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剛出版的《中華日報》,汪精衛政府旗下的官方報紙。報紙專門開出一版,報道說紅會第一醫院向來為中日邦交睦鄰之先鋒,當年關東大地震不吝醫力,遠赴異國,救人無數,欣獲載仁親王感恩。近日該院又悉心嗬護在南市踩踏事件中受傷的日軍士兵,實是杏林仁心,東亞醫學新合作之楷模雲雲。

報告還附了三張照片。一張是當年的救援隊合影,一張是護士們在為日本傷兵檢查身體的工作照,還有一張是孫希的半身照,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釋為:孫希醫師,東京救援隊成員之一。

翠香接過報紙,皺著眉頭仔細讀了幾遍:“這肯定是川島真理子搞的鬼。”孫希微微一怔:“怎麽會是她?”

“那股日本脂粉味,透著文字我都能聞到。”翠香撇撇嘴,“她想把你弄到手,就得先把你變成親日派。你看這篇新聞一出來,甭管你承認不承認,租界內外都知道你是中日親善的代表了。”

孫希一臉吃了瀉藥的表情:“不至於,不至於。我一個被吊銷執照、聲名狼藉的醫生,談中日親善還有什麽用?”翠香笑眯眯道:“咱倆要不要賭一賭?你很快就能官複原職。”

“得了吧,我都把衛生局得罪到底了,怎麽可能啊?”

他話音未落,忽然從外麵傳來敲門聲。翠香起身打開門,看到袁霈霖站在門口,麻臉上全是尷尬的笑容,旁邊還站著一個文員。翠香回過頭,衝孫希似笑非笑,做了個京劇裏諸葛亮扇羽扇的動作。

孫希歎了口氣,也不請他進門,就站在門檻問:“什麽事?”

袁霈霖咳了兩聲,旁邊文員趕緊說:“孫醫生,我們已經查實了,那封舉報您品行不端的投訴信,與事實不符,純係汙蔑。衛生局已決定收回吊銷命令,讓我們發還給您,請多多諒解。”說完雙手捧出一份燙金的新執照,半鞠躬地遞過去。

孫希哼了一聲,有心不接。袁霈霖趕緊又補充道:“衛生局向來重視醫療技術,孫醫生的醫術有目共睹,我們特意申請了科研補貼,希望你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哈哈,哈哈。”文員連忙拿出一個小布包,裏麵包著兩條小黃魚。

袁霈霖見孫希仍舊沉著臉,趕緊將其拽到一旁:“唉,孫醫生,其實我隻是個傳聲筒,你不要見怪。其實重新頒發了執照也是好的,你不就能救更多的病人嗎?”

最後這句,稍稍說動了孫希,他勉強接過執照和布包。袁霈霖又討好地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

孫希把東西交給翠香,問她怎麽算出袁霈霖會登門的,翠香道:“《中華日報》都把你捧成中日親善的典範了,他衛生局居然還敢吊銷執照,這不是打政府的臉嗎?那些人沒有自己的主義,唯一的原則就是上司的意誌。”

“你說,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才好?”

翠香想了想:“你最好先回醫院看看情況,我總覺得,這裏頭還有別的事。川島真理子那個女人瘋歸瘋,精明也是真精明,絕不會隻做一件事。”

“嗯?”孫希重新把報紙拿起來讀了一遍,總感覺心驚肉跳,卻不知哪裏不對。

“孫叔叔,我要提醒你。那女人口口聲聲說愛你,可她當初在西本願寺別院,也沒把你放走,還殺了項鬆茂;如今又逼你優先收留日本傷兵,以致執照被吊銷。她所謂的愛,永遠排在她的利益之後。你不是個愛侶,就是個玩具。”

“我知道,我知道……”孫希沮喪地坐回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翠香,我累了,我真累了。單純讓我做個醫生不好嗎?不要讓我操這些亂七八糟的心。”

翠香擅長嘲諷,卻不知該怎麽勸慰,隻得把兩隻手按在他的太陽穴上,輕柔地按動。

“你真的打聽不到英子和老方他們的下落嗎?我幹脆也逃離上海,去投奔他們算了。”孫希閉起眼睛。

“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你也不能走。醫院和那一堆學生,就不管啦?”

孫希抱怨道:“當初他們說我有槍傷在身,留在上海比較安逸。我沒想到,原來留下來才是最難的一個選項。”

“這一點,我倒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留下來陪你。”翠香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輕聲說了一句。孫希沉默片刻,忽然開口道:“翠香,你到底是在為誰效力?”

翠香動作一僵。這個話題,原本孫希是從不提及的,如今怎麽突然打破了默契?她隨即注意到他眼角那幾道茫然的魚尾紋,頓時了然。現在孫希心力交瘁,內外動搖,急需抓住一些確定的東西,才能讓心情平複。

快五十的人了,脾性卻還像個孩子。翠香嗔怪了一句,繼續按著太陽穴,說出了答案:“軍統。”

孫希沒有多驚訝,他對此早有預測。他好奇的其實是另外一個問題:“你怎麽會加入他們的?”翠香笑起來:“哎呀呀,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大小姐總讓我在講習所和示範區幫她嘛,可我覺得那些地方悶死了,一點都不刺激,還是和史蒂文森當私家包探好玩。你可不知道,我們這一對搭檔在上海灘包探界可有名了,連破了好幾樁大案子。”

孫希嘿嘿笑了一聲。翠香這樣的性子,讓她做公共衛生確實為難她了。不過也幸虧有她,之前幾次遇險才得以順利過關。

“有一次,我倆接了一單極危險的委托,但僥幸完成了。委托人很欣賞我,主動現身,自稱戴雨農,問我是否願意為他效力。我自由自在慣了,直接拒了。戴雨農也不急,但從此我們就建立起聯係。他有什麽任務,都會雇我們去做——還記得一·二八淞滬會戰那次吧?取回藤村日記就是他的委托。”

“怪不得……我一直好奇到現在,為什麽當初你會接那種工作。”

“那次任務其實算是失敗了,日記丟了,項總經理也沒保住,還連累你中了一槍……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我發現,區區一個私家偵探,根本保護不了你們。我必須尋求更強大的力量。”翠香講到這裏,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後來史蒂文森因喝酒太多,得了肝病去世了。他也沒別的親人,我把他的骨灰直接泡在黃酒裏,灑進蘇州河……我正茫然的時候,戴老板又來找我,問我是否願意加入他新成立的一個組織,叫軍統。這一次我答應了。”

孫希沒想到,翠香居然藏了這麽多心思。他忍不住道:“那種情報組織實在太危險了。你一個女孩子能行嗎?”

“你看看你,又自以為是了。你家那個川島真理子,不也混得風生水起嗎?”

一提那名字,孫希立刻不敢言語了。翠香嘲笑完,神色轉而嚴肅:“大小姐對我很好,可她給我安排的工作無論多好,總是在提醒我,我是姚府的丫鬟。我希望能有自己的事業,做自己擅長的事。我希望能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來報答大小姐的恩情。”

真不愧是英子一手培養起來的,二人這方麵的性子真是極像。孫希嘖嘖感歎了一句:“所以你留在這裏,也是為他們效力?”

“軍統的勢力很強大。我隻有找到這樣的大組織做靠山,才能更好地保護大小姐和方叔叔,還有你……”

孫希又是感動,又是無奈,感覺兩個人的立場顛倒了:“我還好,我是在醫院工作。倒是你,萬一碰到危險怎麽辦?我看報紙上三天兩頭說抓獲了抗戰分子什麽的。”

“隻要租界還在,我就沒事。隻要我沒事,就一定把你遮護安全。”翠香笑嘻嘻地收起手臂,直起身子來,背後的陽光讓她麵孔有些模糊。

孫希終究還是聽從了翠香的勸說,老老實實返回醫院。在淪陷區,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責任,沒有任性的權利。

第一醫院的職工對孫主任的回歸,無不喜出望外。他手裏那一把薄如蟬翼的柳葉刀,是留守人員的定海神針。無論碰到什麽疑難雜症,實習醫生們隻要想到孫主任在附近,心中就會安定下來。這種信心,是曹主任這樣的非業務人員永遠無法帶來的。

孫希詢問了一下掛照片的前因後果,得知居然是唐莫掛出來的,不由得苦笑連連。學生是好心,他總不能把人家訓斥一頓。至於那照片,既然掛出去了,也不好摘下來,畢竟那篇新聞報道出來之後,醫院的處境好了很多。

孫希返回醫院時,正趕上曹主任的兒子曹有善從辦公室出來。不用說,這又是上門找他爹討錢的,看那一臉晦氣,八成又被罵了一頓。

他推門走進辦公室,曹主任一臉鐵青,正在那裏撥著算盤,看來被不孝子氣得不輕。孫希有心哄他高興,把包著小黃魚的布包拿出來,說:“這是衛生局發的科研經費,入個賬吧。”

若是平常,曹主任一見有進賬,必然是雙目生輝。不過今天他隻是看了眼,說:“這是衛生局獎勵給你個人的,醫院這裏就不必入賬了。”孫希一愣,曹主任這是轉性子了?曹渡從抽屜裏拿出一份信函給他,說你看看這個。

孫希一看標題,心裏猛然一震。這是來自同仁會虹橋醫院的一封公函,裏麵說感於紅會第一醫院的人道精神與精湛醫術,特捐款五千日元,願攜手共建東亞醫學,以示典範雲雲。

紅會第一醫院向來是靠善款來運轉,但這筆錢來自同仁會虹橋醫院,可就意味深長了。

同仁會作為日本醫界在華的急先鋒,一直覬覦紅會第一醫院這塊牌子和醫院地皮。倘若醫院接受了他們的捐款,必然要接受一係列或明或暗的苛刻條件,形同合並。一九三八年,同仁會北京醫院就曾用這樣的手段,巧取豪奪了紅會在北京一所時疫醫院的土地,殷鑒不遠。

“原來……那個女人的用心在這裏。”

孫希忍不住一陣發冷。果然如翠香所言,那個女人才不會單純為愛做出舉動。炒作載仁親王合影和救治日本傷兵的新聞,不是為了宣揚紅會第一醫院,而是為了給同仁會提供一個吞並的契機。他猛然想到,那則新聞最後一句誇讚“東亞醫學新合作之楷模”,原來這才是文眼所在。

“這是同仁會的陰謀,我們可千萬不能上當。”

曹渡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可人家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不待孫希質疑,曹渡便攤開賬冊道:“你不當家,不知道這幾年咱們醫院維持得有多難。紅會撥款早就停了,診費又隻能按慈善標準來收,隻能靠社會上的零星捐款——如今連這樣的捐款也沒了,醫院眼看連消毒水都買不起。這錢就算是附帶條件苛刻,恐怕我們也……”

“這不是飲鴆止渴嗎?”

“飲了鴆酒,毒死之前我們還有機會找解藥,不飲鴆酒,就真要活活渴死了。”

“我去找袁霈霖,讓衛生局撥維持款下來。”孫希起身要走,曹主任卻抬抬眼皮:“吃伊飯,受伊管,衛生局的錢和同仁會的錢,有什麽不同?”

孫希的動作登時僵住了。同仁會背後是日本人,衛生局背後也一樣。在如今的上海,想找一個日本人未曾染指的機構,可不太容易。曹主任見孫希無語,和緩了口氣:“我知道這事不好搞,但院裏的幾十號人加上他們的親眷,都指著這份工作糊口。你看我兒子,剛剛還上門討錢還債,你要我怎麽辦?”

自從上海淪陷之後,華界經濟越發不景氣,街上全是乞討或找工作的人。孫希知道不少醫護人員家裏非常困難,這時節如果丟了工作,性命堪憂。他可以豁出自己,可沒法拿別人一家的性命去拚。

川島真理子的分寸拿捏得非常精準,每逼一步,都卡在一個微妙的節點,既讓孫希避無可避,又給他一種充滿**的錯覺,仿佛隻要退一小步就能解決。孫希就像一隻無助的小蟲子,一點點陷入毒蜘蛛的羅網之中,左右掙紮都是無用。

“又要妥協嗎?”孫希喃喃道。

曹主任搖搖頭:“不曉得,隻要這家醫院活下去就好。”他忽然抬眼看著孫希,眼神有些複雜:“其實……也不是沒法子可解,但這個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

孫希看著曹渡,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隻覺得渾身一陣冰涼,仿佛連血液都凝固在血管裏了。

川島真理子對他的感情,盡院皆知。倘若他能夠稍稍假以顏色,主動示好,甚至吹吹枕邊風,從同仁會手裏保下醫院,不是沒有可能,至少可以爭取一個相對有利的條件。

曹主任沒深說,可意思很明白:你到底願意為醫院犧牲到什麽地步?

孫希昏昏沉沉地離開曹渡的辦公室,回到自己屋裏。唐莫在外頭有些擔心,敲門進去看,卻看到老師雙肘撐在桌麵上,雙手抱住頭,仿佛化為一尊石像。唐莫歉疚地道:“老師,是不是我不該把那張合影拿出來,給您添麻煩了?”

“不怪你,一定是川島真理子挑唆的吧?”孫希虛弱地回道。

唐莫嚇了一跳,原來老師早看穿了,他咕咚一聲跪在地上,請求原諒。孫希苦笑著一擺手,讓他起來,然後說:“你可知道,那張合影為何沒有我和姚醫生、方醫生?”

唐莫搖搖頭,孫希便把當年在日本那一係列驚心動魄的經曆娓娓道來,一直講到華燈初上才停下來。唐莫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那張普通的合影背後,還有如此複雜的故事,而川島真理子追求老師,居然也肇始於此。

“在和平時期,他們便已如此殘暴,戰爭時期就更不必說了。遠如旅順,近如南京,你記住,無論日本人說什麽共存共榮、東亞親善之類的鬼話,都不要相信。霸淩之下的好話,都是假的。”

教育完弟子,孫希從容地站起身來,走出醫院去。唐莫不清楚老師怎麽了,但看得出,他似乎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整個人的氣質微微發生了變化。

在上海西陲的虹橋機場附近,有一條虹橋路,乃是光緒年間修成,周圍本是一片荒田。民國始建,這裏便漸漸蓋滿了各種別墅,供上海灘的諸多聞人、大員度假居住。中日戰爭開始之後,國民政府整體西遷,空出來的這些房子便被日方接管。

其中有一棟二層英式鄉村別墅,坐落於虹橋路中段,距離同仁會虹橋醫院不過兩裏之遙。這小樓上鋪石板瓦,旁設三角形的老虎窗。時值夏日,牆麵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有如青苔留痕,頗為雅致幽靜。如今的居住人正是川島真理子。

她早上九點方才起床,梳洗打扮到一半,忽然一個仆人匆匆上來,在她耳畔說了幾句,川島真理子雙眼一亮,走到二樓老虎窗前,朝外望去,隻見別墅門口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手捧一束鮮紅玫瑰,西裝筆挺,風度翩翩。

她驚喜莫名,正要開窗,轉念一想,又回到梳妝台前,精心梳理了半個多小時,這才款款走出別墅去。

孫希絲毫沒有不耐煩,或者說,他甚至盼著她晚點下來或者拒絕出麵。看到川島真理子出來,他上前把玫瑰遞出去。川島真理子深深嗅了一下玫瑰,滿臉欣喜道:“孫君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這裏?”

“我向曹主任請了一天假,希望川島小姐可以賞臉和我約會。”

川島真理子點了一下頭,麵帶羞澀。

她當然不會幼稚到以為孫希突然變了脾性。事實上,她對孫希為何突然來虹橋路心知肚明。不過她最喜歡的,其實就是孫希這種強顏歡笑、隱忍不發的別扭,故而也不說破。

兩人坐進川島真理子的轎車後排,真理子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肩上:“我們今天去哪裏呢?”孫希目視前方:“客隨主便,我一天都是你的。”

川島真理子感覺到他的肌肉緊繃,抬起脖子嗔怪道:“哪有讓女方做計劃的道理……不過上海知名的地方,我都去過啦,有沒有比較特別的、不為人知的,但孫君很喜歡的地方?我想去那樣的地方轉轉。”

孫希沉思片刻,說那我來安排吧,然後手寫了一份路線,交給司機。

轎車按照他規劃的路線,先去了蘇州河畔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裏靠近蘇州河有一溜小別院,頗為雅致。孫希走到其中一間院子前,對川島真理子道:“這裏曾經住過一位我的長輩。我來上海,都是拜他所賜,而我人生中犯的第一個大錯,亦是在這裏。”

緊接著,他們又來到了乍浦路上的虹口大戲院。孫希說:“這是我第一次看電影的地方,好像放的還是一部俄國片。但重點不在電影本身,而在陪著我看的人。”川島真理子立刻說:“那我也要去看。”

巧得很,虹口大戲院裏正在上演一部愛情片《支那之夜》,李香蘭和長古川一夫主演。兩人買了票進去看。這部電影講的是中國女子桂蘭在戰爭中失去雙親,被日本水手哲夫所救,一對異國戀人從敵視到相愛,很是應景。川島真理子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中途數次淚水漣漣,孫希卻全程麵無表情。

兩人看完出來,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子衝過來,氣衝衝地向他們喊道:“這是虛偽的宣傳!日本人一邊屠殺我們中國人,一邊假惺惺地演這種片子,請你們不要看!”

很快有巡警衝過來,要把女學生拖走。孫希麵露不忍,川島真理子笑了笑,上前攔住巡警,表露了身份。巡警這才把她釋放,那女學生一聽川島講起日語,看向孫希的眼神頓時滿是鄙夷,狠狠啐了一口,才轉身離去。

接下來,孫希帶著川島真理子又去了補蘿園、怡和碼頭、十六鋪碼頭旁的保育講習所、四明公所、靜安寺,幾乎圍著上海市轉了一圈,甚至還大老遠開車去了趟嘉定的吳興寺,求了支簽。

每一個地方,都有一段屬於孫希的經曆。他開始還有些敷衍拘謹,可講到後來,便完全放鬆下來,講得興致勃勃,再無任何勉強,就像是給熱戀女友介紹自己生平經曆一樣。

川島真理子一直安靜地聽著,不置一詞。直到從靜安寺出來,她忽然好奇道:“你這些經曆,好像都跟姚英子和方三響有關啊,去哪裏的故事裏,都有他們兩個。”孫希笑了笑:“接下來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去。”

他們來到了紅會第一醫院不遠處的一處公墓。公墓裏鬆柏成行,其中豎著一塊不大的墓碑,上書“丹國義士峨利生醫生之墓”幾個字。

孫希先在墓前獻花,然後轉到墓後。那裏並列刻著英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以及中文的孫思邈的《大醫精誠》篇。他注視著上麵的字跡,久久不挪開視線: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這是我老師的衣冠塚,自從辛亥革命以來,我每個月都會過來祭拜他,至今已經近三十年了,我都已經成了老頭子,比他還老。”

孫希望著墓碑,既像是給川島講解,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們學醫的都知道,人死如燈滅,從沒有什麽魂魄轉世。我之所以時時拜祭老師,其實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分——嘿,老方的這個詞,真好用——不能忘了本分。”

“什麽本分?”

“做一個蒼生大醫,讓這裏的生民,多一分生的希望,這是老師臨終前的遺願。”孫希說完這一句,緩緩轉過頭來。不知是夕陽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他的雙鬢似乎又白了幾分,隻有那張麵孔的線條,依然如年輕時一樣柔和。

“今日我陪川島小姐逛了一天,誠心誠意,知無不言。倘若你可以在同仁會周旋一二,保住醫院,我隨時……隨時可以奉陪。”

川島真理子抿起嘴來,一副“你終於憋不住了”的促狹表情:“時間還有一點,我還想去最後一個地方,你陪我去完,我就答應你。”

“好。”孫希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次的地點,川島真理子表示由她來選擇。孫希坐在車裏,任由她指揮司機朝前開去。開著開著,他覺得不對勁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向窗外。當車子徹底停下來,川島喚他下車時,孫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這裏是赫德路和愛文義路路口,是翠香住的公寓。

原來川島早知道她住這裏了!

川島真理子挽住他的胳膊,一臉甜蜜的幸福:“孫君不要擔心,這裏是公共租界。我雖然知道她的地址,暫時也動不了她。”孫希渾身僵硬,她怎麽能做到用如此純真的表情說這樣惡毒的話?

讓他稍稍安心的是,川島真理子似乎並不打算走進公寓。她隻是站在街上,仰頭喊道:“邢翠香,你在嗎?”語氣親熱,好似呼喚閨密去逛街。

二樓小陽台的門被推開,翠香穿著一條圍裙探出頭來。兩個女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孫希幾乎要甩脫川島真理子的手,逃得遠遠的。可真理子緊緊抓住他胳膊,高聲道:“孫希晚上有事,晚飯你不用等他啦。”

“哦,知道了,你讓他少喝點。”翠香淡淡地回答,看也不看孫希,徑直把陽台的門關上。

兩人隻是簡單對談了一句,孫希卻覺得過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川島真理子把他重新推進車裏,他的手心裏仍是汗水。川島這是打算做什麽?是向翠香宣示對自己的主權?還是向自己暗示可以威脅翠香的性命?抑或兩者兼而有之?

孫希甚至還有個更可怕的猜想。也許,她早就知道了翠香的真實身份。要知道,川島真理子表麵上是同仁會的人,但真實身份是特高課在醫界的特工。特高課是日本人在上海最大的特務機關,正是翠香的天敵。

雖然日軍暫時進不了租界,不代表不會滲透。這幾年來租界裏各種暗殺、綁架,屢見不鮮,早就成為幾方勢力搏殺的戰場。川島真理子如果從這個角度對翠香起了疑心,那就更麻煩了。

川島真理子斜倚車窗,用手背撐著臉頰,欣賞著旁邊孫希那局促不安的樣子,覺得委實妙不可言,內心無比愉悅。

車子從公共租界開回到了虹橋路的別墅,別墅裏早就擺下了一桌西式餐點,兩根蠟燭,還有舒緩的音樂在角落傳來,不是留聲機,竟是一個真的小提琴手。

兩人麵對麵坐定,孫希頗有些魂不守舍。川島真理子端起紅酒杯,抿嘴笑道:“今天讓孫君陪我任性地玩了一天,辛苦了。”孫希連忙端起酒杯:“那醫院的事……”

川島真理子啜了一口酒,不慌不忙道:“孫君這麽有誠意,我怎麽會食言呢?放心好了,我會和同仁會商量,提供一筆無附帶條件的捐款。”孫希正要鬆一口氣,川島真理子又道:“不過孫君也要幫我一下才行。”

“怎麽?”

“我們同仁會最好的醫生瀨尾明之助教授最近會訪問上海,我希望你和他能合作一台手術。”

合作手術,乃是醫界學術交流的常見手段。戰前孫希就常去仁濟、廣慈等醫院合作執刀,讓同行觀摩。這個瀨尾明之助的名字他聽過,發明過胃切除空腸移植法、腦腫瘍摘除術等等,在業界聞名遐邇。

不過……這個女人的要求會是這麽簡單嗎?

果然,真理子繼續道:“這台手術由瀨尾教授提出課題,你作為‘先相先’,與他共同完成。所有的費用由同仁會來提供,地點和病人由紅會第一醫院提供。”孫希手裏的紅酒杯一晃,心中暗自歎息,該來的,到底來了。

所謂“先相先”,本是個日本圍棋的術語,意思是三番棋的第一、三局執黑,表示自己實力不濟,需要對方讓出一點優勢。在手術界,這個詞意味著自己作為晚輩,請求前輩在一旁進行指導。

對孫希個人來說,這其實並非壞事。因為“先相先”在醫界的另外一層含義,即是師生之誼。隻要這台手術成功,他便能以瀨尾教授的弟子自居。日本醫界的學閥作風甚重,獲得這個師承認可,才有發展的機會。

川島真理子的用意,再清楚不過:她打算讓孫希加入同仁會,從此以瀨尾教授高徒的身份為皇軍效力。

你不是要紅會第一醫院的獨立嗎?代價就是你這個人的自由。

川島真理子的手段,委實可怕。孫希能看清每一步,卻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從日軍傷兵到親王合影,從捐款邀請到合作手術,她精心編織出來的蜘蛛網,隻要一次踏入,就別想掙脫,隻會越陷越深。

她雙手優雅地墊住下巴,欣賞著對麵這張俊朗的麵孔左右為難。孫希遲疑再三,自暴自棄地端起紅酒杯子:

“我……我接受合作手術的事。”

“真的嗎?”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孫希把杯子裏的**一飲而盡,全身神經準備迎接一次深度的麻痹。不料川島“砰”地把酒杯放下,突然有些失態:“為什麽?為什麽我為你付出那麽多好意,你卻總是一臉不情願?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機會,怎麽像是我在逼你一樣。”

“我這不是答應你了嗎?”

“你這是談公事的態度!不是談感情的態度!”

孫希失笑:“我說川島小姐,你這種也不叫談感情吧?你這是搶。”

“搶有什麽不對?我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不搶的話,怎麽得到呢?”川島真理子似乎也有了醉意,語氣不再矜持,開始變得放肆。

“強扭的瓜不甜,按著頭喝的酒不香啊。”孫希又幹了一杯,嗆得直咳嗽。

川島真理子冷笑一聲,轉動著酒杯,看著酒杯裏的鮮紅**,喃喃道:“不甜的瓜,也比沒有瓜好。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在遊廓裏,別說瓜了,連飯都吃不上,每天都很餓很餓……有一次,客人給花魁送了一盒京都羊羹,擱在桌子上,被我看到了。我實在太餓了,就趁著花魁回屋換衣服的時間,撕開盒子,一口把羊羹全吞下去了。老鴇把我吊起來打個半死,可我一點也不後悔,她打我的時候,我還在嚼。那個羊羹太甜了,太好吃了,就算吃完被打死,我也值了。”

她講著小時候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動著,可見那次毒打帶來的心理陰影有多深。孫希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有幾分可憐。

“從那以後我就學會了,看到什麽食物,一定要第一時間搶到手,一定要馬上塞到嘴裏,否則就沒了。不這樣,我根本活不到虎爺爺收養我,活不到認識你,活不到川島小姐教導我。”川島真理子晃著酒杯,醉眼射出光芒,“所以我這麽做,難道有錯嗎?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緊抓在手裏,你說說看,哪裏不對?”

孫希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我明白了,我啊,就是那盒羊羹。羊羹到底是不是羊肉做的,你是不關心的,也是不懂的,你隻要能吃到它就行了,不管用什麽手段,也不管什麽對錯。”

川島真理子哈哈笑起來:“孫君你真可笑,羊羹可不是羊肉做的,是紅豆沙啊。它隻是盒點心而已。”

“羊羹沒有思想,沒有立場,但人有。”孫希醉眼蒙矓,講話也變得凶狠直白起來,“你看中的東西,也不管是誰的,就靠暴力硬搶回來,還嚷嚷著搶不回來,你就會餓死。這話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呢?哎,對了,你們國家,不是一直就這麽宣傳的嗎?從人到國家,都這麽任性,這麽虛偽!”

川島真理子大怒:“我虛偽?如果不是我周旋,就憑孫君你這種反日思想,已經被當成抗日分子逮捕十幾次了。”

“我又沒求你保護我。你現在去聯係憲兵隊,把我抓走啊。”

“你以為我不敢?!”

“我賭你不敢。”

川島真理子突然笑了:“你對我這麽有信心,這麽說,你還是能明白我對你的感情的。”

“是,我明白得很。你一點也不花癡,你隻是個小孩子,想要把在商店櫥窗裏看到的玩具弄到手。得不到,你就撿石頭去砸櫥窗……”

“孫君你這麽說,可真是太傷人了。”

“那我問你,你現在願意舍棄一切,跟我走嗎?願意跟我一起對抗你的祖國嗎?”

川島真理子愣怔了一下,氣惱道:“這根本就是個偽問題,難道我跟你走了,你就會忘掉其他女人,隻對我好嗎?”

“喂喂,我先問的,你敢嗎?”

“你能嗎?”

“你不敢!”

“你不能!”

講到後來,質問變成了囈語。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賭氣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川島真理子很快醉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孫希憑著最後的理智,晃晃悠悠朝外走,結果一頭栽倒在進門的玄關處。

等到第二天他醒來,已經躺在自己寓所的**了。桌子上擺著蜂蜜水和羅宋湯。蜂蜜裏的果糖能分解酒精,西紅柿裏的果酸可以緩解胃傷,顯然是翠香安排的。這麽說司機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她就在這裏,知道他是從川島的別墅回來的。

令孫希惴惴不安的是,他再去找翠香,翠香卻表現得完全不關心這件事,連問都沒問。

更讓他不安的是,從那一天起,翠香似乎變得忙碌起來。孫希有她公寓的鑰匙,每次去找她,她都不在家。孫希不確定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不滿,又找不到人來解釋。

在接下來的一周,同仁會和紅會第一醫院合作手術的事情,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在曹主任看來,這是一次雙贏,醫院既獲得了一筆無附加條件的捐款,孫希也有了和名教授合作的機會。所以他頗為上心,把哈佛樓上上下下都整修了一遍。

瀨尾教授的課題,很快便決定了,叫作“以顱腦戰創傷為中心的戰場急救”。這是一個很應景的課題,它探討戰場上各種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對人頭部的影響,以及相應的手術措施。

上海周邊並不太平,浦東、奉賢、嘉定、青浦和崇明等地均有遊擊隊出沒,時常會爆發零星激戰。紅會第一醫院很快找到一個合適的病人,不過病人送來的時候已是晚上,曹主任便讓唐莫開著院裏的救護車去通知孫希,讓他過來。

唐莫先去了孫希的公寓,發現裏麵沒人。他知道老師肯定是去翠香家裏,又開車趕過去,發現門是虛掩的,推門進去一看,頓時驚呆了。

原來氣質儒雅、風度翩翩的老師,如今卻像個頹喪的囚徒,頭發和胡子亂得一塌糊塗,桌子上擺的全是酒瓶子,滿身的酒氣根本壓不住。

孫希見唐莫來了,掙紮著起身,說:“我們走,我們走。”唐莫有些不知所措,這樣的狀態怎麽可能開得了刀?

他不知道,孫希其實是在有意放縱。他打算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找一個理由不去參加合作手術。這樣一來,他固然會聲名狼藉,但川島真理子也沒辦法讓他加入同仁會。

比起為日本人效力,他寧可斷送自己的職業生涯。

此時見到唐莫來叫他,孫希晃晃悠悠站起身,打了個酒嗝,伸手把外套穿起來。唐莫萬般無奈,心想先把他弄去醫院再說吧,攙起老師要往樓下走。

忽然他聽到門板一響,似乎又有人推門而入,一抬頭,卻見到翠香軟軟癱在門前,緊緊捂住腹部,手指縫裏都是鮮血。

唐莫“啊”一聲,鬆開了手。孫希見到眼前的翠香,酒勁頓時醒了一半。好在兩人都是外科大夫,迅速把翠香抬進屋裏檢查。

她的腹部是被霰彈槍在中距離射中,沒有特別明顯的主創口,但形成了十幾處非貫通傷,血肉模糊,觸目驚心。而且其中有幾處彈孔呈喇叭狀,說明彈丸動能很大,刺入腹部很深,很可能已造成了大血管破裂或髒器穿孔。

“必須馬上送醫。”唐莫不用老師提醒,也能做出判斷。孫希另外一半酒勁此時也醒了,他決定把翠香送去最近的醫院,他親自動手術——至於瀨尾教授那邊,隨它去吧!現在可顧不得那麽多!

不料這時翠香伸出沾滿鮮血的手,一下抓住孫希,口中不斷重複著:“不要去醫院,不要去醫院。”孫希大急:“翠香,你中的是槍傷,不去醫院會死的。”

翠香虛弱地道:“不行,現在去醫院會被抓的。”

“啊?”孫希旋即回過神來,她深夜中槍,恐怕和軍統的任務關係密切。他隻好暫時把翠香安放在沙發上,叫了唐莫一起做緊急處理。

所幸這是在醫生家裏,相關藥品都不缺。兩個醫生七手八腳,暫時把傷勢穩定住了,還給她注射了一針杜冷丁——這是德國赫希斯特藥廠在去年推出的新型止痛劑,效用非凡,孫希通過五洲藥房的關係搞到幾支,一直存在翠香家裏。

有了杜冷丁幫忙,翠香總算恢複了一點神誌,這才道出了原委。

汪精衛在下個月打算在南京舉辦總理紀念周,所有高層均會出席。軍統覺得這是個刺殺的好機會,便動用了兩枚極為關鍵的臥底棋子——其中一人是偽中央黨部總務處處長邵明賢,還有一人是76號特工總部的機要處處長兼人事處處長錢新民。

兩人均懷有愛國熱情,打算趁這次公開活動的機會,炸死汪精衛等漢奸高層。為了這次刺殺,軍統動員了大量人員予以配合,翠香也在其列。

不料這次刺殺行動的秘密電台被日本人偵知,邵明賢、錢新民等一大批參與者被緊急逮捕,同時位於上海的特工總部,派遣了大批汪偽特務滲入租界,搜捕外圍人員。翠香在緊急撤離時被敵人圍攻,幸虧她機警,及時逃脫,但腹部到底中了一槍。

“現在各處醫院裏肯定有他們的耳目,一送去,你們也會遭殃。”翠香含混不清地說。孫希百感交集:“原來你最近一直在忙這件事,我還以為你是惱了我不理我。”

“我是辦大事呢,可沒時間管孫叔叔你的風流韻事。”翠香說著,臉色越發不好。

旁邊的唐莫渾身顫抖,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麽一段驚心動魄的刺殺秘辛。他見兩人看向自己,連忙立正表態:“邢姨是抗日義士,我是絕不會說出去的。”孫希點點頭,他這個學生是呆了點,但人品還是可以信賴的。

翠香又道:“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他們很快就能查到這裏,你們得快走。”

孫希頓時作難,附近的醫院不能去,家裏又不能留,翠香這個傷又必須盡快動手術,簡直是走投無路。他在客廳裏煩躁地走了幾圈,忽然踢倒一個酒瓶子,它在地上骨碌了幾下,又撞倒了另外一個空瓶。

看到這一幕,孫希眼神倏然一亮,回頭對唐莫說:“你是開車來的對吧?”

“啊,對。”

“我們按原計劃,去第一醫院!”孫希沉聲道。

翠香眼神一凝,勉強支起頭來喊著“不要”。她太了解孫希了,他無端酗酒,就是為了避開這次合作手術。現在去醫院,豈不是自投羅網?

“你這個傷,不去醫院處理會死。醫院今天有同仁會的人在,是唯一一座敵人不敢擅闖的醫院。”孫希道。

唐莫大驚:“那……那邊還有一台手術等著您去做呢,哪裏有空給邢姨搶救啊?”他忽然意識到什麽:“難道……難道您打算讓我給她動手術?”

“怎麽可能,你當助手還勉強,主刀還不夠格,自然是我來。”

“您打算……同時開兩台?”唐莫瞪大了眼睛,講話都結巴了,“瀨尾教授和川島小姐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台您怎麽同時做?”

孫希拍拍他肩膀:“事在人為,隻能賭賭看了。”唐莫從未見老師在外科業務上用如此含糊的表述,但事到如今,已沒別的法子。他隻得和孫希一起把翠香抬下去,送上救護車,然後風馳電掣地開回了紅會第一醫院。

到了醫院門口之後,孫希對唐莫道:“不要驚動別人,你去把術前準備做好,準備停當就送進一號手術室。記住,病曆上寫個假名,然後臉部用布蓋起來。”

一號手術室,正是這次要進行合作手術的地方。唐莫不知道老師打算如何實施這個瘋狂的舉動。他還要問,孫希已經跳下車,去了哈佛樓的正門。

川島真理子、瀨尾教授、曹主任和其他一些同仁會的醫生,已等候在正門口。樓前擺放著中日兩國國旗、花卉、橫幅,那張載仁親王的合影還被放大了數倍,掛在進門的位置——曹主任是真上心。

一見孫希過來,曹主任趕緊迎上去,他突然鼻頭聳了聳,大吃一驚:“你……你喝酒了?”孫希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喝了一點。”

“這是一點嗎?多少人都等你呢!外科手術前怎麽可以喝酒?這讓瀨尾教授怎麽看?”曹主任大叫。

“別囉唆,能動手術就行了!”孫希毫不客氣地把他推開,走到門口。川島真理子也是秀眉微蹙,覺得今天的孫希不太對勁。孫希看了她一眼,徑直走到瀨尾教授跟前,伸手說道:“今天請您多多指教。”

數道鄙夷的視線從各處射來,有人用日語嘀咕道:“這太失禮了,到底是粗魯的中國人啊。”瀨尾教授微皺眉頭,對這個渾身酒臭的冒失家夥有些厭惡,但他受了同仁會委托,不好拂袖而去,隻好淡淡地道:“讓我們開始吧。”

一幹人等進入一號手術室,這裏正好是當年孫希等人救劉福山的地方。孫希一邊洗手一邊環顧四周:“這裏的人,太多了。”瀨尾教授一怔:“你有什麽意見?”

“這次手術涉及開顱,要盡量避免感染風險。專業交流,我想隻要醫生在場就可以了。”

孫希強硬地表態,瀨尾教授對這個意見倒是很讚賞。曹主任和川島真理子這樣的非專業人士,確實沒有旁觀的必要。他們見兩位主刀醫生都取得一致意見,便退出手術室。

曹主任殷勤地把川島小姐請到二樓辦公室去,說請她鑒賞一下中國的茶道。川島真理子看看緊閉的手術大門,知道孫希這又是別扭性子發作,內心反而更加愉悅。她對曹主任輕輕一笑:“那就要領教您的高妙手藝了。”隨後款款走上二樓。

一號手術室內,隻留下了孫希、瀨尾和四五位旁觀的日方醫生、翻譯與幾個護士。瀨尾教授見閑雜人等都離開了,大聲說道:

“戰場衝擊波對人體頭顱的影響方式,曆代學者解釋不一。有人認為衝擊波是通過耳道、鼻竇、眼眶進入顱內,造成顱壓上升;也有人認為,衝擊波是直接作用在顱骨上,導致其產生變形和振動,進而影響顱壓,我們今天的課題……”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孫希忽然舉手。

瀨尾手下的一個醫生忍不住吼道:“八嘎[29]!太沒有禮貌了!竟然打斷瀨尾教授的發言!”孫希卻裝作沒聽見,對瀨尾說:“今天這個課題,是顱內戰創傷在戰場上的搶救措施對吧?”

“是的,但如果不明白其機製……”

“我是上過戰場的人。戰場上的傷員往往是大批量出現。所以我認為要探討的,應該是聯合急救環境下的顱內戰創傷,對吧,瀨尾教授?”

瀨尾教授麵無表情,鏡片後的圓眼卻微微一眯。

“聯合急救”是一戰期間的一位法國軍醫提出的理論。當時他在馬恩河戰役充當軍醫,每天要應付數百名從前線送下來的傷員。為了提高效率,他把需要截肢的傷員和腹腔破裂的傷員擺在一起,利用兩種手術進度不同的時間差,在兩個病人之間輪流執刀,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戰後各國醫學界都在探討,哪些傷情可以聯合急救,這正是瀨尾教授最近幾年的研究重點。他本以為這次合作手術隻是個政治性表演,所以隻提了個簡單的課題,沒想到這個中國醫生主動撞進了他最熟悉的領域。

“我們今天的病人隻有一位。”瀨尾教授說。

“恰好我院剛剛接收到一位腹腔中槍的病人,我認為她的傷情,可以和這位病人一起實施聯合急救。”

“荒唐!這個病人是衝擊波造成的顱內傷,怎麽能和腹腔槍傷聯合急救?”另一個醫生大吼道。

孫希的眼神“唰”地橫掃過去,神情嚴肅:“在正常條件下,這兩者自然不能同時手術,但我們模擬的是戰場環境,必須假設每一位醫生麵對超量的病人,必須在短時間內挽救盡可能多的生命。”

還沒等那人繼續質問,孫希又道:“一九一一年,我在辛亥戰場上進行戰場救傷。當時我的老師峨利生教授就提出一個理論,他認為不同的戰傷,可以用特定組合來優化流程,提升效率,這比法國人提出聯合急救的概念早了三年。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我參加了大大小小幾十場戰爭的救治工作,一直在實踐這個理論,希望今天能夠跟大家分享。”

那個醫生年紀不大,哪裏比得過孫希的資曆,隻得訕訕而退。瀨尾教授麵無表情地問道:

“那位病人在哪裏?”

這時緊閉的手術大門“咣當”一聲,唐莫推著一個渾身蓋著白布的病號走進來,眼神十分不安。那些同仁會的醫生一陣愕然,沒想到,這個中國醫生居然硬要這麽幹。

瀨尾教授走過去,掀起白布看了看這個女性的傷口,又看了看她的病曆。旁邊熟悉瀨尾教授的醫生注意到,他的右手緩緩地撫弄著下巴,這是產生了興趣的表現。對教授來說,名字和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體本身的變化。

“你確定要同時做這兩台手術?”他看向孫希。

“聯合急救的精髓,不正在於同時嗎?”孫希平心靜氣地回答。

“孫醫生,你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課題,但也是一個極難的課題。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也會取消你的先相先。”瀨尾教授一字一頓地道。

取消先相先,意味著主刀之人將從瀨尾教授換成孫希,同時他將承擔起全部責任。很明顯,瀨尾教授不相信這個動手術前酗酒的家夥,能完成這個挑戰。

“沒問題,我來執刀。”孫希毫不猶豫地回答。

旁觀的醫生們一陣嘩然,顱內手術和腹腔手術都是極複雜的手術,絕非一加一等於二這麽簡單。這個自大的中國人難道要在沒有瀨尾教授幫助的情況下,同時挑戰兩個手術?瘋了嗎?

一號手術室裏響起細微的議論聲。明明隻是一次皆大歡喜的合作手術,這個中國醫生何必自己大包大攬?但瀨尾教授沒吭聲,其他人都不敢說什麽。

瀨尾教授雙手抱臂,視線在兩個手術台之間來回移動。他精研聯合急救,知道這種治療方式最大的短板,在於醫生本身。一個醫生必須有極冷靜的頭腦、極豐富的經驗和極大的勇氣,才能同時施行兩種複雜手術。從孫希身上,瀨尾隻看出他的膽子不小。

孫希無視周圍人的詫異和質疑,戴上口罩,俯身對手部再次消毒,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道:“這次輪到我來保護你了。”

整個屋子裏,除了翠香,沒人聽得到這句話。

孫希緩緩拿起手術刀,整個人的氣質幡然一變。瀨尾教授敏銳地覺察到了氣場的變化,後退一步,饒有興趣地看著。

聯合急救,就這樣正式開始了。在一群日本專家的注視之下,一個中國醫生站在兩個手術台的中間,觀望片刻,輕輕舒展手臂,開始了兩場艱苦卓絕的戰鬥。

唐莫是翠香這邊的手術助手,隻有他知道老師麵臨的壓力有多大。那不僅來自技術難度,也來自心理壓力。這是個未經深思熟慮的計劃,追捕翠香的特務隨時可能破門而入,二樓的川島也隨時可能發覺不對。他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孫希手裏的手術刀有多快。

“霰彈槍的槍傷,有什麽特點?”

“啊?”唐莫有點走神。

“霰彈槍的槍傷,有什麽特點?”孫希頭也不抬地操作著。

唐莫沒想到這時候,老師居然還在發問。他腦子裏一片混亂,哪裏答得上來?孫希全神貫注道:“你記住,霰彈槍的彈丸比較小。髒器發生穿孔時,往往會彈性回縮,被膿苔或大網膜蓋住。必須一一翻開詳查,不能隻處理表麵看到的穿孔。”

唐莫很快發現,孫希其實不是在考校學生,而是在借發問來梳理思路,看來老師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冷靜。也是啊,這兩台手術的難度實在太大了,執刀之人必須在腦海中設計一套方案,讓兩邊的手術步驟像齒輪一樣完美齧合,這意味著執刀人沒有任何餘裕,也不容任何疏漏。

這,真的是人類能做到的事嗎?唐莫不禁為老師捏了一把汗。他甚至想,幹脆對那邊的病人敷衍一下,集中精力救下邢姨好了。可他也知道,老師在手術台上絕不會做這樣的事。隻要一拿起刀來,他的使命就隻有救下病人。

隨著兩台手術徐徐展開,圍觀的醫生們逐漸不再交頭接耳,個個臉色凝重。他們驚訝地看到,孫希目光如炬,那十根修長的手指靈巧地上下翻動,似一位飽含感情的交響樂指揮家揮灑自如,又如最精密的機械在往複運動。手法行雲流水,不見絲毫滯澀,上下兩個動作之間銜接得天衣無縫,仿佛已經演練過無數次,望之賞心悅目。

別說這些同仁會的醫生,就連跟隨孫希多年的唐莫,也從未見過老師表現得如此……耀眼。

對,耀眼,唐莫簡直想不到別的詞來形容。他知道這門技術是師公提出來的,老師一直在探索研究,可他沒想到,老師已經思考到了如此深入的地步。

這幾十年來孫希在外科領域所有的積累、所有的感悟,此時融會貫通,一次性釋放出來,整個人真的耀如夏陽,讓人睜不開眼。在那光芒中,仿佛可以見到另外一人的身影,緩緩伸出雙臂,與老師同時進行。他口罩上方的雙眸,如靈感勃發,進入了心流之境。世間因果全不沾身,心無旁騖,順暢之妙,已臻化境。

唐莫發現自己竟流出淚水來,這是激動的淚水,他為能親眼見證這一場無與倫比的大師表演而激動。他甚至沒覺察到,不知何時,瀨尾教授湊了過來。這位老人不再兩條胳膊抱在胸前,他一隻手扶住厚厚的鏡片,另一隻手垂在下方,手指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似乎在同步模擬著孫希的手法。

整個一號手術室裏,陷入一種虔誠的安靜。隻有醫生才能聽懂的宏大樂章,在悄無聲息地演奏著,每一個人都如醉如癡,唯恐驚擾了這流暢的節奏。

與此同時,紅會第一醫院的門外,卻突然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這是特工總部的一批外圍便衣,為首的一人正是頭發花白的杜阿毛。他不像從前一副皮包骨的模樣,雙頰微微鼓起來,可見這幾年日子過得不錯。

“你確定邢翠香是被送到了這裏?”杜阿毛眯起眼睛,望向哈佛樓,表情陰晴不定。

“有八成把握,剛才有輛救護車進去了。”手下回答。

他們之前受命去刺殺一批在租界的軍統人員,卻逃脫了一個受傷的邢翠香。杜阿毛一路追蹤到她的寓所,看到地板上的血跡,又問了鄰居,推測大概是去了紅會第一醫院。

這個地方,杜阿毛可是太熟悉了。倘若方醫生還在上海,他還忌憚幾分,如今卻不必再有什麽顧忌。他一揮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衝過去,結果在樓前被兩個日本衛兵攔住了。

“我們是來搜捕一個76號點名抓的要犯。”杜阿毛點頭哈腰地解釋說。76號是極司菲爾路76號,正是特工總部的門牌號。日本兵麵無表情地把刺刀一橫:“這裏正在舉辦同仁會的合作手術,無關人士不得進入。”

杜阿毛還想堅持一下,這兩個隸屬於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卻壓根不理睬。他知道中國人沒地位,便把這支隊伍的日本顧問請過來。那位日本顧問扯扯衣領,正待上前說話,卻無意中瞥到了那張巨大的合影,麵部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轉身就走。

杜阿毛急問:“你怎麽回來了?”日本顧問一臉晦氣地說:“你沒看到,那是載仁親王的合影!這醫院,咱們進不去!”杜阿毛大字不識多少,但天生對權勢頗有悟性。從前他跟著劉福彪時,有一門生意是賣青幫的拜帖。誰買了拜帖貼在門口,青幫人士便不會上門滋擾——載仁親王比劉福彪大多了,可原理是一樣的。

既然不敢進醫院,那就隻有等著了。那個邢翠香腹部結結實實中了一槍,不信能逃到哪裏去!杜阿毛想到這裏,立刻分派人手,看住醫院四周通道。

安排完之後,杜阿毛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打量著這棟建築,感慨萬千。他心想:當初老子隻是劉福彪麾下一個跑腿的小角色,屁顛屁顛地跑來這裏探望病號。如今劉福彪早死去多年,黃金榮也閉門隱居,他們都風光過了,風水輪流轉,好歹也輪到我杜阿毛威風一把啦。

可惜方醫生不在上海,見不到我的風光。杜阿毛揉了揉鼻子,半是感傷,半是興奮。

第一手術室裏的人並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情。眾人仍在屏氣凝神,觀摩著那個中國醫生神乎其技的表演。

孫希的手術已經接近尾聲,迄今為止他一丁點錯誤都沒有犯,兩台手術的進度齊頭並進,眼看都進入收尾階段。但隻有唐莫知道,老師幾乎快不行了。他的動作依然流暢,隻是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呼吸的頻次也悄然增加。

畢竟是兩台極複雜的手術,老師水平再高,體能也是有極限的。

孫希從翠香那邊快速離開,來到這邊的手術台進行縫合。他夾起一根羊腸線,正要操作,卻不防眼前一黑,手腕登時晃了晃。

在場的人為之一驚,這是孫希第一次出現恍惚,但恐怕不是最後一次。他們都是資深醫生,深知手術和搏擊一樣,要講究節奏,一旦節奏錯亂,失誤便會源源不斷。孫希正要調整,旁邊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接過器械:“這一台的收尾交給我,你去專心處理另外一台好了。”

瀨尾教授?圍觀的醫生們大為震驚,他怎麽改變主意介入手術了?這樣一來,不就成了他給這個中國醫生當助手?那可太不體麵了。

“這場手術,還是定義為互先比較妥當。”瀨尾教授道。

“互先”同樣是一個圍棋術語,比“先相先”高一個等級,意思是雙方實力相當,不必互讓。瀨尾教授這麽說,等於承認了孫希與自己的對等地位,忍不住下場來幫忙了。

圍觀的日本醫生經過短暫的**,終於沉默下來。在目睹了剛才那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後,他們再鄙視中國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位醫生確實有資格與瀨尾教授“互先”。

有了瀨尾教授的援助,孫希得以專心迅速完成了翠香這邊的手術。他長舒一口氣,放下線、剪刀,背心幾乎被汗水溻透。

出乎意料的是,孫希並沒有做任何休息,他迎著掌聲,直接走到瀨尾這邊的病人旁,再度拿起剪刀。瀨尾教授有微微的不悅:我都主動幫你收尾了,你還過來,是不信任我的技術嗎?還是出於偏執的自尊,一定要自己完成?

不過以瀨尾的江湖地位,既然對方非要過來接手,他也不屑跟一個晚輩爭搶,便退後一步,把舞台讓給這個心高氣傲的天才。

其實這邊的手術已接近完成,隻差最後縫合頭皮。這對一個實習生來說都不算太難,更不要說是孫希了。當頭皮上的最後一針順利收束時,圍觀的醫生們忍不住鼓起掌來。醫界終究還是以技術為尊,他們今天見到了一個奇跡,自然會不吝讚賞。

五十歲不到,就可以完成如此成就,這家夥簡直就是個怪物。眾人心裏想。而瀨尾教授則想得更具體:按照約定,這次合作手術之後孫希會加入同仁會。有這樣的天才加盟,同仁會勢必聲威大震,對帝國有更多貢獻。想到這裏,他連連頷首,剛才的一點點不愉快也煙消雲散。

可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孫希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精神終於微微放鬆。他習慣性地要把剪子放回設備盤,卻忘記自己體力已跌入低穀。就這一恍神間的鬆懈,他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隻聽得一連串金屬撞擊的“嘩啦”聲,他整個人拽著設備盤摔倒在地,手術器械登時撒了一地。

這下子可驚住了手術室裏的所有人。一個護士趕緊把他攙扶起來,卻突然“啊”一聲叫了出來。眾人去看,隻見孫希的右手血流如注,似乎被一把掉落的手術刀劃破了。

這手術刀不知怎麽劃的,竟是從虎口向內劃出一道極深的口子。在場都是資深醫師,一看便知大事不妙,這個深度恐怕已經傷到了肌腱和神經——這可是剛剛完成兩台手術的神之右手啊!

手術室的氣氛急轉直下,除瀨尾教授以外的醫生無不變色,急忙湊過去給他實施急救。過不多時,手術室的門“咣”的一聲被推開,川島真理子和曹主任也聞訊趕來。他們聽說孫希意外受傷,無不震駭。

川島真理子撲過去抓住孫希的左手,驚慌地喊著“孫君、孫君”。瀨尾教授抬著孫希的右手做了簡單的檢查,輕輕搖頭,臉色極其凝重。

這個傷口太深了,也太精準了,正好切斷了虎口處的肌腱和橈神經淺支。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就算日後能恢複,也無法精密執刀。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瀨尾教授怎麽也想不通,這一雙剛剛完成了奇跡挑戰的手,怎麽會在小陰溝裏翻船?他努力回憶剛才設備盤的跌落方式,怎麽也不可能會割得如此嚴重,除非是故意把手迎上去……可這怎麽可能呢?

在這一片混亂中,隻有唐莫注意到,孫希朝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嚴厲而堅定。

唐莫的雙眼一片模糊,他顧不得用手背擦去淚水,大聲喊著:“不要打擾救孫老師!”他招呼護士一起,把翠香和另一個病人的病床統統推出手術室去。

在此時的手術室裏,隻有唐莫才明白,老師是故意的。

進行聯合急救,是唯一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拯救翠香的辦法。但孫希這麽做,等於把自己推向深淵。因為隻要手術獲得成功,他勢必要被迫加入同仁會,成為日本醫界的一員。這件事不容拒絕,否則紅會第一醫院會失去獨立地位。

孫希既不想坐視翠香死亡,也不想做醫界漢奸,更不想讓紅會第一醫院淪為同仁會附庸。麵對三難抉擇,他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殘。

隻要自己失去做醫生的價值,那麽這些麻煩也就消失了吧?唐莫知道,老師一定是這麽想的。老師甚至算到了,自殘的舉動可以把川島真理子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讓她無暇關注躺在病**的翠香,可以趁機轉移翠香。

這些事孫希並沒跟唐莫說過,可師生多年的默契,讓他一瞬間就能領悟到老師的用意。唐莫的胸口,仿佛有一團熾熱的火焰在燃燒,四肢百骸都被灼燒得劇痛。

一個絕頂的外科天才,在一場華麗的完美演出之後,親手毀掉了自己的職業生涯。還有比這更悲壯的事情嗎?

唐莫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感覺自己要爆炸了,可他此刻根本不敢放縱自己的情緒。歸根到底,這件事是他被川島真理子**才引起的,唐莫一直愧疚於心。而老師不計前嫌,仍舊把最為關鍵的囑托交給他,他絕不能辜負老師的信任,也絕不能浪費老師斷送職業生涯換來的機會。

稍事準備之後,唐莫推著一張活動病床朝外麵走去,救護車就在急救口等著。正當他打開後車廂,要把病床往車上抬時,旁邊忽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你這是要把病人送去哪裏?”

唐莫轉頭一看,見到杜阿毛帶著幾個人不懷好意地靠近。他們在這附近埋伏多時了,所有出入的動靜都納入了監控。

“這個病人剛動完手術,我要送他去澄衷療養院。”

“剛動完手術立刻就走?你當我是憨大[30]嗎?”杜阿毛怒喝一聲,“現在特工總部要辦事,給我讓開!”

唐莫還要試圖阻攔,卻被杜阿毛的手下一把推開。杜阿毛走到病床前,伸出手去,撩開白布簾,得意的獰笑霎時變成了驚愕。

躺在病**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頭上還用布套包著,顯然剛動完手術。杜阿毛不由得大怒,揪住唐莫吼道:“不是個女的嗎?”唐莫回答:“這是今天合作手術瀨尾教授指明要的病例,是男的沒錯啊。”

杜阿毛叫來手下喝問:“醫院其他幾個出入口,可有什麽動靜?”手下回答說沒有。杜阿毛狐疑地盯著唐莫,忽然喝問:“你怎麽剛哭過?發生什麽事了?”

“我的老師剛才動完手術,意外劃傷了手掌,可能要終身殘廢了。”

“你老師是誰?”

“孫希,這次合作手術就是他與瀨尾教授主刀。”

杜阿毛眉頭高高挑起。孫希受傷了?這可是個大新聞。這人據說是第一醫院最好的外科精英,想不到竟落得這個下場,可惜,可惜。

不對,那個邢翠香是孫希的姘頭,搞不好就是他把她弄來醫院的!杜阿毛私心壓下,公心騰起,再度看向哈佛樓。孫希既然受傷,那麽那個邢翠香應該還留在樓裏。隻要我們守在外頭,等特高課的人來交涉,她就一定逃不掉!

這時唐莫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走了嗎?病人顱部剛動完手術,不能受風寒……”杜阿毛不耐煩地揮揮手,帶著人又回到正門去。

唐莫一直等到所有特務都離開了,才把活動病床的床單給掀起來。

原來這個活動病床,分成了上下兩層。上麵一層躺病人,下麵還有一層是放各種器械與病人的物品。這種樣式頗有些年頭,是當初沈敦和建立流動醫院時的發明,那時是為了方便戰場轉移之用,沒想到今天派了別的用場。

邢翠香身材嬌小,躺在下麵一層,白簾子從上方垂下,不熟悉的人根本想不到病床下麵還能藏人。

唐莫先把翠香移到救護車上,然後又把那個倒黴病人重新送回院內。此時手術室那邊依舊一片混亂,無人顧得上這邊。而杜阿毛的隊伍依舊不敢進哈佛樓。唐莫知道,這是逃脫的最後機會。

至於留在第一醫院的孫希到底會怎樣,唐莫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他確認的隻有一點:老師不會後悔,所以他也不能讓老師失望。

他飛速上車,一路踩著油門衝出醫院大門。邢翠香在麻醉之前,提供了一個軍統在南城的秘密接頭處。隻要送到那裏去,軍統就有辦法把她弄走。

車子朝著南城方向隆隆開去,開著開著,唐莫發現路上的人變多了。大半夜的,不知從哪裏出來無數平民,扶老攜幼,背包拎箱,個個愁容滿麵。他們互相簇擁著,哭喊著,化為一片漫無目的的洪水,填滿所有的街麵、小巷和建築空隙。

“是南市難民區出事了?”

唐莫突然想起來了,就在今天上午,南市難民區救濟委員會發表聲明,正式宣布解散。傾盡饒神父和紅會心血的南市難民區,在維持了三年時間後終告撤銷。而眼前這些人,顯然是難民區裏的幾十萬平民。

他們再度失去了家園,隻能茫然地在暗夜裏四處流散。沒人知道該何去何從,也再沒人關心。

這輛救護車徒勞地在人潮中掙紮著,沉浮著,搖擺著,如同一條風雨中的破舟。上海的夜依舊深沉,唐莫握緊方向盤,瞪大了眼睛,試圖在這混亂的黑暗中找到一條出路。

這是老師留給他的最後的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