裏隻是隱隱發麻,但顧庭不解,明明有一鍵修複的治療儀,為什麽反而選擇用老式的包紮法?

辛先生猜到了小雄蟲在想什麽,“哦,是我提議包紮的,畢竟我害怕您會忘記自己怎麽被圖因斯傷害過。”

“你是和圖因斯有仇嗎?”不然為什麽不是想奪人家的財產、就是想要對方的前肢,甚至生怕有蟲會忘記圖因斯攻擊雄蟲的罪責。

“怎麽會?我一向與人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