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距離很近。

蘇釉能看到路橋近乎能淬出冰來的眸色,也能看到皎潔月色下,他白皙的耳根處泛起的淺淡而可疑的紅。

很淺,如夕陽落下,夜幕來臨前的最後一縷霞光,也像是曖昧後的痕跡。

那點顏色肆意攀爬,讓蘇釉不覺緊張了起來,他剛要退開,可路橋卻毫無預兆地上前一步,壓迫感十足。

“你剛說什麽?”他垂眸看他,嗓音壓得極低,“再說一遍我聽聽?”

莫名地,蘇釉的心跳開始變快,他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 。

他本就是臉朝上被路橋從水中拉出來的,此刻烏黑的發濕噠噠地籠在腦後,一張臉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夜色之中。

那張臉那麽小,甚至還沒有路橋的手掌大,可卻那麽有攻擊力。

池水染濕了蘇釉的眼睫與嘴唇,讓那些原本就格外明豔的顏色更見鮮明,而那雙平時隻見幹淨少見嫵媚的桃花眼,在濕漉漉的睫毛遮掩下,難得地映出了幾分可憐與不自覺的媚意來。

路橋的手腕仍被蘇釉緊緊握著,清澈的池水下,四條長腿交錯而立。

明明蘇釉身上的溫度更低一些,可路橋卻莫名覺得,所有肌膚相接的地方都不可遏製地燃起一團火來。

他們站在水裏,他卻隻覺焦渴。

這種感覺很陌生,讓路橋不耐,又覺厭煩,他的眸色幽深冰冷,像不為所動般再次往前逼了一步。

蘇釉終於像是有些怕了,他咬了咬嘴唇,顫巍巍地叫:“哥——”

如夢初醒般,路橋猛地抬手,將他推了開去。

可之前兩個人四條腿挨得太近,蘇釉還未及反應,就腳下一絆,再次撲通一聲倒進了水裏。

路橋:……

岸上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便是路濰州的怒斥。

幾人用餐完畢,正打算到副樓後麵的人工湖去轉轉,結果剛一轉過來,就看到路橋將蘇釉推進了水裏。

“二十五六歲的東西了,怎麽還這麽不知深淺?”路濰州氣得直敲自己的手杖,而洛頎則站在他身後,麵上一片焦急擔憂,心底卻忍不住地惡念叢生。

那惡念如藤蔓一般緊緊攫住了她的心髒,一絲一毫不間斷地向上攀爬。

她的眼睛張得很大,心如擂鼓。

如果……

如果能把他淹死就好了。

她無可遏製地想。

可蘇釉注定不會被淹死,因為路升已經飛奔到池邊,向池中伸出手去。

而路橋更是快他一步,他再一次將手伸進蘇釉腋下,將人拉了起來。

“嘩啦……”蘇釉嗆咳著彎下腰去,虛弱地將額頭抵在了路橋肩頭,麵色蒼白。

這次路橋沒再推開他,而是長臂一伸,將自己的浴巾扯過來披在了蘇釉肩頭,又為他理了理前襟,低聲問道:“你自己看看,這點水能淹到你嗎?”

岸邊的水隻到蘇釉胸口,其實不算淺,但就算不會遊泳也不至於溺水。

“我剛開始掉下來,有點太害怕了。”蘇釉邊咳邊低聲說。

路橋像是笑了一聲:“所以,我像是那種會眼睜睜看著你淹死的人嗎?”

可太像了,蘇釉腹誹。

“上去吧。”路橋說,語氣開始變得不耐煩。

“哦。”蘇釉隻得顫巍巍鬆開他,握住了岸上路升的手,被路升一用力拉了上去。

蘇釉剛才嗆咳了一陣兒,此刻連眼尾都紅了。

他睫毛上綴著水珠,看起來我見猶憐,像一株出水的蓮,卻比蓮花更能擾人心神。

“謝謝哥。”他在岸上站穩了腳,先向路升道謝,又主動去到路濰州麵前:“叔叔,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去,哥哥剛才隻是在幫我。”

“你別替他說話。”路濰州陰著臉說,“等他上來看叔叔不替你教訓他?”

蘇釉還想說話,卻被路升拉了一把,路升的神色十分關切:“先上樓衝個澡再說。”

身後嘩啦一聲水響,路橋抬腿上岸,眾目睽睽下,他麵不改色地套上了自己的衣服。

深色的襯衣瞬間被水浸透,貼在身上勾出堅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來,月色下無比性感。

水珠順著他流利的下頜滴落,路橋垂眸,慢條斯理地扣上襯衣紐扣,動作優雅從容,不見絲毫狼狽。

“怎麽?”直到扣上最後一顆紐扣,他才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路濰州一行,嘴角噙了一點笑意“非要這樣子說話嗎?”

路濰州看著他那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就忍不住來氣:“你還能笑的出來?”

“沒做虧心事,為什麽不能笑?”路橋看他,麵不改色地提出意見,“不要用你們的思維來揣測我,我和你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更不會拿無辜者泄憤。”

路橋的聲音不高,可「無辜者」三個字卻還是重重地擊在了蘇釉的耳膜上。

是在說他嗎?蘇釉想。

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呂少思的那份調查報告在某些方麵的形容是十分貼切的。

路橋確實是紳士的。

即便他有時候高傲又無禮,但不能改變他內心確實住著一位紳士的事實。

無論是惡言惡語地訓斥他逃課,還是此刻明知道他的身份,仍理性地認定他的無辜。

都讓蘇釉心頭不自覺一虛。

仿佛,路家這個在他眼中根本沒有任何色彩的巨大宅院,忽然被塗上了一抹緋色。

像路橋在水中時,耳後悄然升起的那抹顏色;

他側眸看過去,隻看到路橋身姿站得筆挺,不像是穿著狼狽的濕衣在挨訓,反而像是錦衣華服般,悠閑自得地站在酒會上。

眼見路濰州手裏的手杖已經在蠢蠢欲動,蘇釉猛地掙脫路升拉著自己的那隻手,一步上前緊緊握住了路橋的手腕。

“哥,”他說,“走吧,上樓去換衣服。”

路橋被他拉了一個踉蹌,不自覺就跟上了他的腳步。

路濰州的手杖還未及完全舉起來,就見兩個孩子手拉手一溜煙兒地跑了。

確實不像他們剛才看到的那麽惡劣。

他怔了片刻,抬手叫了剛才在泳池邊澆花的傭人。

“先生,”傭人之前離得遠,並聽不清兩位少爺的對話,可兩位少爺一個比一個養眼,他確實多看了幾眼,“小少爺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就是……”

“就是什麽?”路濰州問。

“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少爺後來在泳池裏又推了小少爺一把。”

蘇釉拉著路橋一路小跑,直到到了三樓自己門前才將路橋的手腕鬆開。

看到路橋頭也不回地要走,他忙喚了一聲:“哥。”

“有話就說。”路橋頓住腳步,抬手扯了扯自己濕透了的襯衣領口。

他就奇了怪了,不知道這個「哥」字究竟有什麽魔力,蘇釉就這麽愛叫?

走廊的暖光下,蘇釉安靜地看著他。

“對不起,”他抿了抿唇,眼底染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難為情,“那個,那個……在泳池裏那會兒,我真不是故意的。”

路橋沉默地看著他,等他說完才躲避般動了動目光,隨即又看向他微一擺手,冷聲道:“都是男的,算了。”

他說著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房間,房門砰一聲關了起來。

熱水從頭頂急速地打下來,蘇釉後知後覺地覺得耳根發燙,他不自覺撚了撚手指,仿佛碰到那處的感覺,被烙印在了自己的手掌心,怎麽洗都洗不掉。

仰頭在水柱中衝了片刻,他終於有些難為情地抬手捂了捂臉,可嘴唇碰到指腹的那一刻,又受驚般地挪開了;

什麽不會遊泳,完全是他編出來騙路橋的鬼話。

事實上,他不僅會遊泳,若真的較起勁兒來,也不一定就不如路橋。

畢竟,他是在舊街那條老河裏撲騰著長大的孩子。

小時候,因為洛頎拋夫棄子,而蘇懷民常年鬼混在外,他被舊街的那些孩子罵是野種。

小孩子的惡意更純粹,也更殘忍,那些聽起來十分純稚的惡語,都像冰淩一般,一刀刀紮在了他的心尖上。

尤其他們還特別喜歡抱團,甚至於那些惡意常常還會成為那種畸形小團體的凝固劑和投名狀。

蘇釉生活在那種環境下,架自然是沒少打,但最為凶險的一次,還是他小學二年級時候的那個夏天。

夏天悶熱,他家裏沒有任何消暑工具,下午放學總愛去老河裏遊泳。

那天也是一樣,不過不同的是,他在河裏遇到了那幾個時常欺負嘲笑他的孩子。

他們把他困在水裏,像平時在岸上一樣圍剿他,根本意識不到有多危險。

那天的場景很混亂,蘇釉被其中一個孩子抓著頭發摁進了水底,似乎發現他在水裏並不像在岸上那麽厲害,那幾個孩子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在那些得意的笑聲中,蘇釉胸腔的空氣越來越少,意識漸漸模糊,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溺水的滋味兒。

大概是求生的欲望使然,大腦一片空白中他張嘴咬住了那個按著他的孩子的大腿。

沒有人知道一個孩子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與那麽狠絕的決心,伴著那個孩子嘶聲裂肺的叫聲,河麵泛起了一蓬鮮豔的紅色。

蘇釉最後是被呂少思給撈上去的,據說那個孩子大腿上一塊肉幾乎整塊被他給咬了下來。

而其他幾個在一旁哄笑的孩子,在看到那洶湧的鮮血時就已經嚇呆在了原地,等醒過神來,便立刻鬼哭狼嚎地哭著回家告狀去了。

蘇釉從昏暗的臥室裏醒過來時,正聽到樓下那個孩子的媽媽在聲嘶力竭地叫罵。

呂少思和周茉摁住他,說已經報警,周茉更是捂住了他的耳朵,不讓他聽那些汙言穢語。

但其實他們都清楚,蘇釉聽過很多比這些更惡劣也更難聽的話。

直到警察來了,那幾個孩子看到製服經不住嚇,哭著說出了實情,那家人才消停下來。

“他們差點殺了蘇釉。”蘇釉在房間裏靜靜地張著眼睛,聽到呂少思憤憤不平的聲音。

“他不是沒死嗎?”那個原本在樓下高聲叫罵的女人高聲駁斥道。

一條命和一條傷口……

蘇釉那時候其實還不會這麽比較,可本能上卻忍不住隱隱作嘔。

但他又並未對那個女人產生任何恨意,畢竟她拚盡了全力在保護自己的孩子。

比他的父母強了一萬倍,不,是很多很多萬倍。

他陷落的深淵實在是太深也太久了,所以對大部分人的要求都不會太高。

那件事最終並沒能怎樣,畢竟是小孩子的事情,警察也隻是調和了雙方的矛盾後離開。

隻是自此之後,大約是家長交代過,也大約是那些孩子是真的怕了他那副不要命的凶狠勁兒,從此他們再不敢輕易惹他。

因為如果不是三四個孩子合圍的話,他們別說岸上,就是水裏也根本沒有機會占上風。

隻是從那時起,他的外號也成功由「野種」變成了“瘋子。”

舊街的記憶漸漸淡去,蘇釉抬手關停了花灑。

雖然不會遊泳是假的,但為了怕路橋看出端倪,他剛剛在泳池裏嗆水卻是真的。

正因為是真的嗆了水,所以才會有那麽真實的表現,隻是沒想到會誤打誤撞碰到了路橋的要害。

難怪他會那麽生氣,蘇釉垂著眼睛想,連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眼底泄出的那縷微不可察的笑意。

路橋這個樣子,其實還挺逗的……

像隻炸毛的獅子,可卻更惹起了別人想要刺激他的興趣。

將擦頭發的毛巾扔進髒衣筐裏,蘇釉把習題從書包裏掏出來,剛剛翻到自己要做的那套,臥室門就被敲響了。

他放下筆,走過去拉開房門,果不其然,外麵站著的是路升。

“我過來看看你。”路升手裏端著盤水果,“剛才在樓下看你也沒能吃上。”

“謝謝哥。”蘇釉笑著讓人進來,又去倒了一杯水放在矮幾上,隨後坐到了沙發的另一側。

“你沒事吧?”路升打量他,略略有些擔憂,又替路橋向他道歉,“小橋人不壞,隻是有點任性,回頭叔叔會教訓他,你千萬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哥真沒怎麽樣。”蘇釉笑起來,“怎麽你們都不相信我。”

蘇釉穿了套天藍色的睡衣,笑起來陽光清新,身上有隱隱的皂香氣,十分好聞。

他說著從果盤裏撿了塊蜜瓜遞給路升:“剛開始是我掉下去,哥把我給撈了,後來他鬆開我的時候,我又被絆了一跤,所以就……”

他頓了下:“其實都怪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路升鬆了口氣,等會兒我告訴叔叔,大家就不用白擔心了。

“嗯。”蘇釉彎起了眼睛,十分乖巧地道謝,“謝謝哥。”

路升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心裏發軟,他點點頭,剛要說話,手機就響了起來,是路濰勤催他回去了。

“我該回家了,”路升含笑道,“你初來乍到,將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不要客氣跟我講。”

“嗯。”蘇釉點頭,將他送出門去,“哥再見,我不送你了。”

路升點點頭,身影消失在了樓梯口,蘇釉對著空闊的樓梯口看了片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

——

“太太和先生也不知道怎麽了,今天下來這麽早?”劉嫂的早餐計劃被打亂,此刻正忙得焦頭爛額。

“需要我幫忙嗎?”蘇釉將尖嘴壺裏的開水倒進濾杯裏,聞言自告奮勇道。

“哪裏用得上小少爺幫忙?”劉嫂笑起來,“就是今天太太和先生要吃得簡單點了。”

蘇釉沒說話,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

“小少爺衝得咖啡聞起來可真香。”劉嫂手上沒停,“以前學過嗎?”

“在店裏打工的時候練出來的。”蘇釉輕聲說,又笑道,“您想學的話我也可以教您,將來我走了,您也可以衝給家裏人喝。”

“走什麽走,”劉嫂像是覺得他的話過於孩子氣,“你是太太的孩子,家裏沒人不認你,你就安心當自己的小少爺吧。”

“嗯。”蘇釉淡淡地笑了一聲,將咖啡分成四份,放進了木質托盤裏。

路濰州正在教訓路橋,大約已經從路升那裏知道了真相,語氣倒並不算很嚴厲。

見蘇釉出來,他神色緩和了些:“ 多虧小釉寬容懂事。”

又對蘇釉道:“你這孩子,比你哥哥可像樣兒多了。蘇釉垂眸將咖啡一一分到各人麵前,才誠心誠意地道:“哥哥也很好。”

路濰州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蘇釉便也沒再多說話,他端起咖啡來抿了一口,隨後用叉子將荷包蛋戳開,橘黃色的溏心溢出來,晶瑩剔透。

“以後,”路濰州也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小釉多管著點你哥哥。”

蘇釉愣了一下,明知道是客氣話,可在抬眼碰上路橋警告的眼神後,他不自覺愉悅地笑了起來。

“好啊,”他說,微微仰頭,“我聽叔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