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叮咚, 有人推開咖啡屋的門走了進來。

正值寒假,龍大附近這間咖啡屋的生意一般,尤其晚飯時間這個節點, 客人更是少得厲害。

所以店裏隻有周茉一個人守著。

這些年,在路橋的幫忙下, 周茉這間始終不溫不火的咖啡屋終於得以擴大規模。

更因為宣傳得當, 且她對原材料以及價格方麵的把控十分嚴格,回頭客越來越多,生意更是很快火爆了起來。

現在的周茉, 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為了生存而不停奔波,甚至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周茉了。

雖然和那些高門大戶成功企業家沒有辦法比,但現在的她也已經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給自己十足的底氣和強大的安全感了。

以前那些對老了後無依無靠可能會貧困至死的擔憂,以及由這些擔憂而進一步發展出來的噩夢與焦慮, 也不知什麽時候漸漸消散了。

她的生活, 在三十出頭,很多人開始年齡焦慮的時候,反而變得充實安心了起來。

舊街拆遷後, 她在呂少言家附近買了套小套二。

這幾年裏,她的店開得越來越好, 而呂少思的新能源工廠也越辦越大, 已經成為了商泰高端新能源產品的固定供應商。

兩家人一拍即合,又買了市區最高端的樓盤和小區, 一直還做著鄰居。

隻是這些年裏, 即便多擴了幾家店, 其他店裏的環境和生意也都比這邊更好, 周茉還是沒舍得放棄這家店, 並一直守在這家店裏。

她總覺得, 說不定有一天蘇釉會回來,像回家一樣毫無預兆地推開這扇門。

畢竟,他在龍城連個家都沒有,而他們又都搬了家,如果哪一天他回來,連這家店都沒有了,那麽他該會多絕望?

不過也不一定,周茉又想,畢竟那玩意兒比誰都涼薄。

蘇釉進來時,周茉正低頭邊核手裏的訂貨單邊劈裏啪啦地摁著計算器。

他沒發聲,周茉也就沒有抬頭。

年底了,有些沒到期的賬目,也該給人結一結了。

這些年她的生意越來越好,需要的原材料也越來越多,不少供應商都主動給了賬期。

但周茉從不拖欠別人的貨款,尤其逢年過節,更是會將款項提前結清,讓大家手裏也都能寬鬆些,過個好節。

她算賬算的投入,直到將賬核完,硬皮紙殼的賬本啪嗒一聲合上,才猛地記起剛才門口的風鈴似乎是響過一陣。

店裏確實是多了一個人。

周茉抬眼看過去,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正安靜地站在消毒櫃前,他眸光微垂,一雙桃花眼正含著淺淡的笑意在溫柔地看著自己。

周茉愣了愣,隨即難以置信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再看過去時,那年輕人已經一步步走了過來,他來到吧台前,站在了她的麵前。

“姐。”蘇釉叫了一聲,眼睛裏雖然依然含著笑,但卻微微泛起了紅意。

他濃密的睫毛上下眨了眨,像是想要推開吧台一側的門,不想周茉忽然回過神來。

周茉哭了。

一邊哭一邊抓了吧台上的硬皮賬本劈頭蓋臉對著蘇釉打了下來。

“你個混蛋……”原本想好的那些見了麵要一句句罵給蘇釉聽的話全都忘幹淨了,周茉邊打邊重複著這四個字。

她一點餘力都沒留,但蘇釉卻一聲都沒有吭,生生地受了下來。

估摸著她打的差不多了,他才張開手臂,緊緊將她抱進了懷裏,嗓音微啞:“姐。”

被他抱進懷裏的那一刻,周茉終於破了防,忍不住將臉埋在他肩頭上,無聲地掉眼淚。

蘇釉抱著她,眼睫也不自覺濕了。

他抬頭看著屋頂,使勁兒眨了眨眼睛。

從小到大,他接觸的女生不算多,即便中間空了幾年,但相處最多的還是周茉。

周茉這樣的人,其實和他一樣,如堅韌的野草,適應能力強,也很少哭。

所以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哄她。

風鈴又響了一聲,好像有人進來了。

來人的腳剛踏進來半步,就看到店裏正緊緊擁抱的一男一女,他不由哎呦一聲,剛要重新退回去,卻見那個高個兒的男生忽然轉過頭來。

男生臉上被什麽劃出了幾道血痕,青青紫紫的,但眼中卻含著笑,溫和地向他解釋:“這是我姐。”

那人尷尬地笑了笑,短暫地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踏了進來。

周茉終於從蘇釉肩頭抬起頭來,她沒抬臉,低著頭擦淚,但又忍不住緊緊抓著蘇釉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一般。

蘇釉拉著周茉進去,自己站在吧台裏,熟練地係了圍裙戴了頭巾,看向還等在吧台的客人。

“不好意思,久等了。”他微笑道,臉上掛著傷,但卻依然好看的讓頭暈目眩。

客人愣了下,片刻後才道:“來杯卡布奇諾。”

蘇釉點點頭,熟練地握起尖嘴壺來:“今天有點特殊情況,不好意思,這杯咖啡我們請客。”

客人看起來和蘇釉差不多大,但已經在這邊住了好幾年,之前也經常光顧「WEEKEND」,隻是從未見過蘇釉。

見他操起工具來,他本還懷疑他會不會,聽見可以免單,便笑著閉上了嘴。

在醫院掛牌後,蘇釉就沒時間再繼續打工了,算起來除了偶爾為自己衝煮咖啡,他已經好幾年沒正兒八經地碰這些東西了。

不過,他的手藝一點都沒有退步。

畢竟是從十歲出頭就開始做的活計,那些東西仿似早就刻進了他的基因裏,

他眼眸低垂,手上的動作不緊不慢,很快一杯香濃的咖啡就被放在木質托盤裏推了過來,除此之外,還額外多送了一塊抹茶蛋糕。

“謝謝啊。”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謝說。

蘇釉淺淺地衝他笑了一下,客人手上一個沒穩,抹茶蛋糕上多了一點咖啡的印漬。

周茉靠在門內抽煙,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彎腰進來,也跟著走了進去。

“還沒忘本。”她說,眼睛紅通通的。

“忘了什麽也忘不了姐。”蘇釉嘴甜地說。

周茉指間夾著煙,看他臉上的傷痕,明明曾經想象過許多次再見麵時的場景,也發誓一定要把他打的連媽都不認,可現在看著他臉上的傷痕,還是忍不住心疼。

心一疼,語氣就變得軟了下來。

“我剛通知了呂少言你回來的消息。”周茉抽了口煙,很仔細地打量蘇釉。

蘇釉更好看了,也更精神了,身上少了些冷漠多出了些溫潤來。

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因為仇恨而走極端,反而像是徹底放下了過去,過的很好的樣子。

她本來還想通知路橋的,但是信息都打好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去。

她猶豫了。

蘇釉對她來說很重要,但這些年,路橋如何尋找蘇釉,又是如何幫助她,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已經和九年前不一樣了。

可是,相較於蘇釉現在的狀態,她默默在心裏做出了取舍。

“我既然來了這裏,”蘇釉打量著小小的休息室,休息室這些年應該修整過,雖然一樣小,但是看著比他離開時整潔不少,“就是下定決心來見你們的。”

“還下定決心?”周茉又是一巴掌打在他後腦上,“見我們這麽難為你嗎?”

“對不起姐,”蘇釉立刻道歉,“我說錯了。”

他頓了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輕聲說:“昨天晚上我見到路橋了。”

周茉手一抖。

她剛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路橋蘇釉回來的消息,原來路橋也有這樣的猶豫嗎?

說好的消息互通呢?

這革命友情是不是太脆弱了?

“那,”周茉猶豫片刻,“你們都說開了嗎?”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蘇釉笑了,以為她在說九年前的事情,路橋已經放下並開始了新的生活,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他很認真地看著周茉,“姐,這樣就很好。”

又含笑強調:“真的。”

周茉隻得繞過了這個話題,她還有很多話要問,很多事情想知道:“你小子究竟是什麽時間回來的?之前都去了哪裏了?”

“回來兩天了。”蘇釉笑著說,看到水池裏還有沒洗的杯碟,便戴上手套過去打開了水龍頭。

“誰讓你幹活兒了。”周茉拉住他,“給我講講你這些年都幹什麽了,為什麽就那樣不辭而別。”

蘇釉抿了抿唇。

“那就給我好好講講你都幹什麽了,有沒有把書讀下來,現在在幹什麽?”周茉沒好氣地說,她心裏堆積了無數問題,但真的看到蘇釉坐在自己麵前了,才發現自己最關心的其實也就隻有這些,“有沒有被人欺負,受沒受委屈?”

“誰能讓我受委屈?”蘇釉眨了眨眼,在周茉身側落座,言簡意賅地向她說了說自己讀書和工作上的事情。

他們分開的時間雖然不短,但他身上其實並沒發生太多的事情。

醫學生本來就忙,外加他還要見縫插針地打工賺錢,大學生的社交活動以及豐富的課餘生活,他其實都沒有體會過。

後來還沒畢業,他就直接被所就職的醫院要了過去,入職後就更是忙得腳不沾地,連打工的時間都沒有了。

說起來,他的九年比別人過的都要難一些,但仔細想想,其實又好像比別人過得都要簡單一些。

因為沒有時間去想太多的事情,忙忙碌碌的也就那麽一天天地過了下來。

很多時候甚至像是無知無覺一般。

“我們柚子就是厲害。”周茉聽完後情緒很是複雜,但又忍不住為蘇釉高興,“做醫生好,是個讓人尊敬的職業。”

“我技術可好了。”蘇釉笑道,“將來姐生孩子的時候我親自給你接生。”

“去你的。”周茉被他逗笑了,沒忍住在他肩頭推了一把,“怎麽出去幾年還學會油嘴滑舌了?”

見蘇釉對他彎著眼睛笑,周茉說:“我啊,這輩子是不打算結婚了。”

蘇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周茉又說:“我現在不缺錢,有事業,為什麽非得結婚呢?不過你……”

門外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響將周茉的話打斷,呂少言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姐,你說的是真的嗎?柚子真回來了?”

蘇釉和周茉都還未及說話,通往門外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了。

呂少言比以前長高了許多,鼻梁上多了副眼鏡,此刻手裏握著根不粗不細的棍子,氣勢洶洶地探頭進來。

本來是下定決心無論蘇釉怎麽認錯怎麽討饒都定要打斷他一條腿的,可手還沒抬起來,就先看到了蘇釉臉上的傷。

“我靠!”激動和震驚同時湧上心頭,呂少言不知道哪個情緒更強烈一些。

他愣愣地站在門口,維持著一手握著棍子一手撩起簾子的姿勢。

片刻後他扁了扁嘴,語音裏染上了哭腔:“柚子!”

蘇釉站起身來,被呂少言一把抱進了懷裏,手裏的棍子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周茉無語地偏了偏頭。

呂少言後來一提起蘇釉來可比她狠多了,結果到頭來還沒她有用。

呂少言最後報了比較冷門的專業,險險上了龍大,後來又費盡波折地轉專業學了經濟,現在正跟著他哥哥幹,這兩年做得還不錯。

他以前比蘇釉矮不少,可現在個子也長起來了,幾乎長到了一米八,和蘇釉抱在一起,雖然還略矮一點,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最初的情緒過去後,他忽然把蘇釉猛地一推,看著他臉上的傷。

“這是哪個王八蛋打的?”呂少言問,“小爺給你打回來去。”

蘇釉抿了抿唇,可還是沒忍住笑了起來,呂少言愣了片刻,在對上周茉冷冷的眼神時,驀地反省過來。

“我是王八蛋。”他立刻舉起手來,又去翻藥箱,一邊嘀嘀咕咕地嫌棄周茉狠心,一邊按著蘇釉給貼了幾個創可貼。

這一瞬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九年,像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他們像是從未分開過,仍是那麽親密無間。

“晚上一起出去吃吧。”蘇釉說,想和他們多說說話。

“吃火鍋吧。”呂少言說,又忍不住抱怨,“你走了之後,我不知道多想念你做的火鍋鍋底。”

蘇釉笑了下:“回頭抽空我多炒出來點,給你們都送些,冬天吃正好。”

呂少言還是那麽沒有出息,一聽這話立刻就眉開眼笑了起來。

他看著蘇釉,怎麽也看不夠一般。

“柚子。”呂少言說,“你留長發真好看。”

他說著想起了什麽:“還記得那年嗎?你穿了紅裙子,戴著假發,簡直驚豔死了。”

蘇釉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淺淺笑了一下:“記得。”

他怎麽可能會不記得那天的事情呢?

畢竟那一晚,他和路橋的關係正式發生了變化。

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忘,也從沒後悔過和路橋發生過的那一切。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就算他知道自己不用和路橋有任何關係,洛頎也會自己作死走到最後那一步,他想,他其實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不是像以前那樣,而是他想要真心實意地追求路橋一次,好好地與他在一起,手牽著手不顧忌世俗的目光,彼此珍視。

他從不後悔和路橋的一切。

因為路橋留在他生命中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那麽溫柔治愈。

即便是在呂少思認為,他的恨意已經扭曲到需要看心理醫生的時候,路橋也可以用他的溫柔與愛護輕易將他心裏的恨意化解。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人生中那段最寶貴也最幸福的時光。

幸福到需要每天溫習過去的痛苦才能記住恨意,幸福到第一次體會到了正常人的幸福與快樂。

甚至於,他那時候或許還學會了愛。

蘇釉並不是很確定。

隻是,他也並不後悔自己後麵的果斷離開。

因為路橋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要跟他一起陷在那樣扭曲的關係裏互相消耗。

他們兩個人,至少該有一個幸福才對。

作者有話說:

一個收尾中的小小過渡章,抱歉還是來晚了;

橋其實一直在照顧著當時對幼幼好的那些舊街老鄰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