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握住的那一刻,蘇釉不自覺彎著眼睛笑了起來。

他沒有堅持去按那個按鈕,而是反手一握,緊緊握住了路橋的手。

隨即略顯無辜地微微抬頭,湊到路橋耳邊小聲問:“怎麽了?”

他們兩個在門口打著言語官司,門內幾個人卻齊齊愣住了。

幼時的教養讓路橋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從容自然,即便剛剛手忙腳亂時亦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從門內幾人的角度看過去,他剛才不像是在阻止蘇釉,倒像是主動又親昵地去握對方的手掌。

“靠!”鄭銘最先發出驚歎,一時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尤其,蘇釉還坐著他們家的特製輪椅。

這他媽是能隨便坐的嗎?真要玩也該找個私密場所啊,路橋怎麽還把人給推這邊來了?

……

鄭銘大驚小怪的時候,嚴鶴煬也已經醒過神來,他無聲地側眸,將視線投到了一旁的辛免身上。

辛免顯然還在愣怔之中,他疑惑又震驚地站在原地,目光遲遲不能從路橋與蘇釉交握的雙手上移開。

對於回國後和路橋的初次見麵,辛免曾有過無數次的暢想。

隻是,沒有一次是他看到的這樣。

沒有擁抱,沒有熱淚,沒有熾熱的情感……

他隻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男人彎腰和別人雙手交握。

怪不得,怪不得他連去機場接他都不屑於去了。

辛免咬了咬牙,強壓住眼睛裏滾出來的燙意。

他張了張嘴,可喉嚨裏卻像塞滿了棉絮一般,並沒能發出聲音來。

“這個輪椅……”鄭銘尤不死心,甚至還快步迎過去,像是想要教蘇釉如何使用。

隻是還未接近幾步,就收到了路橋冰冷的眼刀:“你離遠點。”

又說,“他腿受傷了。”

靠!好護著他!

辛免抬手捂心,心痛加一。

好在路橋終於看向了他,他推著輪椅一點點向他靠近,眉眼也慢慢染上了柔和的笑意。

“阿免。”他叫他的名字,一如十年前。

太他媽委屈了,幾乎是瞬間,辛免紅了眼眶。

他急急地上前兩步,繞過輪椅,直接展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路橋。

“哥。”他叫了一聲,“我聽你的話十年都沒聯係你,你……”

他想問你還好嗎?又想問,你是不是找了別人?

但什麽都還未及問出來,被他斜斜擠開的輪椅驀地一輕,他聽到了蘇釉的驚呼聲。

幾乎是立刻,路橋一把推開了他。

辛免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眼睜睜看著路橋將輪椅上那個少年抱進了懷裏。

那少年更是滿眼的驚慌失措,雙手緊緊地勾住了路橋的脖頸,因為委屈或者驚嚇,聲音聽起來帶著些軟糯與顫抖。

“哥。”他咬了咬嘴唇,雪白的牙齒在粉潤的唇瓣上隻輕輕一點,對路橋說,“剛剛輪椅被擠開了,我有點擔心,就想自己跳到卡座那邊去,沒想到被輪椅給撞了一下。”

“哥?”辛免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恨不得上去撕破這勾引他哥的小狐狸精的嘴。

還他媽告狀!

可偏偏更讓他震驚的還在後麵。

路橋臉上神色不明,他雙眸微垂,似乎與他懷裏的小狐狸精對視片刻,隨即沉默著彎下腰去,一把勾住那小狐狸精的腿彎,將人抱進了卡座裏。

辛免:……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騎車不小心摔了腿,路橋當時說過的話。

“阿免,你是個男孩子。”小路橋一邊認真為他上藥一邊對流淚的他說,“張姨慢慢年紀大了,你要變得堅強一點。”

雖然他後來也有為他擦拭眼淚,可卻完全沒有對這個人這麽溫柔。

還將他抱起來。

抱起來誒!

他千裏迢迢回來,是為了看這些的嗎?

辛免再次抬手捂心,在接連暴擊下,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已經稀碎。

“這位是蘇釉,”看辛免臉色不太好看,嚴鶴煬輕聲對他道,“小橋繼母的兒子。”

原本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時候,辛免已經滿腹憤憤,可現在真知道了對方的身份,他反而怔住了?

那個女人的兒子?怎麽可能?

路橋怎會和他走在一起?還對他嗬護備至?

“你們先坐,我幫這孩子檢查下傷口。”辛免還未回過神來,路橋那邊已經發了話。

鄭銘更是過了拉了他一把:“坐坐坐,站著幹什麽?”

辛免被鄭銘拉著落了座,可視線卻不自覺投到了卡座的另一側。

路橋半蹲在蘇釉麵前,正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褲管。

“傷腿沒有碰到,”蘇釉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另一側碰了一下,不過也不重,隻是我單腿站著,才會被撞倒。”

“你還挺驕傲。”路橋沒好氣地低聲訓斥,“誰讓你下來的?”

蘇釉抿了抿唇,沒有說話,他已經告過一次狀了,再說一遍反而刻意。

見他沒吭聲,路橋沉默著為他卷起了另一側的褲管。

相比另一側的傷來說,那一側確實不嚴重,沒破皮沒見血,隻是蘇釉的皮膚那麽白,所以那塊紅痕還是相當刺眼。

路橋沒說話,用指腹輕輕碰了碰,那點紅痕微微凹進去一點,十分綿軟。

“疼嗎?”他問。

“還好。”蘇釉搖搖頭,問,“那個就是辛免哥哥嗎?”

“嗯。”將褲管放下,路橋也落了座,向蘇釉介紹,“這是我的朋友,辛免,也是我的兄弟。”

他思考了一會兒,補充道,“和路升一樣。”

十年前,那封情書並沒能送到路橋手裏,路橋也並不知道辛免在其上寫了多麽滾燙的文字與語言。

即便辛免離開,他來送機那天,也未對那封情書提過隻言片語。

他隻叮囑他好好學習,要求他在有能力回國前斷開彼此聯係,以免路濰州發覺後毀了他的學業……

十五歲的路橋,什麽都為他想過,可卻在他登機前緊緊抱住他的時候,柔聲對他說:“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兄弟。”

十年過去了,這些話路橋似乎從沒有忘記過。

回憶與現實重疊,如未釀成的李子酒,讓辛免心頭一片苦澀。

“辛哥。”蘇釉聽完路橋的介紹,立刻彎起眼睛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又說,“原來你就是辛哥。”

“你聽說過我?”辛免問,不由地瞥了路橋一眼,心頭總算得了一點安慰。

“嗯。”蘇釉重重點頭,心無城府地笑,“我聽嚴家大哥說起過。”

隻說聽嚴鶴煬說起過嗎?

還是在變相地提醒自己,路橋根本提都沒提過自己?

辛免似笑非笑地看著蘇釉,沒有說話。

蘇釉也衝他彎起眼睛,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來。

——

畢竟是辛免的接風宴,太過喧賓奪主隻會適得其反,在最初幾分鍾達成目的之後,蘇釉便安靜了下來。

辛免講自己這些年國外的經曆,或者幾個人提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蘇釉並插不上嘴。

不過,他卻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不用去刻意迎合任何人,不用去費盡心機地偽裝。

他的手指飛快地移動在屏幕上,雙眸微垂,坐姿乖巧中略帶了一點散漫,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可身上那股冷漠而疏離的氣質,卻隨著單機遊戲一點點露了出來。

辛免聽譚淞和路橋聊著公事,餘光卻怎麽也忍不住地往蘇釉那邊飄。

“辛免,”譚淞談完了公事,含笑向他道,“這次回來就在國內不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哥。”辛免忙答。

他的家境和其他幾人都不能比,之所以攀上這些人,不過是因為路橋的關係。

他心裏很清楚這點,所以,即便這幾個人都很好相處,他在他們麵前也很難不卑微。

“未來有什麽打算嗎?”譚淞繼續問。

他們談話間,蘇釉收到了路升的遊戲邀請。

“打遊戲嗎?”路升問,又說,“明天周末,雖然高三了,但也要勞逸結合。”

“今天不太方便。”蘇釉低頭回複,“今天我跟哥在三千玩。”

“你才多大?”路升有些不滿,“這個小橋也是,怎麽能帶你去那種地方?”

“不怪哥,”蘇釉忙解釋,“是我腿傷著了,哥隻能帶我過來。”

他指腹在屏幕上懸了片刻,看著「對方正在輸入消息」幾個字,又發了幾個字過去:“辛免回來了,哥來為他接風。”

路升後麵一條消息很長,無非是問蘇釉傷得怎麽樣,疼不疼,看沒看醫生……

蘇釉還沒來得及回複,就又收到了他另一條信息。

“辛免已經到了?那需不需要我過去接你?辛免回來,小橋估計也沒什麽心思照顧你。”

看到這條消息,蘇釉不由地抬眸看了路橋一眼。

路橋正聽人說話,可不知為什麽,像身後長了眼睛一般,他忽然側頭向他看了過來:“看什麽?”

蘇釉:……

他低頭繼續回複信息:“不用,謝謝哥。”

“那,”路升說,“明天我去看你,給你帶巧克力。”

可能是不確定蘇釉喜不喜歡巧克力,他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或者上次的甜品?你喜歡哪個哥就給你帶哪個。”

蘇釉看著這條信息,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未來的打算?”辛免聞言不覺悄悄看了路橋一眼,“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進我哥的公司幫忙。”

話音未落,蘇釉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聲並不算大的笑聲像錐子般直刺辛免的耳膜,讓他覺得刺耳又紮心。

他驀地看向蘇釉,也冷著臉笑了一聲,問:“你笑什麽?”

有些怨氣不發則已,一發就不可收拾。

辛免不等蘇釉反應過來,咄咄逼人地道:“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還想替路家管事兒了?我今天還就告訴你了,就算飛到了梧桐樹上,草雞也變不成鳳凰……”

“辛免!”辛免還想說下去,路橋卻沉聲阻止了他。

辛免頓了頓,無數委屈盡數湧上心頭。

“哥,”他問,“你為什麽要護著那個女人的兒子,難道你已經忘了阿姨是怎麽死的了嗎?”

“辛免。”路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這次語氣已經染上了幾分陰沉。

“可我不會忘。”辛免看著路橋,雖然沒有進一步說下去,可也不依不饒,“明天我就去療養院看外公,去墓地看阿姨,我去讓他們給我評理。”

“辛免!”路橋又叫了一聲,臉色已經沉凝到讓人害怕的地步。

蘇釉微愕地看著他,又看看辛免。

嚴鶴煬已經在拍辛免的肩頭安慰他,可路橋卻一動都沒有動。

他神色平靜,隻一雙眸子晦暗不明,隱隱有什麽難以遏製的東西倏然閃過。

像是被觸了逆鱗卻隻得隱忍的猛獸,又像是受了傷害卻無枝可依的幼崽,無論那一種,那種一閃而過的痛苦都足以讓人動容。

手掌漸漸收緊,蘇釉心底驀地升起一股虛空與無措感。

有什麽他從未意識到的東西初露端倪,驚出了他掌心一片濕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