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大雪中緊緊擁抱,激烈地接吻,在那一個吻中,雙雙白頭。

這一晚, 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蘇釉的話從沒有這麽多過,就算許多年前,他愛在路橋麵前說話, 也不過是為了偽裝自己。

可是今天,即便已經有了困意, 他依然蹭在他懷裏, 不停地把過去壓住的那些話一點點傾吐出來。

像是吐出了自己渾濁的前半生,也像是吐出了一顆熾熱真誠的靈魂。

路橋安靜地聽著,不停地親吻他的眼角眉梢, 也親吻他胸前那道淺淡到猶如刻意裝飾的紅色傷痕,睫毛輕輕掃在蘇釉雪白的皮膚上,感覺蘇釉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後腦處。

蘇釉說了很多,但沒說他小時候受的那些苦, 所以路橋便格外覺得難受。

其實直到現在, 他都不敢想象十歲那年的蘇釉該有多絕望。

“哥,”房間的大燈關了,隻開著壁燈, 光線昏暗柔和,讓人放鬆, 蘇釉像是很輕地歎了口氣, 隨後喃喃地問:“你真的不恨我嗎?”

其實也恨過的,雖然路橋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那天高考結束後, 真相徹底曝光的那一刻,

無法確定他對自己心意的那一刻,

路濰州檢查他行李箱時, 他打開的箱子裏沒有哪怕一件與他有關的東西的那一刻,

離開時, 他頭都不回無比決絕的那一刻,

那一晚,他在舊街始終等不到他的那一刻……

他是恨過的。

隻是從周茉的咖啡館裏出來,知道他是如何艱難存活下來的那一刻,那些恨就不在了。

他的愛恨都很濃烈,可愛是綿延持久的,恨卻連二十四個小時都不到。

即便明知道周茉說那些話是想告訴他蘇釉這種人足夠涼薄,既然走了就可能再不回來,可他卻絲毫沒覺得他涼薄過。

他不覺得他涼薄,他隻是無法自控地一遍遍將自己代入到他的境地裏去,感受著那種窒息的痛苦與絕望。

他也曾問過自己,如果自幼生活在那種環境中的人是他,如果被自己最親愛最信賴,視作天地的父母折磨厭棄的是他,被那樣慘無人道的出賣的是他……

他是否能比他成長的更好,是否能比他後來做的更好?

他不確定。

但卻也知道,蘇釉並不涼薄。

他不僅不涼薄,被身體包裹著的那顆心還比天上的雲朵都要柔軟,比地底的岩漿都要滾燙,意誌也比世界上最堅硬的鑽石還要堅韌……

他隻是,在最柔軟的時候沒能遇到好的人,不得不用冷漠與尖刺,一層層把自己包裹起來。

就像周茉說的,如果他不去打敗別人,那麽,小時候那些孩子就會更熱衷於在他身上蓋戳兒……

他許久沒有出聲,明顯感覺到懷裏的身體慢慢緊繃了。

路橋的眼眶酸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約等於沒有。”

“約等於沒有是什麽意思?”蘇釉像是愣了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問。

“因為恨你的時間很短很短,”路橋親吻他心口的傷痕,“但剩下的都是愛。”

蘇釉咬了咬嘴唇,心跳變得緩慢而沉重,感動和隱隱的難過堵在了他的咽喉處。

他眨了眨眼,可眼睛裏卻還是不自覺泛起了水氣。

“哥,”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你怎麽總是對我這麽好?”

每次都是這樣。

路橋好像從來都不會真的和他生氣。

即便連他的朋友們都看不過眼,可唯獨是深處漩渦中心的他,卻從來都不會怪他。

他有時候甚至希望他能真的恨他,給他臉色,罵他兩句,這樣他心裏的內疚才會少一點。

“知道我為什麽不恨你嗎?”路橋抬眼看他,忍不住親吻他濕紅的眼睫,“因為你從來都不是生了惡意,你隻是在反抗不公,隻是在為自己討公道……”

“而且,”他沉聲道,“如果我不喜歡你,你就算真的生了惡意,又能怎樣呢?你不也是,把自己的真心交給我了嗎?”

“你不也是,把自己的真心交給我了嗎?”這一句路橋的聲音很輕,可卻振聾發聵般震得蘇釉頭腦嗡鳴,巨大的感動如潮水般侵襲而來。

從沒有人對蘇釉說過這樣的話。

而現在能說出這樣話的唯一一個人正緊緊將他抱進懷裏,對他寬容以待。

蘇釉含淚吻上去,被路橋重新按在了身下。

“你不也是,把自己的真心交給我了嗎?”

是的。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已經把自己的一顆真心交付了出去。

不過中間波折太多,他一直以為無人得知。

就在剛剛,就算他們那麽親密地擁抱接吻,可是中間仍橫亙著九年的空缺,這種空缺對他而言就如一種令他不安的變量。

可現在,這句話出來,好像連那九年的空白都被抹去,他一顆心終於安安穩穩,落進了路橋滾燙的掌心裏。

——

這一折騰就折騰到了天蒙蒙亮,兩人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等蘇釉醒來的時候,床的另一側已經空了。

他心裏慌了一瞬,甚至懷疑昨晚的一切不過是自己喝多了酒而做的一個美夢。

現在夢醒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冰冷的現實中。

但很快,他聽到浴室裏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也終於認出,這確實是路橋的臥室。

蘇釉雙手撐在身後,慢慢坐起身來,但緊接著他又悄悄俯身下去,將鼻尖埋進鬆軟的枕頭裏,嗅了嗅那上麵獨屬於路橋的味道,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床頭櫃上有煙,他有些慵懶地敲出了一支。

路橋抽的眼沒有變過,還是多年前的那一款。

蘇釉沉默著將雪白的煙身夾在指間,剛點火吸了一口,洗手間的門就被人推開了。

路橋**上身,隻腰上係了條浴巾,邊擦頭發邊走了過來。

他的眉眼被濕熱的水氣氤氳的青翠,唇色有一種別樣的紅潤,讓蘇釉想到了十年前第一次見他時,聯想到的初夏時節開得正盛的榴花。

熱烈,純粹,天真……

最重要是,那樣的繁花盛開真的是特別特別美。

“醒了?”見路橋咬著煙看他,路橋將毛巾隨便一丟走了過來,他雙手撐在床沿上,彎腰傾身過來,偏頭在他唇角親了一口。

“嗯。”蘇釉的嗓音有點沙啞,含笑看他,仰著頭回應他。

不像九年前那麽刻意的甜美,而是帶了點自然而然的慵懶,像冬天趴在窗台曬太陽的貓,“幾點了?”

“誰知道呢?”路橋笑了一下,“我起床的時候剛十二點半,現在大概一點左右?”

他說著話,微微側頭,就著蘇釉的手吸了口煙。

“哥。”蘇釉抬手,用自己一隻手掌包住路橋的側頰,湊過去和他接吻,和他共享那一口煙。

“今天大年三十。”一吻結束,路橋垂眸看他,深黑的眸子裏漾起笑意,直白地說,“我很開心。”

已經有太多年了,總是他一個人在這所房子裏過年,而每年這個時候,別人有多開心多熱鬧,他就有多孤獨多傷感。

蘇釉看著他,還沒說話,路橋又說,“我很想你。”

他很開心,在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蘇釉回到了他的身邊。

“我也想你。”蘇釉說,忍不住又湊過去和他接吻,抬手勾他脖頸的時候,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戒指和在燈光下劃過一道淺淺的銀輝,“以後每一年的春節,我都會陪你一起過,我發誓。”

“嗯。”路橋含糊地應,知道麵前這個人說話最是算話,他心情大好,“餓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興奮的原因,說起來也奇怪,雖然從昨晚開始就沒有進餐,但是蘇釉到現在一點都不覺得餓。

他隻覺得開心,幸福,覺得自己的靈魂前所未有的飽滿。

“不餓。”他笑著眨了眨眼,嘴甜地說,“看著哥就飽了。”

“你啊,”路橋看著他,眸光晦暗不明,“就是一張嘴會說。”

以前也是,把他哄得團團轉,一個人陷在愛情中,規劃著與他的天長地久。

“我說的是真的。”蘇釉知道他在想什麽,拉了他的手過來,學著他的樣子,親吻他戴著戒指的手指。

路橋垂眸看他烏黑的發頂,終於笑了一下。

他很快就站起身來,打開衣櫃找出要穿的衣服,蘇釉則咬著煙靠在床頭,著迷地看他動作間聳動的肌肉線條。

路橋的身材一直好得出格,或許是因為運動大多是球類和遊泳,他的肌肉線條特別流暢,手長腿長,腰線很高,猶如藝術家手下最完美的傑作。

蘇釉雖然在北歐生活了那麽多年,但也鮮少見到像他身材這麽好的人。

路橋的動作麻利,很快就套上了衣服。

或許是因為今天過節的原因,也或者是因為心情好,路橋難得地穿了亮色的衣服。

暗酒紅的襯衣衣領從寶藍色的羊絨衫裏延伸出來,襯著尚且沒有幹透的烏黑短發,看起來又英俊又年輕。

隨後,他又為蘇釉找了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了床頭。

“你房間裏都沒有變,不過那些衣服距離上次晾曬也許久了,大概不能穿了。”路橋說,“雖然大了些,還是先湊活穿我的吧,回頭給你買新的。”

“嗯。”蘇釉將剩下的一點煙在煙灰缸裏摁熄了,彎著眼睛起身,進浴室去洗澡。

熱水衝下來的一瞬間,他忍不住笑了,覺得路橋這個人真的是很長情。

因為他用的東西基本都沒變過,和他離開時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雖然有些洗發水沐浴露之類的東西中間有過升級,但基礎還是原來的那款。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路橋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低頭看PAD,眉眼間盈著淡淡的笑意。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安靜地對蘇釉說:“下雪了。”

又說:“群裏正在討論我們現在是什麽狀態?”

“那你怎麽說?”蘇釉坐過去,手裏還握著吹風機,烏黑的發濕漉漉地散在肩頭,讓他看起來清秀絕倫。

“你自己看。”路橋把PAD遞給他,順手將吹風機接到手裏插上電,站在身後為他吹頭發。

群裏很熱鬧,但都是真名,應該是路橋懶得記人,自己給備注上的。

辛免:“大家過年好,下雪了,下雪了啊,今年念叨了一年都沒念叨來雪花,沒想到大年三十竟然下雪了,好兆頭。”

鄭銘:“那是不是說明,橋兒和那誰突飛猛進了。此處需要@路橋。”

譚淞:“這可是今年的初雪,快帶對象出去看雪。”

【……】

下麵拉了無數條,基本都是在討論下雪和路橋他們兩個的事情,直到臨近中午,剛開始還算正常的畫風終於漸漸扭曲。

嚴鶴煬:“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了一上午了,某些人一聲都不吭,我懷疑是不是昨晚搞了一夜,精盡而亡了?”

辛免:“別胡說八道,我哥也是你能隨隨便便指指點點的?”

鄭銘:【哎呦辛免,你怎麽還這麽單「蠢」,要不你呼喚呼喚路橋,看他出不出來答複你,麵對現實吧,承認你老公說的就是真相就這麽難?】

譚淞:“大過年的別搞事兒@鄭銘,都別吵著橋兒,畢竟別了九年了,好不容易才能開葷……”

孫淼:“我好羨慕蘇釉啊,能攤上橋哥這麽英俊瀟灑多金還又癡情的男人,嘖嘖嘖,羨慕死了。”

鄭銘:“你男人不好嗎?你男人不癡情嗎?你男人不英俊瀟灑多金又癡情嗎?”

嚴鶴煬:“嗬……”

譚淞:“嗬嗬……”

崔如意:“嗬嗬嗬……”

辛免:“哈哈哈!”

鄭銘:“橋兒,就差你了,來排個隊,不會真的精盡人亡了吧?”

【……】

蘇釉看得臉皮發燙,但又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把聊天記錄拉得七七八八時,路橋也已經為他吹好了頭發。

“外麵還下嗎?哥。”蘇釉迫不及待地問,想起那一年初雪時,路橋還曾特意去接他,就是因為聽人說,如果相愛的人在初雪那一天在一起的話,就可以白頭到老。

想一想,路橋還真的很純情。

隻不過可惜的是,他應該隻聽人家說了一半兒。

因為那天他們全程都在車上,就連下車那幾步路,路橋都將大衣脫了護在了他的頭頂。

“下的正大。”路橋說著含笑拉開了窗簾。

蘇釉偏頭看出去,遠處的鬆柏已被積雪蓋得嚴嚴實實,而鵝毛般的大雪仍在風中紛紛揚揚,打著旋兒往下飄落。

“怎麽?”路橋看著蘇釉笑了下,“在北歐這麽多年,還沒看夠雪?”

“哥。”蘇釉嘴裏咬著個皮套,熟稔地抬手將頭發紮在腦後,一雙眼睛像墜入了星子般看著他,“你還記得那年初雪時你去學校接我的事情嗎?”

路橋輕輕點了點頭,眸色不覺變得晦澀了起來。

“不管用。”他輕聲地說。

蘇釉起身,親他的嘴角,十分迷信地笑道:“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在雪中把頭發染白啊?”

路橋似乎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覺疑惑地張大了眼睛。

蘇釉不等他說話,立刻過去床邊換了衣服。

雖然他又長了幾公分,但路橋的衣服對他來說無疑仍然很大。

他將雪白的毛衣穿上,又彎腰挽了挽褲腿,然後拉住路橋的手帶他下樓。

木質樓梯維護的十分好,和他離開時沒有什麽分別,經過他自己住的那間臥室時,蘇釉的腳步頓了頓,因為看到那扇門閃著一道縫兒。

但很快,他就沒再理會,而是拉著路橋一路往下,兩個人一起下樓的腳步將樓梯踩得噔噔噔作響。

歡快,又急促,仿佛有什麽天大的好事兒,去晚了就攤不上了一樣。

主宅裏一個人都沒有,無比安靜。

蘇釉握著路橋的手,推開大門,走過回廊,邁下台階,他們走進鋪天蓋地一片茫茫的大雪裏。

鵝毛般的雪花迅速落在眼睫上,進而灑滿發頂和肩頭,路橋握著他的手往後一拉,蘇釉一個不穩就倒進了他的懷裏。

蘇釉含笑看他,抬起腳來親吻他的嘴角。

他們在大雪中緊緊擁抱,激烈地接吻,在那一個吻中,雙雙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