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冰寒, 那寒意仿似能透過毛孔,一點點傳入骨髓。
路橋在池底張開眼睛,看著東方天際泛出火一般的色彩來, 瑰麗無匹。
遊至岸邊時,大貝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 一雙笑眼親切地與路橋對視, 張口去舔他搭在泳池岸邊上濕漉漉的手。
路橋抬手,很輕地碰了碰大貝準備好過冬的厚實毛發。
大貝舔上自己的感覺和蘇釉是完全不同的。
路橋不自覺又想到了蘇釉柔軟潮濕的嘴唇,身上幹淨的皂香, 以及離得很近時,那股若隱若現的清甜氣息……
甚則是,他的眼淚。
清澈,透明, 流過尖而白的下頜, 將他灰色的床單打濕成了灰黑色。
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灰黑之間的, 那種最為壓抑也最為讓人窒息的顏色。
就算眼淚的主人離開後,它都不肯散去, 一言不發地繼續淩遲他的心。
路橋閉了閉眼, 濃密睫毛上的水珠順著臉頰滾落,襯得他的臉色略顯蒼白, 也更加瘦削。
“少爺, 這兩天降溫降得有些猛, 要不還是不要遊了吧。”照顧大貝的李叔見路橋臉色不太好, 忍不住擔憂道。
“沒事, ”路橋翻身上岸, 又拍了拍大貝的狗頭,“叔,天涼了,大貝的狗窩重新整理了嗎?”
“整理過了。”李叔說,“前兩天剛剛換上絨墊。”
“嗯。”路橋很輕地應了一聲,對上大貝的笑眼,唇角終於略略扯起了一些。
卵石鋪就的彎曲小道上,路橋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點點水漬,一直延伸到前方拐彎的地方。
李叔看著那點水漬,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少爺和以前不一樣了,就算是對著大貝,他好像也很難再放鬆或者開懷地笑了。
李叔來路家已經許多年,比大貝還要早不少。
那時候路橋還是個少年,笑起來像天上的太陽,炙熱耀眼,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可才幾年過去,那熾烈的少年就成長成了沉穩冷漠的青年。
不再像天上恣意的太陽了,反而像冬日夜晚皎潔的月亮,雖也明亮,可卻也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了。
如果,李叔揉了揉大貝的腦門,輕輕感歎,如果太太還在該多好?
彎過二樓樓梯拐角時,路橋不自覺停下腳步往上看去。
樓梯扶手處空****的,蘇釉的房門也緊緊閉著。
他收回視線加快了腳步,可剛走到蘇釉門口,那扇門卻被人從裏麵拉開了。
蘇釉穿了件米色的風衣,單手拎著書包,烏黑的發柔順地垂著,遮住了一點秀致的眉毛,看起來更顯得秀氣。
看到路橋,他像是愣了一下,隨即很禮貌地點了點頭,便一言不發地背著書包下樓去了。
木質樓梯上發出咚咚咚的腳步聲,但是很輕微,伴著那點聲音越去越遠,路橋還未到達眼底的笑意便徹底消散了。
自那晚之後,已經過去了三天。
蘇釉再沒和路橋單獨相處過。
他沒再磨過咖啡,沒再在家裏吃過早餐,就算晚上回來,也隻窩在自己的臥室裏不再出門。
偶爾兩人不小心打個照麵,他也隻是禮貌又疏離地向他點點頭,權作招呼。
沒有稱呼,也很少開口,更是極少與他對視。
他身上曾經流露出的那些乖軟,甜蜜的東西,以及對他炙熱情感,仿佛一夕之間全部消散了。
他們之間隻剩下了冷淡,客氣,還有疏離。
好像連陌生人都不如。
那點腳步聲終於徹底消失了,路橋僵硬地抬腳,往自己的臥室走去,可打開房門又不自覺地繞到了窗邊。
蘇釉剛出了主宅,大約是看到了大貝,他腳步頓了頓,隨即拎著書包走了過去。
他彎腰摸大貝的頭,蹲下身來和大貝說話,但也隻是很短暫的幾分鍾,便背起書包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少年人的身姿挺拔,步伐從容,背影孤高,仿佛將過去扔在了昨天,就扔在了昨天,連頭都不屑於回一下。
路橋其實是很欣賞這種果決的處世風格的,他安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背影消失不見,才抬手扯掉身上的浴袍,轉身進了浴室。
——
沒有了蘇釉,餐廳裏安靜的厲害。
這些本該是路橋早已過慣了的生活,可現在卻莫名空**得厲害。
路濰州戴著老花鏡坐在餐桌前在看報紙,不知看到了什麽新聞,他的眉頭擰得很緊。
自從那晚之後,他回家的頻率明顯高了,早餐時間也提前了。
說是年紀大了睡眠少了,但實際上不過是擔心路橋和蘇釉餐桌上單獨相處久了,會生出些什麽不一樣的感情來罷了。
見路橋下來,他從報紙上抬起眼來,看向他的目光裏含了些探究和審視。
路橋神色自若,和以往沒有絲毫不同,他含著一點淺淡笑意,向為自己送上早餐的劉嫂禮貌致謝。
咖啡杯氤氳著熱氣,機器磨出來的粉末更細膩,煮出來油脂也更豐富,雖然沒有蘇釉手衝的風味,可路橋還是端起來慢慢抿了一口,看起來也相當享受。
仿似什麽樣的風風雨雨,他都可以穩穩接住。
路濰州看著他,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卻不自覺皺了皺眉頭。
“剛才小釉說,想搬到一樓來住。”他率先打破沉默,“怎麽忽然決定要搬下來了,是不是你們兄弟兩個鬧什麽矛盾了?”
路橋握著餐具的手微微一頓,眼皮都沒抬一下,片刻後他問:“這種問題你不是應該問他嗎?”
他用叉子輕輕在煎蛋上戳了幾個孔,溏心的蛋液從孔裏溢出來,伴著很輕的一聲哼笑,他的語氣散漫到了極致:“籠共還有幾個月可住,還搬來搬去,嘖……”
像是覺得蘇釉麻煩,又帶了些對小孩子的寬容,是標準的懶得上心的態度。
這讓路濰州不由地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有你這麽當哥哥的嗎?”路濰州說,“小釉在家裏住了這麽幾個月了,你關心過他嗎?”
“他是我的連帶責任嗎?”路橋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著路濰州,“難道不是因為你,他才進了我們家的大門?”
路濰州張了張嘴,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路橋又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帶著些不依不饒。
好像從那晚之後,他就一點點在他麵前強勢了起來;
這種強勢其實是很隱蔽的,甚至是溫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升溫的,讓路濰州時常很難界定他在路橋麵前,究竟是怎樣一種形象,是否還有父親的威嚴?
見路濰州不再說話,路橋也慢慢斂了鋒芒,重新低下頭去用餐。
他吃得慢條斯理,姿態優雅,放下餐具的那一刻,朱宇的車子也恰巧在院子裏停了下來。
路橋沒再說什麽,單手拎起自己的外套,走了出去。
車子駛出路家大門,說了一路工作的朱宇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叫道:“哥。”
路橋沒應聲。
他罕見地沒有工作,而是安靜地偏頭看著窗外。
不遠處的公交站上,蘇釉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不知道在看什麽,他的神情極其專注。
“哥,”朱宇繼續叫路橋,“剛才我來的時候蘇釉就已經在這兒等著了,他的腿不是還沒好全嗎?那個小張怎麽回事,這樣就不接送他上下學了?”
車廂裏一片安靜,路橋沒有回答。
眼看車子馬上就要駛到公交車站,朱宇略微放慢車速問道:“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公交來的這麽慢,這天又冷風又大的,要不我們送送他?”
“你問問他。”路橋終於開了口,聲音很輕,“看他願不願意坐我的車。”
朱宇心底有些訝異。
前幾天這兩人還幹柴烈火的,在他的視線範圍內,蘇釉吧唧親了路橋一口,而路橋則罕見地抱著蘇釉下了車,還用自己的風衣為他遮風擋雨。
難不成這兩人吵架了?
不過他還未來得及將自己的疑問問出口,車子就已經到了蘇柚麵前。
“小少爺。”車子緩緩在蘇釉麵前停下,朱宇降下車窗來,含笑對窗外的人道,“今天風大,怪涼的,我送你去學校吧?”
隔著防窺玻璃,蘇釉的視線似乎是往後移了下,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路橋的眸色仍是一深。
“不用了,”蘇釉微微向前情深,那雙漂亮的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他把自己的手機界麵給朱宇看,“還有兩站,公交就到了。”
又說:“謝謝小朱哥。”
小朱看了看,見他屏幕上開著的是一個實時公交路線的小程序。
“真不用嗎?”小朱邊問,邊忍不住看了一眼後視鏡。
後視鏡中,路橋的神色柔和平靜,也正看著蘇釉。
蘇釉的唇角微翹,說話時的樣子十分溫柔,
風將他的額發與風衣衣角吹起來,裏麵天藍色的衛衣幾乎和遠處的天空融為一體。
讓他看起來又幹淨,又純潔,那麽美好。
路橋安靜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心底的躁鬱感驀地散盡了,嘴角不自覺地翹出了好看的弧度。
“老板,”朱宇從後視鏡裏往後看,忍不住打趣路橋,“看起來還是小少爺威力大,話都不說一句就能讓你心情變好,我嘟嘟囔囔說了一通,也不知道您都聽到沒有。”
“你都說什麽了?”路橋問,像往常那樣拿起了被冷落的平板。
果然沒聽,朱宇忍不住腹誹。
“我說了實驗組的事情,還有那個小張……”
“嗯,”路橋若有所思地在平板背麵輕輕敲了兩下,“晚點你通知一下小張,讓他晚上回來之後先不要走,我有話要問他。”
朱宇:……
現在大概不是很適合和自家老板談公事,朱宇想,忍不住想笑。
他們老板現在耳朵裏大概就隻能聽到和蘇釉有關的事情了。
那剛才又為什麽不說話,看著人家站在風裏吹。
嘖,鐵石心腸。
“對了,”朱宇還在腦子裏唧唧歪歪,就聽路橋又說,“晚上記得提醒我先去取了蘇釉的禮服,鄭阿姨的壽宴快到了,得先讓他試試合不合身。”
——
路橋晚上回去的時候,蘇釉已經搬到了一樓。
還沒下車,路橋就看到了一樓那間許久沒人住過的客房亮起了燈。
而洛頎常用的那輛車子也停在旁邊的停車位上,說明小張還未離開。
“小張這會兒大約還在副樓。”朱宇解了安全帶,“我去看看。”
又問:“讓他去三樓嗎?”
路橋點了點頭:“讓他去我書房。”
隻是他們還未下車,正站在副樓門前抽煙的一個人影就疾步迎了過來,朱宇眼尖,一眼認出了來人是路濰州的助理老王。
“王叔。”眼見老王來到金錢,路橋推門下車。
老王不知道在想什麽,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連煙都快燒到手指了都沒發覺。
他看了路橋一眼,沒有說話,反而去問朱宇:“小朱,回去嗎?”
“我讓他找小張過來說句話。”路橋道,“小張在副樓那邊嗎?”
“你先別讓他找了。”老王將路橋往暗影裏拉了拉,又四下裏張望有沒有人注意這邊。
朱宇不明所以地與路橋對視了一眼,隨後重新坐回了車裏。
“小橋,”老王悄聲問,“你叫小張過來要談什麽?”
“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走。”路橋淡聲道。
倒不是因為今天的事情,而是那天他沒有準時去接蘇柚,卻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已經犯了他的大忌。
他那天本就打定了主意把這人處理掉,隻是這兩天發生了許多事情,所以才耽擱到了今天。
老王輕輕咳了一聲,看起來頗為為難和猶豫,他的眉心蹙著,忍不住又往四下看了看。
已經進入11月份,天氣轉涼,今晚的風又尤其大,這會兒庭院裏幾乎沒什麽人影。
“怎麽了?王叔。”路橋看著他的動作,心底不覺升起一縷疑惑來。
老王靠近路橋一些,將手捂在嘴邊,壓著嗓子不知道說了句什麽。
聞言,路橋先是有些愣怔,但片刻後,他一側唇角便微微勾了起來,
那是一個有點壞,又十分不屑的笑。
“你還年輕,又沒結婚沒戀愛的,不懂這些事兒。”老王說,“但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又是幹的這種眼色活兒,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小張那個眼神絕對騙不了人,而且最近這段時間他身上老是有些痕跡。”
老王說著,忍不住嗐了一聲。
小張和洛頎間的貓膩,老王前兩天就發現了。
問題出在小張身上。
他太年輕,對洛頎也太過迷戀,那眼神撞到洛頎身上,幾乎能拉出絲來。
好在他們這些人一般休息都是去副樓,路濰州腿腳又不方便,而且很少在家,才沒被發現。
但老王跟邱叔關係不錯,來了就常過去抽根煙說句話,一來二去就看出端倪了。
正常情況下,他發現了這種事情,要麽就裝聾作啞,隻字不提,要麽就直接去告訴路維州,斷沒有去告訴路橋的道理。
路橋明白,他這是在投桃報李。
他將身體往身後巨大的銀杏樹上靠了靠,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眼神冰冷鋒利。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還真不能趕這人走了。
說不定將來,他和洛頎會唱一出精彩無比的大戲給路濰州看呢。
作者有話說:
路橋:他是我的連帶責任嗎?
幼幼: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