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蟲之間的怒火很快就被點燃了, 但他們到底克製著沒有對雄蟲動手,隻是動作間難免粗魯,於是被牽連到的顧庭也被身後的激光槍槍托頂得身子往前衝。

這一衝, 直接撞在了那隻麵具不同、帶著兜帽的雌蟲身上。

冷感的青草味兒向外彌漫, 雌蟲**鼻尖, 他低頭挑眉,伸手抵住了小雄蟲的肩膀,眼神裏充滿了嫌棄,“嘖, 怎麽還有隻髒兮兮的小家夥?”

確實有些髒,小雄蟲的一張臉幾乎被血跡糊了一半, 原本純白的長袍染上了血色,袍角零零碎碎粘著草渣, 連鞋都不知道何時跑丟了一隻, 正露著半截蒼白的足尖,自腳背盤旋著深紅的裂紋, 似乎再多碰一下就會徹底破碎。

看著可憐, 但在場的雌蟲都是鐵石心腸, 並不會有蟲多問候一句。

顧庭和那隻雌蟲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來自麵具的阻隔略微減少,他模糊間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但記憶深處的聲音應該總是溫和、優雅的, 而非眼下這樣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意味十足,如同仇敵見麵。

戴著兜帽的雌蟲微微側身, 明顯以一種嫌棄的姿態將差點摔倒的小雄蟲推離了自己的手臂, 他短暫地回味著對方藍色的眼瞳, 忽然從記憶深處揪出了某些畫麵——是那隻雄蟲模特?和小寶石一樣做了兼職的雄蟲?

腦海裏的念頭轉了一圈, 雌蟲忽然俯身捏住了小雄蟲的下巴, 藏在麵具後麵的眼睛細細打量著,許久,直到對麵的雄蟲雙腿開始發顫,他才懶懶散散地鬆開了手,低聲道:“不過如此。”

——不及小寶石的萬分之一。

他吩咐道:“壓著他們快去廣場上集合吧,時間有限,速戰速決。”

其他雌蟲們應聲:“是!”

被拽著踉蹌走開的顧庭在邁步間回頭,他看到不遠處那隻雌蟲兜帽下露出半截被光芒反射到熠熠生輝的淺金色——比智者那頭溫暖的金發冷了千百倍!

翡冷翠星球,天堂鳥社區的廣場中心——

天使一般的雕像變成了失去翅膀的凡者,灰燼四起,龐大的星艦停在另一側,隨著蟲群的聚集,原先安靜的廣場也發出了噪雜的動靜。

星艦之上,阿莫爾撓了撓火紅的頭發,他身上的作戰服上還有不曾清洗過的汙跡,斑斑點點瞧著是深沉的紅。

畢竟前不久他還在揮灑著汗水去和其他雌蟲打架,因為突然收到恩格烈的訊息才匆匆趕來,乘著星艦一路加速到翡冷翠。

阿莫爾:“到底怎麽了?剛才你的臉色怎麽那麽難看?是不是誰搶走了你的心儀雄蟲?之前不是說好了分兩路走,怎麽又和老大湊在一起了?”

“現在應該沒事了。”

恩格烈搖頭,先前一直顧著操作星艦一路加速,還沒來得及向阿莫爾解釋:

“我在給小寶石的芯片裏安置了警報器,遇見意外情況的時候會向我投遞信號……之前路過黑洞的時候差點兒錯過了小寶石的消息。”

“那小寶石沒事吧?”阿莫爾皺眉,漂亮的五官皺在一起。

“應該沒事。”雖然是這麽說的,但一時間恩格烈自己也不敢確定。

銀白寸頭的雌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聯絡器,自脫離黑洞的影響範圍後,他才接收到來自團團的警報訊息,大概也是關心則亂,知道此事的坎貝爾、葉萊最後都決定先來翡冷翠上看看情況。

不過等他們降落在天堂鳥社區之後,團團發來的警報自動解除,原先提著心的幾蟲才略略放鬆。於是剩下的事情按部就班地安排,葉萊帶著其他雌蟲先將竄逃的雄蟲們帶到廣場中心,坎貝爾去解決那位躲藏在溫室裏的帝國掌權者,至於他們兩個則在星艦看具體情況。

“等等——”恩格烈忽然叫出了聲。

“又怎麽了?”阿莫爾探頭。

一向麵部表情極少的雌蟲此刻臉上發僵,他聲音發澀:“信號源……消失了……”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在一瞬間之內,團團連帶著芯片一起被損毀。

兩蟲麵麵相覷,阿莫爾臉上的神情瞬間陰了下去,著急道:“那小寶石的定位呢?還能看到嗎?”

恩格烈搖頭,“定位不到了。”

“那還等什麽?快去找小寶石啊!”阿莫爾喊道,“沒有團團還有聯絡器呢!草我聯絡器打架的時候扔了,恩格烈你趕緊聯係啊!”

一語驚醒夢中蟲,恩格烈拍了拍腦袋,立馬用自己的聯絡器開始呼叫小寶石。

他對阿莫爾道:“走,先下去看看……”

——他們此刻僅希望小寶石平安無事。

在天堂鳥社區的最內側住著帝國的掌權者,那是一隻即將三百歲的雌蟲,生得腦滿腸肥,一席金黃的長袍上綴著沉甸甸的寶石,蘿卜粗的手指幾乎被飾品裝滿,五官被肥肉擠作一團,從身後延伸出一對皺巴巴、半透明的蒼老蟲翅。

如果不是象征著帝國權利的冠冕戴在他的頭上,不會有蟲認為他就是掌握著帝國內政治與經濟的獨裁者。

坎貝爾戴著黑紅的麵具走了進來,整條路幾乎順利到暢通無阻,原有的護衛隊們早就被烏比斯聯盟的雌蟲解決掉,整個奢華空曠的屋子裏就隻剩下了那位垂垂老矣的雌蟲。

蒼老、肥胖的雌蟲幾乎沒有力氣去逃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叛軍的領導者一步步踩著沉重的步子接近,他甚至在坎貝爾手裏提著的尖刀上看到了自己被倒映在刀麵上驚恐的麵容。

——唰。

手起刀落,連求救聲都來不及發出。

蜷縮在一起的蟲翅在肥胖臃腫的身體後麵顫了顫,那具軀體從人形化作蟲態,很快就從象征著無上高位的座椅上跌落了下來,癱軟在冰冷的地板之上。

“嘖……”

坎貝爾眯眼,藏在麵具下的臉上有依舊活躍的猩紅色紋路,他偏頭看向窗外,深色的作戰服繃出了線條流暢的肌肉起伏。

忽然,別在腰上的聯絡器一震,坎貝爾打開一看,很快眉頭皺起。

黑皮銀發的雌蟲肩胛骨微微發顫,特殊材質的作戰服上立馬溶蝕出一截裂縫,從肩膀的兩側直接開到了尾椎的位置,腰蜂臀翹,一對腰窩若隱若現,延伸至更加隱秘的溝渠。

暴露在空氣裏的肌膚如絲滑醇厚的巧克力一般,隨著肌理上猩紅的彌漫、開裂,幾道漆黑帶著短纖毛的蟲肢自皮肉綻開、露著森森白骨的地方攀爬生長,短短一瞬間便隨著雌蟲脊背的彎曲、舒展,皮肉的融合而長出了八條自粗到細的步足。

它們根部略鈍,菱形微弧的凸起分明,從關節處開始變細,末端如鯊魚鰭染著淡淡的紅,整體由上兩對足肢呈現籠罩狀護在身前、下兩對半拱著分叉撐在身後。

那些纏繞在雌蟲肌理上的猩紅像是受到了什麽的引誘,緩緩流竄到雌蟲的脊背,在**的肌膚上凝聚成沙漏狀的紅紋,底部兩端正好點綴在腰窩的兩個凹陷處,平白有種詭異的**感。

半蟲化的雌蟲抬起足肢擊碎了一麵的窗戶,隨著玻璃落地的稀碎聲,有力的步足撐著地將雌蟲帶到半空中,“唰”地一下從窗口躍了出去,化作一道黑影。

另一邊——

顧庭隨著大部隊搖搖晃晃走到了廣場中心,比起其他衣冠不整、形容狼狽的雄蟲來說,他就像是浴血後逃難的小乞丐,身上白白紅紅暈染一片,走路一瘸一拐,丟了鞋子的那隻腳很快就被磨出了血痕,與腳背上的裂紋倒是上下呼應。

傷口似乎是被石子劃開的,要不是走路間看到有新的血痕印在地麵上,顧庭可能一點兒都發現不了——他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對於感知“受傷”的心理茫然到了極點。

一路上他緊緊攥著不停震動的聯絡器,但礙於周圍被雌蟲們虎視眈眈的境況,他到底沒敢點開,甚至還用髒兮兮的袖口攏住聯絡器,以防被其他蟲發現。

廣場上立著型號龐大的星艦,在金屬的外壁上好像有紅色的塗料,隻是那一側被破破爛爛的半截雕像擋住了,顧庭也無從探究。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小雄蟲步子踉蹌,卻在即將撲到的瞬間被一大力從後領子提了起來。

他扭頭,是剛才那個戴著兜帽的雌蟲,露出些許的淺金色發絲落在深色的衣袍上格外亮眼,一閃一閃,宛若金鑽。

顧庭心裏嘀咕,好吧,或許這隻雌蟲的頭發也沒有那麽冷。

“謝謝……”幹到起皮的唇終於動了動,吐出兩個蒼白無力的字眼。

雌蟲側頭,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了小雄蟲的身上——這聲音,倒是和小寶石有幾分相似。

雌蟲匆匆離去,隻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不用”。

葉萊前不久接到了恩格烈發來的訊息,說是聯絡不到小寶石,對於小寶石的關心讓他無暇顧及到周圍其他的事物,要不是那隻髒兮兮的雄蟲差點兒摔倒在他經過的路上,葉萊根本不會伸手去提一把——永遠不要覺得來自荒星的雌蟲會有什麽可笑的憐憫心,畢竟他們可是在廝殺中生存的。

整個天堂鳥社區的雄蟲都被帶到了廣場上,有的雄蟲或許已經意識到了今時不同往日,便像是個鵪鶉似的保持安靜、低眉順眼,但還有一部分依舊昂著頭、一副跋扈至極的模樣,對身後的雌蟲不斷叫罵著。

在一眾蟲群裏,顧庭迎著光看到了克萊恩·沃登思。

“你們這群低賤的雌蟲!知道我是誰嗎?我是A級的雄蟲!就你們連給我舔鞋的資格都沒有!一個個賤蟲囂張什麽?要不是我,你們能活到現在?沒有我的精神力安撫,你們就是躺在醫療所的廢物……啊!”

尖利的叫嚷聲被打斷,克萊恩被一飛來的石塊砸在了額頭上,立馬弓腰抱著頭哀嚎。

“再罵?”來蟲是阿莫爾,厚實的兜帽擋住了他火紅的頭發,臉上與葉萊如出一轍的麵具扣得嚴嚴實實,聲線冷漠,戾氣十足。

曾經在星網裏像是個甜美人來瘋的阿莫爾此刻像個真正的危險瘋批,聲音壓得極低不說,整個蟲周圍散發著殺氣,快走兩步直接抬手提起了克萊恩毛躁的金發——

“你最好保持安靜,我現在心情不好,不介意拿你開刀。”

這一回克萊恩被滅了威風,他瑟瑟縮縮,捂著腦袋的指縫裏溢出了鮮紅。

諾維·沃登思驚叫一聲,扭著身子想衝出來看看自己孩子的情況,卻被雌蟲按住了肩膀,不能動彈分毫。

至於克萊恩的“好友”瑟托則安安生生地躲在雄蟲群裏,平日裏傲然的麵孔上是顯而易見的恐懼,絲毫沒有曾經與克萊恩在一起時作威作福的樣子。

忽然,“簌簌”的風聲響起。

撐著步足的坎貝爾從天而降,隨著他腳尖落地,身後的四對蟲肢頃刻收回,與皮下的脊骨融合,猩紅一閃而過又變作扭動的藤蔓附著在他的肌理上,巧克力色的後腰與尾椎迅速被作戰服流動性的材質包裹起來,從詭譎的色氣變成了森然的暴虐。

坎貝爾捂在麵具下的聲音悶悶發沉,“打通沒?”

葉萊搖頭。

恩格烈握著聯絡器的手緊了緊,道:“我再試試。”

作為前帝國的軍雌,恩格烈輔修過戰中通訊的課程,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成功接通代碼、打開強製通話,便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一回。

不遠處的顧庭圍觀了全部,那幾隻戴著麵具、明顯是領頭蟲物的雌蟲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但那些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過度失血以及這一路的奔波,令顧庭整個蟲都陷入了遲鈍的倦怠,隻恨不得立馬躺在地上陷入久眠。

他半眯著眼,不聚焦的視線滑過了前不久收回了張揚足肢的銀發雌蟲身上,莫名想到了暴君——所以他的群友們現在怎麽樣了?要是能逃過這一劫,他一定要對他們坦白身份……

就在顧庭愣神的時候,他握在手裏已經變得汗涔涔的聯絡器再一次振動。

——是群友們嗎?可惜現在不能接,再等等,希望他能活著見到他們……

還不等小雄蟲空****的腦袋仔細思考,那聯絡器動了幾下忽然變成了頻率更加綿密震顫,聲音之蜂鳴足以附近的雌蟲聽到。

顧庭:??

下一秒,一道閃爍的光屏陡然從他的指縫裏溢出,大大咧咧、毫無保留地呈現在鴉雀無聲的廣場之上——

戴著黑紅麵具、兜帽下露著半截火紅小卷發的雌蟲整個腦袋都擠在了半透明的光屏前,他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黏膩、不再是方才的暴戾,雌蟲甚至連眼神都還沒來得及落在光屏上就興奮地大喊道:

“小寶石,你在哪兒!我們已經成功侵占翡冷翠了!你那個亞雌小身板可別亂跑啊!”

寂靜的廣場,閃爍的光屏,以及光屏兩側一模一樣的破敗雕像,煙塵四起,在過於沉悶的氛圍之下,阿莫爾的聲音透過兩端的傳聲筒在過於空**的廣場上悠悠飄**。

在立著的雕像之間,連回聲都是那麽的清晰。

——哢嚓。

似乎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幾步之遙,同時圍在聯絡器邊上的雌蟲們僵硬著脖頸緩緩抬起腦袋,四個一般無二的黑紅麵具上透出幾分超出預計的傻氣,一時間他們隻能透過半透明的淺藍色光屏將穿透而過的視線落在同樣呆滯的小雄蟲身上。

——那是一隻雄蟲。

——一隻渾身髒兮兮、狼狽到一種極點的小雄蟲,一雙眼睛倒是同小寶石一樣是漂亮的藍色,隻是整張臉都被糊地亂七八糟,再加上皸裂的紋路,整個蟲就像是馬上破碎的瓷質人偶。

顧庭/烏比斯聯盟的諸位:……

沉默像是今日的翡冷翠廣場,安靜地似乎連一根針落下的動靜都能聽到。

“呃……”一個出聲的是阿莫爾,他幹脆掀開了自己的兜帽,連帶著麵具也取了下來,精致得像是洋娃娃的麵孔徹底露在大眾麵前,“你……”

那是和星網上的虛擬形象看起來有百分之七八十相似的容貌。

他紅色瞳孔裏閃爍著光影,瓷白的皮膚上逐漸漫上一層紅暈,聲音澀澀巴巴,“你、你……是、是小寶石?”

顧庭雙目無神,此時此刻他的小秘密陡然暴露在所有蟲的麵前,這種場麵是他從未想過的,甚至顧庭怎麽也不明白,他那群雌蟲組織的群友們為什麽疑似是叛軍隊伍的老大?

他呆滯道:“我、我應該是……”

問:危!麵基的群友竟是叛軍該怎麽辦?

答:不知道啊!

心情大起大落的後遺症就是屬於未成年雄蟲的費洛蒙在刹那間失衡,原先隻有靠近了才能嗅聞到的雨後青草味兒信息素短時間裏如同大爆炸似地從顧庭的周身綻開,湧動的氣息帶著令雌蟲精神振奮的能力,瞬間就引得周圍幾隻雌蟲麵帶紅光,像是剛剛經曆了劇烈的運動。

下一刻,天旋地轉,心裏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鬆了一口氣的小雄蟲腦袋一蒙,失血過多的身體終於堅持不住,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入了昏厥。

在雙目被黑暗蒙蔽的最後一秒鍾,顧庭感覺自己的後腰被一截冷硬的蟲肢輕輕挑起,隨後跌倒了某個充滿了血氣的懷抱裏。

——唔,好軟。

——像是媽媽的懷抱?

路邊蟄伏著的黑紅蟲子伸著觸須在虛空中顫了顫,似乎在感知著什麽氣息,它的身體一路走來因為舔舐了全部遺留在路麵上的血跡,整個軀體都揚著一種瑩潤的光澤,像是上等的黑紅血玉,昂貴且珍奇。

它緊緊“盯”著自己的目標,眼看小雄蟲要被抱走了,黑紅的蟲陷入了焦急,扭動著身子努力追趕,可距離卻在一點點拉大……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後,甚至久到顧庭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小時還是幾天,他在迷迷糊糊之間聽到了某些醫療設備“滴滴滴”的動靜,隨之而來的是很多圍繞他周遭斷斷續續的聲音——

“精神力……體質太差……很多流血口……”

“快,插管……心率降低……”

“還有傷口……太多了,流血止住了嗎?”

“怎麽回事?快輸營養液!回升了……”

好煩,為什麽這麽吵?好想睡覺啊!真的好吵……

好吵、好吵……

蒼白幹裂的唇終於掙脫了昏沉意識的束縛,隨著嘴角皮膚的淺淺**,近乎微不可聞的聲音低低地溢了出來:“別吵了……”

很快,周圍蟲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隻有醫療設備忠實地“滴滴滴”叫個不停。

勉強滿意的小雄蟲眉頭淺淺鬆開一點,但還是能看一截若隱若現的小褶子,忽然一隻骨結分明、手指修長的巧克力色接近,帶著繭子的指腹輕輕落在了小雄蟲的眉心,將那一點褶皺揉散。

淡了很多的青草味兒散去,朦朧間顧庭似乎聽到一聲輕嘖。

這一回,小雄蟲真的睡了很久。

——他又做夢了。

還是曾經夢見過好幾次的蟲巢,比起最開始見到的模樣,那裏破敗了很多,彎彎曲曲的通道像是經曆過巨力的撞擊,石塊破碎、土堆零散,原先被雄蟲們精心裝潢過的金色也變得黯淡無光。

顧庭以幽魂般的狀態站在四通八達的交叉口,無法明言的心靈呼應叫囂著,他的雙腿再一次不受控製地順著身側一格外慘烈的通道裏前進。

隨著一點點靠近,他聽到了隱忍的悲鳴聲,似乎充滿了痛苦,在痛苦之下是無法掩蓋的恨意。

通道的盡頭,是那個把蟲母金屋藏嬌的地方。

金碧輝煌變成了陳舊頹圮,原先厚實軟和的草墊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枯黃的枝葉比晚秋的落葉還慘,一碰便能在脆響之後變得稀爛。

那隻蟲母側臥在枯草之上,他漂亮到超脫性別的麵頰上帶著涔涔的細碎汗珠,從眼尾開始染著紅暈,像是經曆了一場漫長且費力的操磨。

蟲母下半身的肢體比起上一次見到的色澤更加灰暗,原先流淌在其間的生命力已然悄悄消逝,那是一種近乎到灰白的寡淡,毫無血色可言。

他的懷裏抱著一截從中折斷的尾鉤,充斥著神秘意味的黑藍色亮麵外殼被灰燼汙染,獨特猶如天空的藍色血液染在尾鉤的斷口截麵上,詭異的軟肉間可以看到一截蟲族特有的純白斷骨。

蟲母在哭泣、在悲鳴。

他蜷縮著肥大臃腫的蟲形下肢,以一個極其艱難的動作縮著,雙臂緊緊摟著尾鉤,即使赤條條的胸膛上被有毒的袋狀尾節剮蹭出青紫的痕跡,也依然不願意鬆手。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顧庭甚至能夠對那種悲傷感同身受。

形單影隻的小雄蟲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胸腔裏那顆跳動的心髒正在一抽一抽地發痛,就在他失神的片刻,嘈雜的動靜從另一邊的洞口傳來——

幾隻雄蟲揮舞著凶戾的鉗足走來,他們均是半人半蟲的形態,人臉上生著複眼、腦袋頂著觸須、周身遍布蟲紋。在他們的鉗足上拖拖拉拉著一截暗色的硬殼。

直到走進了光源之下,顧庭才看清他們鉗足上掛著什麽——是五個連在一起、形狀分明的巨型體節,斷口處正好與蟲母懷裏的尾鉤斷麵重合。

顧庭心裏浮上了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測。

雄蟲們耀武揚威地將體節扔在了蟲母的麵前,他們看著無法支起身子的蟲母像是沒腿的蠕蟲一般在地上卑微爬行,手肘上蹭破皮的傷口開始溢血,即使每動一下都疼地抽氣,但蟲母也絲毫沒有停頓,一點一點地爬過去、將那段體節抱在了懷裏。

——與尾鉤一般抱著。

“尤坦……”

“尤坦……”

蟲母細聲喃喃著,卻很快被雄蟲粗暴地扯開手臂,將他懷裏的體節、尾鉤抽出扔在角落裏。

在蟲母淒厲的慘叫中,一切開始褪色,像是被石頭驚起波紋的水潭,所有的畫麵瞬間破碎,在瞬息之間**然無存。

——唰。

躺在純白色病**的小雄蟲睜開了雙眼,雅克斯之目一般的眼瞳閃爍著水光,在睫毛輕顫的同時,一滴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滑下,洇濕了耳側的枕頭。

即使有淚水做潤滑,顧庭依舊覺得眼眶幹澀,他全身都沒有力氣,微微抬眼,隻能看到占據自己半張臉的呼吸機,霧氣起伏,凝結成細碎的水珠,而在他身側則插著好幾根長管,正源源不斷地往破敗的軀幹裏輸送著營養液。

舉目四望,是純白幹淨的病房,到處都是冷然的機械感,偌大的屋子裏隻放了兩張床,一個上麵躺著剛剛蘇醒的小雄蟲,另一個上麵是意識全無、同樣插滿管子的雌蟲。

——這是哪兒?

疑問充斥在顧庭的腦海裏,他皺著眉頭從記憶的深處找到了先前的片段:在他被戴著麵具的雌蟲們趕到廣場上後,突然聯絡器被接起了強製通話,然後……

然後怎麽了?

然後他在眾蟲麵前爆馬了!

小雄蟲藍色的眼睛瞬間瞪圓——他是雄蟲的身份暴露了!他的群友們竟然是叛軍頭頭?

對於之前認識後將群友們當做雌蟲組織的顧庭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以為的小嘍囉群友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厲害?

在安靜的病房裏躺了片刻有些呆不住的小雄蟲微微顫動小拇指,在三番兩次的嚐試後,他終於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將近十分鍾的時間裏,他艱難且緩慢地活動著自己的身體,直到感覺能大致操控後,才緩緩抬起手臂取下了臉上的呼吸機。

短暫的一聲喘氣後,他撐著病床坐起來,身上的管子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與軀幹連接,那是高科技的神奇力量,隻要輕輕拔下,就會在皮膚上露出一塊不到指甲蓋大小的紅印,絲毫沒有痛覺——不對,是他現在本身就感受不到疼痛。

腳尖懸空晃了又晃,小雄蟲從**落在了地麵,經過治療儀後已經痊愈的腳上隻剩下小樹杈一般交錯的深紅色血痕,密密麻麻延伸到小腿、膝彎、大腿,甚至是更加隱秘的地方,連手腕上也是如出一轍的情景,甚至攀升到了側臉、眼角。

“唔,還是肉粉色的順眼……”

小雄蟲低聲嘀咕,手指從腕骨上的紅痕滑過,拿起病床一側架子上搭著的病號服——勉強說來就是個露著屁股的大型圍兜,**生風的涼颼颼感令蟲的心裏充滿了不安,但到底比全光著要好。

顧庭踉蹌幾步,找著走路的感覺,一路扶著牆到了病房門口,感應門自動打開,迎麵就是一道銀灰色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機械風走廊。

整個廊道裏寂靜無聲,不見任何蟲影,赤著腳的小雄蟲也下意識放緩了步子,順著牆根尋尋覓覓。

他承認,從病房裏醒來的那一刻,顧庭感受到了一種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怪異且無法解釋的夢境、突如其來的身份暴露、態度未知的叛軍群友們……

所有的事情都在短時間內疊加在一起,令他有種窒息的難受。

——也許他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

這一瞬間,顧庭迫切地希望見到什麽熟悉的蟲。

於是他順著走廊一直走,步調緩慢卻從不停頓,似乎是想要借此脫離無言的沉默。

終於,在廊道盡頭的轉腳處,他看到了銀白的燈光——是暴君他們嗎?

然後顧庭聽到了一段幾個人的爭論:

“小寶石……怎麽辦?”

“不知道。”

“他是雄蟲!”

“那又如何?他是小寶石啊!”

“其他蟲還在進行雄蟲罪狀的審判,如果是小寶石……”

“如果他也有汙點,要怎麽辦?殺了他嗎?”

“我……”

熟悉音調後的遲疑令顧庭大腦一片空白,整個思維陷入了空洞的迷茫之中,於是在這種極致的失神下,他並沒有聽到燈光處傳來的幾道接二連三的反對聲音。

問:危!麵基對象準備鯊我怎麽辦?

打擊是有的,甚至很大。

從顧庭來到這個怪異的蟲族世界後,他在星網上認識的群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了他的心靈寄托,他在為著他們的信仰而努力,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令他找到生活的意義。可現在呢?他信任著的群友們似乎已經對他產生了殺意……是因為他隱瞞身份、欺騙了他們嗎?

哐當。

小雄蟲有些體力不支地坐倒在地上,在聽到那一番話後,他原先積攢的力氣一泄,徹底沒了。

很快腳步聲從光源處傳來,幾個高大的身形將顧庭籠罩在陰影之下,但撐著手坐在地麵上的小雄蟲隻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一陣沉默蔓延,對於烏比斯聯盟的諸位,他們雖然接受了小寶石不是亞雌是雄蟲,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擅長相處。

倒是恩格烈先反應過來,他急匆匆蹲下,抬手想將地上那一團看起來比星網虛擬形象還小的身影抱起來,卻在即將接近的瞬間被拍開了手。

“啪”的一聲脆響在走廊裏回**。

恩格烈皺眉,機械感的眼眸裏漫上了不讚同,“你的身體……”

“是要殺了我嗎?”

低著頭的小雄蟲出聲了。

“什麽?”邁出一步的葉萊一頓,整個身形僵立在原地。

顧庭:“我說,你們是要殺了我嗎?”

平平淡淡像是寡白白水一樣的詢問,沒有帶有任何的其他情緒,似乎是把一切的情感起伏都壓縮在了某個小角落裏。

阿莫爾紅色的瞳孔一縮,整個蟲絲毫不見在外麵的淩厲,反而有些笨拙,“不、不是,小寶石,我們不會殺、殺你的……你、你又沒有犯錯……”

雖是這樣說的,可阿莫爾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在戰鬥裏可以麵不改色砍異獸的雌蟲慌慌忙忙,連說個“殺”字都能結巴地咬到自己的舌頭。

“可我是雄蟲……”顧庭感覺自己鑽進了牛角尖,反正就是怎麽心裏都悶悶地有種描述不出來的難受。

“別怕。”

一直安靜的坎貝爾開口了。

明明是最沉默的蟲,但他每一次說話都有種沉穩的力量感,或許他看起來漠然且不好接觸,但實際在幾位雌蟲裏,顧庭最早接受並習慣的就是暴君坎貝爾。

——冥冥中,對方是最可靠的存在。

巧克力膚色的雌蟲緩緩靠近,他半蹲在地,伸手捏著小雄蟲的下巴輕輕抬起來。

入眼是一張唇紅齒白的臉,隻是皮膚有些不正常的蒼白,病弱氣十足,從側頸到臉頰、眼尾都攀爬著深紅的裂紋,一雙漂亮的藍色眼睛裏早就蓄滿了淚水,欲掉不掉,雜糅著種種委屈。

在荒星上流血不流淚的坎貝爾心頭一跳,難得無措,甚至非常直男地問:“為什麽哭?”

委屈給瞎子看相當於浪費時間,但好在坎貝爾不是全然的“瞎子”,在問出口後,他直接伸手將坐在地上的小雄蟲撈起來抱在自己的懷裏。

明顯雌蟲沒有什麽抱蟲崽的經驗,他一手以一種控製性極強的姿態把握著小雄蟲的後頸,另一隻手臂撐著對方的屁股,手肘微曲,攏著顧庭的雙腿。

這是一個怪異的姿勢,原先憋著眼淚花花的小雄蟲一個沒忍住,在扭動身子的時候打開了淚閘,瞬間嘩嘩的眼淚成珠一般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了坎貝爾肌肉隆起的胸膛之上。

滾燙的,潮濕的。

靠後一步的恩格烈忽然伸手,有些粗魯地將那些眼淚胡亂抹開,在感受到手掌下濕漉漉的瞬間一頓,因為他看到了小雄蟲被磨紅的皮膚。

——太脆弱了。

一時之間,幾個雌蟲心裏同時浮現了這個想法。

坎貝爾很少會有這種感覺,就像是他之前在病房裏悄悄撫上小寶石的眉頭。

他在心裏輕笑——還是一隻小蟲崽呢。

雖然荒星上的蟲崽在很小的時候就會提起匕首去爭奪生存的機會,可眼下他懷裏的小雄蟲生長於翡冷翠的天堂鳥社區,那裏是雄蟲們的溫室與天堂,眼前的小家夥……大概連荒星上的天空是什麽顏色都不知道吧?

於是坎貝爾捏著小雄蟲後頸的手鬆了鬆,轉而變成一種安撫性的輕拍,他道:“想哭……就哭吧。”

即使是說著安慰話的雌蟲,身上都有種猛獸蟄伏的氣質,似乎隻要稍有動靜,他便會從安靜的狀態中脫離,呲著尖利的牙齒去撕咬入眼的獵物。

——又凶又悍。

顧庭癟了癟嘴,忽然一頭砸在了坎貝爾的懷裏,柔軟彈性的觸感貼在臉上,決堤的淚水“唰唰”浸染著雌蟲貼身的作戰服,不一會那裏便濕漉漉的滾燙一片,這熱度似乎能一路從胸口燒到骨髓。

坎貝爾的手指微微**,撚著小雄蟲腦袋後麵細細軟軟的黑發摸了摸,轉而又捏了捏對方垂下的脆弱脖頸。

安靜的走廊裏,隻能聽到小雄蟲抽噎到顫抖的聲音。

顧庭想止住自己的眼淚,可眼睛卻不受控製,他聽著雌蟲心髒的躍動,心裏還是充滿了無措。

他在心裏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沒有錯,他沒有打罵過雌蟲、沒有用階級的權利欺壓其他蟲,可縱是如此,他依舊在星網上用假身份與群友們相處了數年,明明每一次上線他都有解釋自己身份的機會,但他說了嗎?並沒有,一次都沒有。

他太懦弱了,他不敢說,他怕自己說了就會失去原有的一切——他喜歡著暴君的可靠,喜歡智者的溫柔,喜歡囚徒的體貼,喜歡愛神的熱情……

他貪婪地霸占著不屬於自己的“好”,甚至想要一直以亞雌的身份去占有它們。

可當虛擬夢幻的騙局破碎,他還是會害怕、會恐懼,即使現在回想起來天堂鳥內疑似智者的雌蟲冷聲評價他“不過如此”、在走廊盡頭聽到群友們討論“是否殺他”的時候,顧庭還是會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憋悶。

他很怕。

顧庭顫著聲音,像是在冰天雪地中見到一苗火焰的乞討者,細細白白的手指緊緊握著垂在一側的銀白色發絲,像是抓住了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低低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如果他們不要他了,那他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他也很怕疼,等他們下手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叫他們輕一點……不對,他現在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顧庭揚起小腦袋,眼眶周圍通紅,綿綿密密的水光附著在睫毛上,看著可憐。

他哽咽著,神情天真,帶著破碎的夢幻,“我不怕疼,你們快一點,快一點的話,我就不怕了……我很乖的,不會亂動。”

雄蟲們的錯誤不可忽略,他們承擔著一部分帝國賦予的繁衍生息之責,卻也因為特權而殘害雌蟲,那些擺在豪華別墅內的蟲翅裝飾品一直都是一樁樁血案的見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雄蟲們以漂亮的蟲翅作為茶餘飯後的炫耀,可蟲翅的主人卻早已經葬身荒星,甚至被異獸分而食之。

而顧庭也是錯誤中的一員,他是雄蟲,這個身份注定被打上殘忍、虛偽、跋扈的標簽,即使他什麽都沒做,可他懼怕因為種族而被歸於同一類。

坎貝爾感受到小雄蟲身體的顫抖,他正想說什麽,就見下巴尖尖的顧庭抿著唇,聲音微弱,重複著之前的話:“我很乖的……”

他的眼裏蓄滿了淚水,雙頰哭得發紅,眼珠清透彌漫著恐懼,像是一隻懵懂無知、脫離了巢穴的小獸。

坎貝爾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顧庭的臉上,他伸手蓋在了小雄蟲的臉上,遮住了那一對漂亮的藍色寶石。

指縫間的溫熱從零星到滿溢隻需要一個呼吸的時間。

雌蟲舔了舔藏在口腔裏隱隱冒尖的牙,低聲道:“別怕,不殺。”

——這可是他們的小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