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暗暗生出警惕,刻意岔開道:“其實……嗯,我是有一事相求。”

“那是自然,否則你怎麽會和一個仇人喝酒呢?”

那子夏促狹地笑了笑,身體後靠,等著她開口。姚英子對他這個姿態感到很不舒服,好像請君入甕似的。她斟酌再三道:“有這麽一樁事。大島町有一百多名華工,地震之後被軍方以首都戒嚴令為由,強製遷去了習誌野的戰俘營。能否請載仁親王遞一句話,把他們放出來?”

“應該隻是臨時轉移吧?幹嗎這麽緊張?”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但現在外頭的局勢太過混亂,仇殺外國人的事情太多。就怕底下的軍人自作主張。”

那子夏晃著酒杯,沉思了好一陣:“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我得先弄清楚一點——我有什麽好處?”

姚英子暗地裏鬆了一口氣,當生意來談是最好:“你要多少錢?”誰知那子夏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如今煢煢孑立,無須養家,又沒有抽大煙的惡嗜,每月賺的薪水足夠花了。”

“那你想要什麽?”

那子夏雙手交疊在下巴處,眼神微醺:“姚小姐,你不必掩飾。你我雖說是故人,其實有怨無情。今日你若不是有求於我,也斷然不會出來陪我喝酒,對不對?”

姚英子霎時渾身緊繃,手裏捏緊了酒杯。那子夏剛才刻意強調自己煢煢孑立,難道……不料那子夏哈哈大笑,寬慰似的揮動手掌:“怕什麽?我最荒唐的時候,也沒對姚小姐你用強不是?新橋的遊女,陪一夜也就三日元,我何至於這麽麻煩?”

他湊近燭台,臉頰被酒意漲得發紅,雙眸越發閃亮:“你求的事情,不是為你自己;我要的好處,其實也不是為我一人。”

“嗯?”姚英子頗為意外。

“隻要你在這份文書上簽個字,也就行了。”那子夏從懷裏取出一張厚軟紙,攤平在桌子上。

姚英子開始以為是借據或契約,可就著燭光一看,卻隻是一份認捐倡議書。

趁著她閱讀的當兒,那子夏道:“別看皇上現在還住在紫禁城,就民國政府這個亂勁兒,他老人家也是朝不保夕。我們這些臣子看在眼裏,著實心疼,於是就有了一個想法。東北乃大清龍興之地,如果皇上重歸故土,頤養天年,相信誰也挑不出理兒。所以我們搞了一個歸鑾基金會,希望能在民間運作一下,促成天子移駕。”

姚英子把倡議書看完,正文跟那子夏說得差不多,隻是最後一段多了一句“臣願報效大洋兩萬元,捐輸基金,以為天子歸鑾用度”。

兩萬大洋,對普通人家來說是天文數字,對姚英子來說,卻不是難事。隻是這事總有些古怪,姚英子提起筆來,有些猶疑。那子夏解釋道:“哦,這隻是個虛幌罷了,姚小姐兌現不兌現,並不十分重要。我們看重的,是報效人的名望。令尊是滬上有名的商業巨子,有你們父女聯署,聲勢也足。”

姚英子聽明白了。那子夏是想借姚永庚的名氣來給基金會背書,去招募更多資金。這個手法在上海灘很流行,別的不說,袁世凱還擔任過紅十字會的名譽會長呢。

她並不關心前清那個小皇帝回不回東北,隻是稍微有些擔心,萬一那子夏打著姚家旗號去詐騙……那子夏看出她的遲疑,又笑道:“你瞧,鄭海藏、羅雪堂、熙格民、郭宗熙這些人,也都在上頭簽字了,就連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也是報效人呢。我膽子再大,也不敢一次得罪這許多人。”

姚英子對這些名字不熟悉,隻知道羅雪堂就是大學問家羅振玉,與他同列的大概也都是社會名流。姚永庚再厲害,也不及這幾位聲望高。

她再三確認,這份倡議書並沒有任何法律約束,便提起筆來,忽然又抬起頭來確認:“隻要我替我父親簽了這個,你就肯給載仁親王遞話?”

那子夏不動聲色:“說實在的,你爹的一個代簽名,還不值得讓載仁親王出手幹預。我隻能保證,他老人家明天來視察病院時,你能借到他的勢。”說完他把頭湊過去,似乎要囑咐什麽。

姚英子一臉厭惡地稍稍朝那邊靠去,那子夏的口氣吹過來,讓她的皮膚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但她沒有讓開,而是認真地聽著。這是關係到蒲公英報仇的關鍵,她必須忍耐。

那子夏交代完之後,姚英子再不猶豫,提筆把倡議書簽了。那子夏收起文書,拿起酒杯:“來,為我們的異域重逢幹一杯。”姚英子沾了沾嘴唇,起身就要離開。昏黃的燈光下,那子夏的語氣有些疲憊:“姚小姐,臨走之前,容我再送一句忠告吧。”

“什麽?”她站在門口,以便隨時可以離開。

“我知道你們救援隊是為中日親善而來,不過注定是徒勞無功。”

“我們是為了拯救人命,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做政治上的算計。”

“政治關乎一切。你看不清政治,無論做什麽,都會被時代淘汰。”那子夏道,“我告訴你,十年之內,中日之間可能會發生戰爭。良禽擇木而棲,你可要早做打算哪。”

“十年?”這個數字在姚英子聽來,沒有什麽真實感,“日本人已經有計劃了嗎?”

“沒有,但遲早會有。國與國之間的關係,隻取決於力量的對比,強者天生要吞掉弱者。所以隻要看透力量的流動,就能看透大勢所趨。中日國力差距越來越大,所以未來必有一戰,你們在民間再如何親善,也改變不了這個大勢。”

那子夏見她仍有些不懂,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把自己的身子沉入沙發裏,直到看不清麵孔。

“咱們盡快開始吧。”

在黑暗的囚室之內,方三響對難波大助和金性伍吩咐道。他打開挎包,拿出幾樣東西。兩人沒多言語,分頭忙活起來。

囚室裏的勞工對於這三個古怪的不速之客,麵麵相覷,可他們體力太弱了,實在沒精神去好奇。反正都是困在牢房裏,又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

方三響重新回到那個病人麵前,從挎包裏取出一小瓶清水,給他灌入口中。這是用鹽調過的飲料,可以有效補充電解質,本來是醫生救援時補充體力用的。眼下環境受限,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那個最早呼救的小夥子,帶著哭腔問:“我舅舅還有沒有救?”方三響道:“接下來你們要完全聽我的指示,你舅舅就還有生還的可能。”小夥子忙不迭地點點頭。

小夥子是溫州人,叫陳順,今年才十八歲,跟著舅舅到日本做勞工。據陳順說,大地震發生之後,大島町的勞工寮也發生了不少傷亡,眾人都惶恐不安。緊接著,自警團又跑來騷擾,幸虧勞工們多是青壯男子,手裏又不缺土木工具,沒讓自警團占到便宜。沒想到這起紛爭驚動了軍隊,在軍警的威逼和江木的勸說下,他們被一股腦運到了習誌野戰俘營。

戰俘營裏的待遇極差,飲食粗劣且極度缺乏,勞工們進了囚室也不被允許出去,完全和罪犯一個待遇。陳順的舅舅是他們的工頭,向看守房提出至少提供足夠的清水,結果被垣內中尉大罵說“你們中國人隻會添麻煩”,然後用木刀劈傷了他的肩膀。

“我一進走廊,就發覺這兒有問題。”難波大助在一旁忽然插嘴,“提供清水也罷,傾倒馬桶也罷,這些事完全可以讓勞工自行完成,畢竟他們不是囚犯。但江木先生剛才卻刻意強調人手不夠,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是的,我聽到你輕咳了一下。”

“聽他的意思,寧可讓疫病流行,也不能讓這些勞工自主活動。這可太奇怪了,這些勞工都是江木建築會社的員工。按說讓他們保持健康,才是最符合江木先生利益的做法。但他剛才的表現,不符合邏輯,除非……”

“除非江木認為,這些勞工的存在,對現在的他來說,會損害自己更大的利益。”方三響接口道。

“沒錯。他們禁止勞工外出,又對勞工的健康狀況漠然。這一切征兆,完全不像是要長期關押,更像是……”

“屠殺前的靜置。”方三響吐出這幾個字,整個囚室裏的溫度驟然降了好幾攝氏度。大規模屠殺之前要把囚犯餓幾日,這樣可以有效降低反抗力度,方便動手,這是一個無比殘酷的常識。

“所以必然存在一個理由,讓江木必須放棄這幾百人。”難波大助說。

方三響轉向陳順:“說起來,王希天也和你們關在一起嗎?”

陳順隻在勞工寮裏見過王希天一次,而且沒與他交談過。這時陳順的舅舅躺在地上,用極虛弱的聲音說出渾濁的方言。陳順趴著聽了半天,抬頭道:“我舅舅說,王會長是在出發途中,被軍人單獨押走的……”

“押去了哪裏?”

陳順的舅舅閉上眼睛,沒再言語。這時方三響耳畔聽到“哢吧”一聲,然後是金性伍的歡聲:“成了!”先是“當啷”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掉在走廊裏,然後囚室的沉重木門,居然被徐徐推開。

原來他們三人在抵達習誌野戰俘營之前,做了幾種預案。其中最壞的一種是,他們被軍方扣押,這意味著對方殺心已起——那麽唯一能保住勞工們性命的辦法,就是越獄。

當時在北海道的網走,有一位日本全國知名的越獄高手,名叫西川寅吉。他曾經先後五次從監獄脫逃,屢抓屢逃,至今仍在服刑。報紙把這個人當作傳奇大肆報道,把越獄細節都描寫得很詳細。金性伍出於興趣,仔細研究過西川寅吉的案例,沒想到還有用得上的一天。

方三響的急救挎包裏,除了醫療用品之外,還暗藏了一把銼刀與小鋸。金性伍則從廢墟裏刨出幾根鐵絲,藏在袖子裏。戰俘營畢竟不是正規監獄,他們也不是真正的罪犯,搜身沒那麽嚴格,就這麽順利地帶進來了。

難波大助把金性伍扛起來,夠到通氣格柵的高度。金性伍先用小鋸把柵條鋸斷,然後整個人努力往外鑽。他瘦小幹枯,可以鑽出去半個身子。然後他在黑暗中拿出鐵絲,彎成一個鉤子形狀去套鐵閂。

方三響懷疑,金性伍在日本做勞工之前,恐怕也做過什麽特種職業,他的手法頗為純熟。隻是幾分鍾時間,鐵絲便套中了鐵閂,輕輕一拽,鐵閂應聲落地。

此時已經入夜很深,戰俘營裏沒開燈,而守衛遠在中央警衛室裏,這個聲音沒引起任何動靜。三個人魚貫從囚室裏摸出來,沒著急去開其他囚室的門,而是來到走廊的盡頭。

走廊盡頭是一具臥式鍋爐,這是冬天用來給囚室取暖的,鍋爐在牆壁外側,與內側用鐵皮管道相連。西川寅吉其中一次越獄,就是利用放風的機會偷偷擰鬆了管道螺絲,然後從管道口爬了出去。金性伍效仿西川寅吉,如法炮製,很快如一條泥鰍一般靈巧地鑽了出去。

“他之前真的隻是一個勞工?沒當過盜賊?”難波大助低聲嘟囔了一句。

金性伍鑽出長屋之後,先是蹲在牆角踅摸了一陣。這裏屋腳撒著石灰,他收攏了好幾把,送回到長屋裏,然後才繞了一圈回到中央警衛室。

這裏隻有兩名士兵在值守,他一看到軍裝便有些發,可事已至此,已沒有退路,便鼓起勇氣偷偷過去,找到一扇微微打開的窗子,小心地守在那兒。

與此同時,難波大助在走廊裏故意弄出一點動靜。一名士兵聽見,連忙打開了通向四號長屋的觀察孔,他剛把眼睛湊上去,便突覺一陣白煙撲過來,雙眼霎時被眯住。緊接著,又是一股腥臊的**澆過來。

石灰遇水,便會發熱。那士兵頓覺雙眼劇痛,慘呼著蹲下身子。另外一名士兵慌忙去扶,而金性伍趁機衝進屋子,用一條浸滿了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對方的口鼻。

乙醚是方三響隨身攜帶的麻醉藥物,雖然很難在幾秒內便致人昏迷,但金性伍在捂住對方的同時,用日語喝了一句:“這是劇毒,不想死就老實點!”那士兵先覺得刺鼻無比,又聽到是劇毒,嚇得魂飛魄散,就這麽被金性伍弄翻過去。

搞定了警衛之後,金性伍從外側打開四號長屋的門,然後取出鑰匙去開另外三座長屋的門,那裏還關著兩百個朝鮮勞工。

方三響和難波大助見外麵門開了,這才把其他囚室的鐵閂一個個抬起來。每抬開一個,方三響都探頭進去,大喊一句:“快出來,快出來!”

那些溫州勞工開始一臉迷惑,幾乎沒人敢動,可漸漸地,他們看到其他囚室的門都打開了,陸陸續續有勞工走出來,還用家鄉話互相詢問,或者呼喚親戚,於是也猶豫地站出來。一會兒工夫,除了十幾個霍亂鬧得厲害、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病號,將近一百號人從充滿惡臭的囚室站到走廊上,黑暗裏鬧哄哄的一片。

“大家聽我說。”方三響站在高處喊道,“我是華工共濟會的人,是王會長派我來的。”

王希天的名字,在勞工中頗有威望。一聽是他派來的,嘈雜的人群登時安靜下來。陳順等人也幫忙維持秩序,讓大家少安毋躁,都聚到自己的工頭身邊。方三響又道:“日本人把大家弄到戰俘營來,是要陰謀殺光我們。現在大家要統一聽我指揮,才能盡快離開這座戰俘營,才能活命。”

勞工們這幾日備受虐待,心裏都惶惑不安,如今聽方三響一說,頓時炸了鍋。黑暗中不斷有人提出疑問。

“我們就這麽逃走了,會不會被軍隊抓回來?”

方三響回答:“記住,你們不是罪犯,沒有任何法庭定過你們的罪名。你們隻是來避難的勞工。在法律上享有完全的行動自由,軍隊無權阻止你們離開。”

“我們逃走以後去哪裏?”另一個聲音叫道。

“麻布區高樹町的中國紅會臨時病院,在那裏你們可以得到庇護。”

“江木先生在哪裏?我們這麽做會不會違反合同?要扣工錢的。”第三個聲音怯怯地問。

“他和那個垣內根本就是一夥的!你還指望他幫你?”第四個聲音譏諷道。

麵對勞工們的七嘴八舌,方三響有些頭大。他揮動手臂,再次抬出王希天來:“王會長臨行前給了我一個逃走用的錦囊。”

這名字似乎有魔法,勞工們再次安靜下來,等著聽錦囊裏有什麽妙計。

其實這妙計並不出奇。戰俘營的外圍是一圈高約三米的圍牆,地震時震出一個寬約十米的缺口,軍方隻是扯了幾根鐵絲網攔住,這是方三響在入營前就觀察好的。勞工們可以穿過這個缺口,離開戰俘營。

這個行動,需要高度的紀律性。好在這些勞工全都是溫州籍的,彼此之間都是親戚、同鄉,方三響讓陳順把十幾位工頭召集過來,簡單講解了一下逃跑計劃,然後讓他們把那些罹患霍亂的同伴都背上,一個也不能扔下。

金性伍那邊很快也把朝鮮勞工們放了出來,說明情況之後,與方三響這邊會合。在黑暗之中,這三百多名羸弱、疲憊的勞工在生存欲望的驅使下,匯成一股人流,靜悄悄地朝著圍牆缺口處湧去。

難波大助已經瘸著一條腿提前跑出來,用手術用的小鉗子掐斷了幾截鐵絲,扯出一條通道來。隻要他們一抵達缺口,幾百人深入習誌野的廣袤原野,軍方便無法阻止了。

隊伍走到一半,方三響突然聽到人群裏傳來一陣**。月光之下,隻見一個人影脫離大隊,朝著反方向的衛兵宿舍跑去。他這一舉動,非同小可,那裏可是六中隊的駐屯地,如果驚動了守軍大部隊,這些人都要完蛋。

雖然夜裏沒有燈光,但那家夥也不至於跑暈了頭吧?方三響正要衝過去把他拽回來,就聽那人扯著嗓子喊:“江木先生,他們要逃走!他們要逃走!”

方三響氣得差點暈過去,他聽出來了,這就是剛才質疑說會被江木扣工錢的那個聲音。他也罹患了輕型霍亂,身子比較虛。

很顯然,這人覺得自己一定逃不掉,索性大家都別逃掉。他甚至考慮到日本人那邊隻有江木懂中文,所以特意喊出他的名字。方三響從來沒見過如此卑劣而又耍小聰明的家夥。

可這家夥的破壞力卻十分驚人。對麵軍營的窗戶紛紛亮起燈來,可以看到人影紛亂。

以日本軍隊的反應速度,恐怕這三百多人還沒到缺口,垣內中尉的部隊就會衝出來形成圍堵。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絕境,難波大助、金性伍和陳順都慌了,他們看向方三響。卻見這位醫生垂頭沉思了幾秒鍾,把手裏的醫師帽狠狠甩在地上,臉上浮現出前所未見的狠戾。

“事到如今,索性幹他娘的!”

其他三個人都愣住了。方三響一拽陳順和金性伍:“快,通知所有人,我們返回戰俘營!把所有門都關起來,據險而守!”

“啊?”

“啊什麽!”方三響喝道,“我們已經逃不掉了,這麽多漢子,難道要束手就擒嗎?!快!”陳、金二人不敢爭辯,各自去通知同胞。難波大助也要過來,卻被方三響朝外麵猛推了一把:“你快走!你一個人應該能穿過鐵絲網。”

“我不走,這是懦夫的行為!”難波抗議道。

“你必須走!你所崇拜的大杉榮不是說,工人要果斷采取自主行動嗎?現在就是時候了!你把消息傳出去,我們在戰俘營這裏據守才有希望!”方三響不由分說,把他推出缺口,然後掉頭跑回隊伍裏。

這三百多人一臉懵懂地掉了個頭,迅速又撤回了戰俘營內。方三響沉著臉,接連發布指令:“陳順,你帶五個人,去把所有家具挪過來,擋住大門入口;金性伍,你打開所有長屋,把囚室的鐵閂都拆下來!”

五座長屋,至少有一百二十間囚室,鐵閂都是上好的鑄鐵棍,瞬間就武裝了將近一半的人。金性伍惴惴不安地問方三響:“這樣能打過日本人嗎?人家可是有槍的。”方三響冷笑道:“難道老老實實回到囚室蹲下,他們就會放過我們嗎?”

“萬一惹得日本人生氣,可沒法談了……”陳順怯怯地道。

“談判是談出來的嗎?橫的怕擰的,擰的怕不要命的。一味委曲求全,隻會讓別人覺得你好欺負。隻有奮起反抗,讓他們感覺到你是個威脅,他們才會願意坐下來跟你談!”

方三響說完,拎起一根鐵閂走到警衛室的窗戶前,眉頭突然一挑。隻見遠處江木精夫連條紋睡衣都沒顧上換掉,帶著幾個保鏢氣勢洶洶地跑過來。

垣內中尉為了控製勞工,讓江木精夫就住在附近。眼下突然出現了暴動傾向,他自然有責任趕來平息。看江木的神色,似乎還沒意識到這次逃跑的規模有多大,沒等大部隊集合就先心急火燎地跑過來了。

方三響示意其他人先退開,自己藏在門後。等到江木他們衝進警衛室,他毫不客氣地揮動鐵閂,咣咣幾下敲暈保鏢,然後飛起一腳,把江木剛剛拔出來的手槍踢飛在地。

江木是柔道黑帶,反應速度本來不差。奈何拳怕少壯,方三響與他相比年齡、體重都有優勢,幾下扭打,便將他按在身下。

直到這時,江木才意識到自己誤判了。所有勞工居然都恢複了自由,整個戰俘營完全被這些膽大妄為的家夥占領。

“你們瘋了嗎?”江木精夫怒喝道,“軍隊接到的是首都戒嚴令,你們這麽做,垣內中尉有權開槍鎮壓。所有人都得死!”

“不,隻要有你在,他不會的。”方三響撿起手槍,對準他的太陽穴。江木精夫眼皮抖了抖,登時沉默下來。

江木社長被抓的消息,瞬間便傳遍了戰俘營。所有的勞工無論中、朝,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都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江木這家夥對勞工敲骨吸髓,如今淪落至此,實在是大快人心;憂的是,這樣一來,再無轉圜餘地,不知外麵的軍隊會怎麽報複——他們骨子裏對日本人始終有一種天然的畏懼。

方三響敏銳地覺察到了這種微妙氣氛,他知道這時必須逼一逼,才能把他們的血性釋放出來。他抓起江木的肩膀,一把推到警衛室的窗戶前,手槍保持在老頭的太陽穴上。

此時戰俘營外,六中隊的大批士兵已集結完畢,把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探照燈也紛紛開啟,有四五挺機槍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幾座長屋。

垣內中尉走到陣前,一張馬臉拉得奇長。

這座戰俘營的星式布局很適合管理囚犯,但一旦被人占據當作要塞,進攻起來便很棘手了。幾座延伸出去的長屋,彼此遮掩,很難找到一個可以製壓全場的射界。而厚實的牆壁與狹小的窗戶,也成為突擊的致命障礙。

“啊!”

一聲慘呼從垣內中尉麵前傳來,一個穿著勞工服的人栽倒在地,右肩被斜切出一個巨大的豁口。他雙眼絕望地瞪圓,在地上抽搐了幾下,眼看活不了了。垣內中尉緩緩收回長刀,用手帕愛惜地擦去刃上的血跡。這一記幹淨利落的袈裟斬,稍微舒緩了一下他心中的惱怒。

這是適才跑來告密的那個勞工,垣內中尉認為他是個誘餌,是誘騙江木進入中央警衛室的可恥騙子。

把長刀收回鞘中,垣內八洲夫朝戰俘營望去。隔著玻璃,他看到那個紅會醫生挾持著江木,望著自己。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神裏看出無奈、憤怒以及決心。

“閣下,戰壕迫擊炮已經就位,隨時可以實施炮擊。”旁邊的士官跑過來報告。

垣內八洲夫緩緩地磨著臼齒,發出咯吱咯吱的瘮人聲音。江木精夫那個蠢材自投羅網,給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可是,江木家的兩位兄長分別是高級官僚和精英律師,他又是自己在陸軍士官學校的學長,一旦處置不當,垣內在軍中的評價會降低。

“把炮彈先退出來。沒我的命令,不許發射!”垣內惡狠狠地吼道。

方三響確認垣內看到江木之後,便後退幾步,拽著他回到探視室。他們昨天才剛剛在這裏見過,十二個小時不到,立場顛倒過來。

江木精夫雙手背過去捆在椅子上,兩條白眉毛憤怒地拱起來:“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這是對日本政府嚴重的挑釁!”方三響淡淡道:“我隻是想救人罷了。”

“戰俘營的條件確實是差了點,但這也是為他們好。你們真的誤會了。”江木精夫絮絮叨叨地試圖解釋,見方三響無動於衷,隻好換了個口吻:“方醫生,你是東北人吧?咱倆算半個老鄉,老鄉見老鄉,不能一點情麵也不看顧對吧?你到底想要什麽?錢,還是房子?啥都好說。”

方三響似笑非笑,拿來一把椅子反坐在對麵,雙臂搭在椅背上。江木精夫感覺到,這個醫生的情緒似乎舒展開來,難道是有商量的餘地?不由得精神一振。

此刻在探視室外,勞工們正熱火朝天地拆毀各種設施,加固門窗。他們原本還有些動搖,但看到那個告密者被當場斬殺之後,終於放棄了最後一絲僥幸。但這一切紛擾,暫時都跟這間探視室無關。

方三響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可以直麵自己的心魔。他定了定神,開口道:“覺然大師,別來無恙。”

一聽這名字,江木先是一怔,旋即似乎想起了什麽,眼圈向外睜大,瞳孔卻陡然收縮。整個人如同秋天掛在枝頭的殘葉,撲簌簌地抖動起來。

“我找了你十九年,十九年,現在終於找到你了。”方三響淡淡地說道。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激動到難以自持,可心情卻出奇地淡定。江木精夫的記憶迅速倒轉到十九年前,坐標逐漸縮小範圍:“你是……溝窩村的人?”

“虧您還記得。我是方大成的兒子,方三響。”

一個倔強小男孩的身影,從江木精夫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怪不得兩人昨天初次見麵,醫生的態度那麽古怪。那個小家夥居然從凶險的戰場上幸存下來了!居然還做了醫生!居然還來到了日本搞出暴動。

當江木意識到這是一樁持續了十九年的大仇後,雙肩反倒鬆垂下來。

“我跟你爹沒有私人恩怨。我是個軍人,當時受命去擾亂俄軍在老青山的布局。溝窩村適逢其會罷了,那是我的工作。”

方三響盯著他嘴唇邊的兩顆黑痣:“這改變不了任何事實。”江木精夫雙眼一眯:“那麽你打算怎麽樣?殺了我給你爹報仇?”

如果要動手,這確實是一個絕佳的時刻。江木精夫已為刀俎上的魚肉,外頭垣內中尉一時半會兒衝不進來。現在他可以隨意處置這個害死了全村人的凶手,用任何手段。

方三響盯著這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十九年來,你可有過一刻,想起溝窩村被你害死的村民?有過哪怕一霎的歉疚和慚愧,覺得不該把那些無辜的性命卷入紛爭?”

江木大笑:“我為什麽要慚愧?作為帝國軍人,我為日本擊敗俄國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無愧於軍隊的委托,無愧於天皇的信任。區區幾個清國鄉民,在我眼裏不過是些炮灰罷了,能為帝國而死,算是他們的福分。”

“人命在你眼裏,算什麽?”

“不同的國家,人命的價碼是不同的,這是我在戰爭中悟出的道理。所以退役之後,我便開始做勞工生意,朝鮮人根本不值錢,三十日元就能用到死;中國人稍微貴一點,也不過五六十日元,拿來填補日本勞動力的缺口正合適。”

這番輕描淡寫的說辭,令方三響怒火中燒。他手裏的鐵閂捏緊又放鬆,放鬆又捏緊。望著仇人毫無設防的姿態,他想象著腦漿迸濺、血肉模糊的快意情景,但心中卻翻騰著另外一股力量,阻止它付諸實現。

他是個醫生,醫生的天職是救死扶傷,而不是殺人,即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你要想報仇,動手便是了,但指望老夫懺悔,那是做夢。”江木乜斜著眼睛,胸膛一挺,“恰好相反。老夫若因為溝窩村而死,這叫死於王事,是無上之光榮。”

方三響抬起手裏的武器,遲遲沒有揮動。江木突然咧開嘴笑了:“怎麽了?不敢動手?也對,你殺死了我,手裏便再沒了任何依仗。垣內中尉縱然殺不得你,那幾百個勞工也會全數給我陪葬。方三響,你為了一己私仇,甘願讓幾百名勞工遇害嗎?”

方三響麵皮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江木精夫點破了他猶豫的根源。這個複仇的場合非常合適,時機卻極為尷尬。倘若他不顧一切地殺死江木,那麽勞工們必然遭受滅頂之災;可如果就此放過江木,以後恐怕再無任何機會報仇。

作為兒子,殺父之仇必須報;可作為醫生,又豈能舍棄這幾百條性命?

有恃無恐的江木見方三響被反將了一軍,囂張起來:“你們這些中國人哪,都一樣迂腐、虛偽。你也是,那個王希天也是,永遠搞不明白何為大義,何為必要的犧牲。你們假惺惺地堅持些愚蠢的東西,到頭來還不是給自己找別扭?”

“閉嘴!”

“那你倒是快把我殺了呀。”

方三響突然狂吼一聲,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木屑飛濺,木桌麵上迸裂出一條縫來。他抓起鐵閂,飛快地離開探視室,重重把門摔上。此刻的他寧可麵對垣內的利刃,也不願繼續在那裏多做煎熬。

江木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麵色如常。他趁著屋裏沒人,悄悄把脖子伸向前方,用舌頭與牙從桌麵上叼起一塊尖銳的木屑,然後費盡周折,送到被捆在後背的雙手裏麵……

這一夜,便在這種微妙的對峙中度過。

其間垣內中尉組織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結果被那些勞工利用地利,全部擊退,一名士兵還受了重傷。到了次日正午,垣內中尉的耐心幾乎要被耗盡了。而對麵戰俘營內的勞工們也惶恐不安。監獄裏斷絕了飲食不說,霍亂患者還在持續增加。一時血氣之勇,終究無法抵抗肉身的疲憊。

他們不停地詢問方三響:“救兵在哪裏?到底要堅持到什麽時候?”可方三響沒辦法給出準確的回答。勞工們的意誌變得渙散,怨氣與不安開始悄然彌漫開來。

這種情緒累積到下午一點,意外出現了。

負責看守江木的勞工,也出現了輕微的腹瀉症狀。他正打算叫人來換班,不料江木悄悄割開了手腕的繩索,突然暴起傷人,把那個倒黴勞工打翻在地。緊接著,江木砸碎了位於探視室上方的窗戶,忍著被玻璃劃傷的痛苦向外鑽去。

當方三響覺察到不對,趕過來查看時,他隻來得及看到江木跑過草地的狼狽身影。這個老頭子雖然年紀不小,可矯健程度依舊驚人,幾下便衝到封鎖線後頭。

“完了……”方三響心神大亂。沒了江木做人質,他個人報仇事小,這些勞工可再沒辦法阻擋軍隊的突襲。

陳順和金性伍也聞訊趕來,得知這個壞消息,無不是麵如死灰。兩人問方三響怎麽辦,他沉默良久,緩緩道:“江木逃走,是我的責任。我現在出去擋住他們,也許對方忌憚紅會身份,能緩一緩手,而你們……”

陳順忽然抓住方三響的手:“方醫生,我們本來已經在囚室裏等死了,可您大老遠地跑過來救人,我們溫州人都承這個情。您和王會長一樣,為我們這些不相幹的人付出太多了。王會長如今下落不明,您可不能再有什麽閃失——現在您離開,日本人應該不敢動手,可不要陪著我們啦。”

“這怎麽行?”

陳順苦笑道:“我跟著舅舅來日本,原指望能賺點錢。辛苦了兩年,我也算看透了,人家從來沒把我們當人。沒災的時候當牲口使喚,有災的時候當牲口殺。您說得對,左右是死,這麽多漢子幹嗎不反抗一把?”

他掏出一張紙,上頭是密密麻麻的字:“這是我們幾個工頭在溫州各村的地址。麻煩方醫生您去通知家裏一聲,好歹做場法事,把在外頭的魂召回去。”

方三響百感交集,這場景讓他想起梅子山下的蕭鍾英,正要拒絕,陳順笑起來:“您昨天說得對,橫的怕擰的,擰的怕不要命的。隻有奮起反抗,別人才知道我們不好欺負。就算這次我們都死完了,至少以後他們對其他勞工能稍微好一點。”

金性伍從喉嚨裏滾出一聲“嗯”,也站到了陳順的身旁。

方三響越過陳順的肩頭,看到溫州和朝鮮勞工們默默地聚在各條走廊上,黑壓壓的一片,一齊望向中央警衛室。這些黝黑的漢子麵帶絕望和堅毅,手裏攥緊一根根鐵閂,出奇地安靜。

在戰俘營外麵,垣內中尉見到江木歸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江木麵色猙獰,讓他盡快發動進攻,把這些該死的家夥殺幹淨。垣內正要下令,卻忽然眼睛一眯,看到那些麵帶菜色的勞工主動從戰俘營裏魚貫而出。

他開始以為對方是出來投降,可很快發現,這些人都攥著簡陋的武器,互相挽著胳膊,那絕對不是屈服的眼神。最可恨的是,為首的那個方醫生,把自己的挎包高舉在最前,縫在上麵的紅十字標誌格外醒目。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垣內和江木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江木,他雖嘴上說問心無愧,但一見到對方,卻平白泛起一絲心虛。他對這莫名的心虛十分惱火,決心盡快消除這個根源。

“他不是官方派來的,先打死他!快!”江木低聲吼道,努力掩飾著自己的不安。隻有他徹底死掉,自己才能睡踏實。

垣內叫來一個特等射手,舉槍對準了方三響。方三響身材高大,站的位置又十分突出,隻要不是瞎子,就可以輕易擊中他的胸膛。

射手把手指放在扳機上,正準備輕輕施力,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他微微側頭,看到一輛救護汽車凶猛地闖進來,直開到戰俘營裏麵才狠狠地刹住車。橡膠輪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尖厲的聲音,塵土揚起,讓射手一下子眯了眼。

周圍的士兵驚魂未定,隻見從駕駛室跳下一個身穿紅十字製服的姑娘。

江木立刻猜出,這一定是中國紅會官方派來幫忙的。垣內中尉冷笑一聲,說:“就算是紅會又如何,難道還想插手軍隊的事嗎?”一揮手,讓手下去把她攔住。

可古怪的是,那姑娘徑直朝這邊走來,士兵們無人敢攔。直到她走近了,江木與垣內才看到,她手裏舉著一張照片。照片濕漉漉的,顯然才洗出來沒多久。

那是一張合影,其中大多數都是中國紅會的醫護人員。在第一排的正中間,並肩站著兩個人。左邊的是牛惠霖院長,右邊那人身著日式戎裝,留著兩撇魚須胡子,相貌威嚴。

“載仁親王?”

垣內一眼認出了照片上的人,下意識地立正敬了個禮。在照片下方,還有一行日文注釋:“閑院宮載仁親王視察中國紅會東京救援隊臨時病院。”

這正是那子夏教姚英子的計策。載仁親王視察病院,勢必有新聞記者隨行,那子夏事先打過招呼,負責攝影的記者故意多拍了一張底片,拍完後立刻送去衝洗。姚英子拿到照片後,借了赤十字社的車趕往習誌野。

載仁親王是日本赤十字社名譽總裁,合影的是中國紅會救援隊,方三響是紅會會員。這張照片本身,可以引發許多聯想。如此一來,便可以在載仁親王不知情的情況下,借到他的勢。

姚英子不懂日文,便一直高舉這張照片,邁開步子朝著方三響那邊走去。江木麵色陰沉:“這一張照片又能說明什麽!垣內中尉,你還是快……”

“住口!”垣內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壓低了聲音,“誰知道紅會的人對親王殿下說了什麽,我不能再繼續了。”

江木大為不解:“為什麽?親王隻是視察紅會病院,又沒有明確下達什麽指示。”垣內氣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要裝糊塗!你拜托我把這些勞工轉移來習誌野處理掉的事,本來就不是合法的,隻不過借著首都戒嚴令的名頭才能執行——而戒嚴令正是親王殿下簽發的。這件事鬧大了,我們可經不起徹查的!”

“殿下萬一是支持我們的呢?”

“萬一他不支持呢?”垣內一點風險也不想冒。他被這張照片攪得心煩意亂,實在摸不準載仁殿下的態度。

江木一聽,如受雷磔:“難道……難道就這麽放他們走?”垣內沒好氣地回答:“親王殿下在軍中的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小中尉,隻能服從命令。”江木情急之下,扯過垣內的衣袖,語帶威脅:“你別忘了,為了這個,你已經把王希天……”

垣內臉色微變:“你什麽意思?”江木道:“你很清楚我為什麽要除掉這些勞工。我們如今都是在同一條船上。”垣內咬咬牙,把手一甩,似乎下了某種決心。

那邊姚英子已經衝到了方三響麵前,把照片拿給他看。方三響長舒一口氣,這樣一來,勞工們應該安全了。但他又不免好奇:“你怎麽這麽厲害,能把這樣的大人物拽來幫忙?”

姚英子眼神有點閃爍,含糊其辭地說了幾句。所幸此時垣內與江木走了過來,打斷了方三響的追問。垣內看了看方三響身後仍舊攥著鐵閂的勞工們,讓江木翻譯道:

“我們把這些勞工運來戰俘營,是出於好意。但是他們在安置期間不服管教,給我們造成了很大困擾。我已責令江木建築會社,把他們立刻遣返回國,不得多做停留。”

垣內如此表態,顯然是在找理由泄憤。但從好的方麵想,至少他不敢動手了,這幾百人算是保住了性命。

勞工們這幾天擔驚受怕,根本不想再在日本這個鬼地方多待片刻,能返鄉是最好不過。他們如釋重負,紛紛放下鐵閂,發出歡呼聲。

江木看向方三響,語帶譏諷:“方醫生,恭喜你,你果然是個有職業道德的人。”方三響麵無表情,就這麽直勾勾地盯著他。

勞工固然得救,但他也失去了向江木複仇的機會。沒想到這個仇人撿了便宜還賣乖,居然反過身來主動挑釁。姚英子擔心他忍不住動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腕:“蒲公英,你不要中了他的挑撥。”

“不會的,英子。我如果想殺他,早就動手了。我知道,我是個醫生,我知道。”方三響輕輕重複了兩遍,可姚英子聽得出來,其中蘊含著極大的痛苦和不甘。十九年的大仇,就在眼前溜過,以後恐怕也不會有機會了。

這時江木冷笑道:“實話跟你說,溝窩村的事,我在關東做過不知多少次,是為天皇盡忠,為帝國盡忠。倘若時光倒流,我會做一樣的事,隻不過這一次我會幹得更徹底,不讓任何一隻小畜生逃脫。”

他知道這個迂腐的中國人並不能把自己怎麽樣,隔著鐵籠去逗弄怒狼,是一件多麽快意的事情呀。

“啪!”

方三響沒動,反倒是姚英子伸出手去,給了江木一記響亮的耳光。江木頓時大怒,一個中國女人居然敢對自己動手,太有失顏麵了,他正要抬手抽回去,不料戰俘營外圍突然又傳來一陣**。

士兵們警惕地抬起步槍,看到孫希、王兆澄和難波大助朝著營地門口走來。這三個人灰頭土臉,渾身沾著白灰與泥土,似乎是從哪個土窯鑽出來的。而在他們身後居然還跟著浩浩****的人群,大多數是短褂、纏頭毛巾和木屐的搭配,都是部落民。

更古怪的是,這些部落民每個人都扛著一塊灰白色的水泥塊,形狀不一,一看就是從坍塌的廢墟裏撿來的。他們在鹽穀鐵鋼的帶領下,喊著號子,一口氣走到眾人跟前。

方三響和姚英子本來以為孫希會先過來打招呼,可他居然先跑到江木精夫的跟前,滿臉喜色:“您是江木先生吧?告訴您個好消息。”

江木愕然地看著這個土人,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難波大助走到孫希身旁,用日語更清楚地表達:“我是朝日新聞的難波,現在有一樁涉及中川河畔大島、龜戶等町的建築質量事件,希望江木社長予以澄清。”

江木眉頭一皺:“這裏是軍事重地,我沒有回答你的必要。”垣內卻眯起眼睛,慢條斯理道:“等一下,江木先生,我在中川河邊也有一處宅院呢,不妨聽聽看。”

江木悻悻地閉嘴。難波趁機道:“閣下擔任社長的江木建築會社,在中川河畔的五個町先後建造了三十七棟新式民居。貴社對外宣傳說,這些民居均采用西洋水泥鋼筋技術,無比堅固,可在這一次的大地震中,它們幾乎全部坍塌了。”

“渾蛋!這種級別的大地震,整個東京倒了多少棟房子!你看看淺草的淩雲閣,也是同樣的水泥鋼筋,不也倒塌了嗎?”江木大怒。

難波大助的語氣依舊平穩:“房屋坍塌不是閣下的責任,但房屋坍塌暴露的問題,可是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哪。”

他微微側過頭去,鹽穀會意,喝令部落民們把手裏的水泥塊舉起來,這時大家才看清,每一塊水泥的斷麵上,都伸出了幾根竹竿頭,似乎整根都深深鑲嵌在裏麵。每一塊水泥的竹竿頭上掛著小木牌,上麵寫著一行地址,表示這塊殘骸是采集自哪一棟民居。

垣內掃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一塊殘骸,扁平的雙眼陡然睜開,露出精光。江木有些不安道:“垣內中尉,你家房子坍塌不是早知道了嗎?我也答應幫你免費補建一棟。”

垣內中尉沒吭聲,一條青筋悄然從脖頸處突起。他的重點顯然不在這裏。

難波大助讓部落民把垣內家的殘骸拿得近一點:“江木先生,地震是天災,但天災卻暴露了人的貪婪。你們這個所謂的水泥鋼筋結構,裏麵沒有用一點鋼筋,全部用竹子代替。這個偷工減料,未免有些太狠了。”

江木抗聲道:“荒唐!你們穢多懂個屁建築!這可是西洋技術,得要專業人士來評估。”

部落民們一聽這個侮辱性的詞,立刻掀起一陣痛罵。鹽穀示意他們安靜,走上來道:“我們部落民裏,也有從事建築業的工人。這種把鋼筋偷換成竹筋的手法,叫作石之竹,會極大地降低抗拉和抗壓性,房子會變得很脆弱。唯一的好處是,建築成本可以降低很多。”

陳順這時也站出來:“我們這些勞工都可以做證。澆灌水泥的時候,會社運來的就隻有竹竿。監工還要求我們不許說出去。”

江木不敢答話,隻是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垣內,後者根本沒理睬,死死盯著那斷掉的竹竿頭。

難波大助繼續道:“本來這種偷工減料是很難查實的。可誰想到,會有這麽一場可怕的地震,震塌了中川河畔幾乎所有的民居。順便說一句,您在大島町的別墅可是安然無恙,我相信那裏麵是貨真價實的鋼筋。”

垣內聽到這句,不由得冷冷哼了一聲。

“可歎那些居民不知內情,還以為石之竹是部落民下的詛咒。幸虧王君在東京帝國大學是學農學的,對竹子的物性很了解,這才洞悉你的小手段。”難波道。

王兆澄上前一步,憤憤地盯著江木。

難波繼續道:“大地震發生之後,石之竹的問題遲早要暴露出來。這些新式民居的購買者都是東京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得罪不起。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建造這些民居的中國和朝鮮勞工拖出來當替罪羊。死人是不會講話的,正適合扛起所有的責任。雖然這些勞動力很貴重,但跟江木家的臉麵相比,根本不算什麽!”

江木怒喝道:“你……你在血口噴人!”難波還沒開口,垣內八洲夫卻已發出聲來,語氣冰冷得像富士山頭的雪:“江木先生,我記得你拜托我時,說的可是這些勞工有暴動傾向,請軍方設法處理——原來竟是這個原因嗎?”

江木啞口無言。他看看垣內,又看看那些冰冷的水泥塊,眼神裏開始滲出濃鬱的絕望。他試圖辯解,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音。

這時難波大助補上了最後一擊:“江木建築會社的這些事情,我已經用飛鴿送去了大阪的朝日新聞總部,很快全國都會知道。希望江木社長你提前想好解釋。”

江木倒退了幾步,把身子趨向垣內,似乎還想懇求些什麽。垣內淡淡地道:“江木家是名門,你的兩個哥哥都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希望江木家的榮耀可以延續下去。”

聽到這話,江木眼神一凝,看到垣內腰間懸著的武士刀恰好朝向自己,頓時知道對方的暗示。

確實如垣內所言,江木家三兄弟裏,兩人躋身上流。他如此努力賺錢,也是為了能不輸給兩個哥哥。倘若江木建築的醜聞曝光,民眾因為大地震而積聚的怨氣,勢必會衝著江木家猛烈噴發出來。

他不怕勞工和部落民,但一旦那些買了劣質民居的貴人發現上當,整個江木家族可就徹底名譽掃地了。隻有像武士一樣扛起所有責任自裁,才能勉強保全江木家的名聲。

江木精夫萬念俱灰,更不猶豫,上前伸手抓住垣內的刀柄,一把拽出,然後盤腿坐下,倒轉刀尖,二話不說就朝小腹捅去。

垣內佩刀被奪,卻一動不動,隻是冷冷看著這一幕。全場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反倒是方三響。武士刀甫一入腹,他便一個箭步衝過去,按住了江木。

孫希是第二個反應過來的,也趕緊過來施救。方三響猛然抬起頭,厲聲道:“孫希你退下!”孫希還沒做出反應,便被姚英子拽到一旁:“哎呀,你去搗亂做什麽?”

孫希這才如夢初醒。眼下這個醜聞太大,江木精夫唯有一死才是解脫。方三響若是把他救下來,對江木來說,隻怕比死還要痛苦十倍。這是最好的複仇,蒲公英肯定不希望假手他人。

那一把武士刀十分鋒利,江木求死之心又很堅決,刀身捅進肚子頗深,大概率是傷到了髒器。唯一幸運,或不幸的是,江木還沒來得及完成日式剖腹的十字傷,便被阻止。對於這種腹部穿透傷,方三響在戰場上處理過太多次,早已輕車熟路。

江木瞪著眼睛,掙紮著想要反抗,方三響毫不客氣地用乙醚捂住他的口鼻,一隻手如老虎鉗一樣死死按住。江木精夫意識開始模糊,動作也變得緩慢,整個世界似乎逐漸拉遠。周圍的景象,緩緩扭曲成了當年的老青山中。

鬆柏蒼翠,綠丘起伏。江木發現自己穿著僧袍,走在一大群村民的最前方。方大成在後頭喊問:“覺然師父,咱們到底要去哪裏?”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江木回過頭去,習慣性地回答了一句,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原來這段記憶,他並沒有淡忘,一直藏在意識的最深處。

可和記憶中不同的是,方大成身旁不再是一個小男孩,而是一個比方村長還壯實的黑臉男子。男子的聲音帶著悲傷,在他耳畔響起:“我是一個醫生,我會履行我的職責,保住你的性命。中國有句話,叫作明正典刑。我要明白地告訴你,你今日得到的報應,受到的懲罰,是因為十九年前欠下的血債。記住,我叫方三響,我爹叫方大成,我們來自關東溝窩村。我代表那些孤魂野鬼前來控訴。”

江木還想要開口,卻覺得一股綿軟的力量纏繞住舌頭,纏繞住四肢,然後滲入大腦。整個人明明意識到危機將至,卻完全無能為力,仿佛墜入一口漆黑的井中,即將直觸井底……

方三響在傷口處埋頭忙碌著,有條不紊,沉穩紮實。這是他急救生涯中最完美的一次發揮,沒想到居然是獻給仇人的。姚英子和孫希站在一旁,誰都不敢上前打擾。

方三響很快完成了緊急處置,江木的命切實保住了,至少可以保證活著接受審判。他喘著粗氣,半蹲在旁邊。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江木逐漸鬆弛的身軀上。這是積蓄了十九年的淚水,緩緩稀釋了塗滿腹部的黏稠血汙。

“這對老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複仇了。”孫希輕聲感慨。姚英子“嗯”了一聲,眼圈紅紅的:“他以後可以活得輕鬆點了。”

方三響的哭聲,也感染了王兆澄。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向垣內質問道:“王希天會長到底在哪兒?你們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了?”垣內晃了晃脖頸:“這我可不清楚,也許他去找其他勞工,也許是去找社會主義者。無論怎樣,大概都難逃一刀。”

“什麽?”王兆澄和難波大助同時警覺。

垣內嘿嘿一笑:“中國和朝鮮勞工,又不是隻有習誌野這裏的幾百人。我聽說各處都在追殺外籍勞工,他王希天一個人可救不過來。至於社會主義者,難道你們沒聽到?就連那個大杉榮,都已經被幹掉啦。”

難波大助雙目霎時變得赤紅,向前抓住垣內的雙肩:“你說大杉先生怎麽了?”垣內厭惡地推開他的手:“昨天傳來的消息,大杉榮和他的太太、侄子在東京憲兵總部附近被甘粕正彥大尉砍死啦。至於為何起了衝突,軍部還在調查。”

“什麽調查……這是毫無尊嚴的謀殺!”

難波大助咕咚一聲,癱坐在地上。南葛飾勞協覆滅,對他已經是個巨大打擊,現在居然連大杉榮這個他最崇拜的偶像,也被毫無理由地殺死了?這是何等殘忍無恥的行徑!

“對於叛逆分子,采取直接果決的行動,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大地震的麻煩,都是這些人造成的,如果讓民眾這樣想,天皇陛下才會輕鬆些呀。”垣內回答。

積聚已久的戾氣在難波大助胸中勃發。大杉榮曾說過,“統治階級會用任何手段來壓迫被統治者”,難道真被他說中了?可他很快又想起了這句話的後半段:“……所以被壓迫者,也隻能采取任何手段來對抗。”

那些戾氣霎時在胸口凝結,難波大助的神情變得堅毅,似乎做出了某個重大決定。

隻有金性伍一直保持著沉默。早在垣內說破之前,他就知道了。各地對朝鮮人的攻擊極為殘酷,他當初就因為這個才躲起來。習誌野的朝鮮勞工其實沾了中國勞工的光,才得以保全,但其他朝鮮同胞,卻沒這麽好的運氣——他們連“祖國”都沒有,更別說來自祖國的紅十字會了。

垣內幸災樂禍地對三個呆若木雞的人說:“你們是幸運的,不過這種幸運,也僅限於你們罷了。好好去享受你們的人生吧。”

說完他俯身從地上撿起那把染血的軍刀,用手帕擦幹淨刃上的汙穢,插回腰間,悠然自得地走回軍營中去。鹽穀鐵鋼站在部落民眾前,抿著嘴一言不發。他目送垣內消失,才走到孫希麵前,沉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孫桑,我錯了。”

“嗯?”孫希一怔。

“我原來以為,中日可以攜手與白種人對抗,但我錯了。我們太傲慢了,傲慢到看不見也聽不到其他國家的存在。我很擔心,這樣癲狂下去,會讓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孫希這次沒有出言安慰,隻是重重地握了一下對方的手。一貫對政治沒有興趣的他,此時也感受到了傳遞自未來的那沉重的壓迫感。

他環顧四周,無論是憂心忡忡的姚英子、哭泣的方三響,還是王兆澄、難波大助、金性伍,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這壓力。這壓力無形無體,卻無遠弗屆,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

關東大地震後一個月。

一聲悠揚的汽笛聲傳來,一艘插著紅十字會旗的輪船,緩緩在上海十六鋪碼頭停靠。待得長板搭好,從船艙裏走出幾百名臉色憔悴的溫州勞工。碼頭上迎接的人群,打出了“溫州旅滬同鄉會”和“上海協濟日災會”兩條橫幅。

帶頭的陳順一見橫幅,跪地放聲大哭,其他勞工也一齊號啕起來。人群中的農躍鱗攤開筆記本,憤怒地在上麵記錄道:

“日本震難,吾國本恤憐之義,集資以濟其急。而其浪人軍警反加橫殺,以怨報德,莫甚於斯。我華僑勞工,今日歸國者不過兩百餘人。風聞溫州、處州、青田等籍勞工,於震後被殺於街頭者,不下七百之數,實屬駭人聽聞。更有勞工領袖王君希天,至今不知下落。吾國外交部但有良心,當速提抗議,懲辦惡凶,賠償損失,尋找失蹤……”

筆落之處,墨透紙背,隻因文中飽含了憤怒。農躍鱗奮筆疾書,一氣嗬成,這才抬起頭來。

勞工們此時已全數下船,他這才見到牛惠霖院長挎著藥箱,從船艙出來,走上踏板。牛院長麵色如常,不見喜怒,仿佛隻是一次尋常出診。緊接著,救援隊的其他男女魚貫而下。隊伍中有兩男一女正在向自己招手。

農躍鱗笑了笑,低頭在筆記本上又補了一句:“吾國紅會諸君,不辭勞瘁,夙夜奔馳,職在慈善,救災無分畛域。其心其行,一如沈氏生前。大愛之心,可謂無疆矣!”

關東大地震發生三個月後。

一輛轎車緩緩駛過位於東京中心的虎之門。車頭的**標誌,表明車內坐的是來自皇室的尊貴人物。聞訊過來圍觀的群眾都很清楚,坐在車子後排的是皇太子裕仁,他正要代替去參加第四十八次通常國會的首日儀式。這些行程,都是早早在報紙上刊登出來的。

今天聚集的人有點多,所以司機刻意放緩了速度。這時一個剃著光頭的年輕人衝出人群,快步走近轎車。裕仁恰好轉過頭去,隔著車玻璃,看到這個年輕人掏出一把鋸斷了槍口的獵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自己,然後扣動了扳機。

巨大的動能讓彈丸擊碎了玻璃,擦著裕仁的耳朵而過。魂不附體的裕仁迅速趴伏下去,耳畔震得嗡嗡作響。這位皇太子在驚恐中隻能模糊地聽到司機狂踩油門的發動機轟鳴聲、驚呼聲、靴子踏地聲和人體被狠狠壓在地麵的撞擊聲。

但所有這些混亂中,有一個聲音最為響亮:“革命萬歲!”

等到他抵達貴族院時,滿頭大汗的警察總監已經把刺客的情報送來了,名字叫作難波大助。

虎之門刺殺事件震驚了整個日本,難波大助在審訊期間表示,他是因為南葛飾勞協被害的龜戶事件以及大杉榮遇害的甘粕事件,才萌生了刺殺天皇的念頭。次一年的十月,難波大助因為拒絕懺悔而被判處死刑。在法庭上,他如此表示:“我的行為是唯一正確的,作為社會主義的先驅,我有權利為此感到自豪。”

關東大地震發生五十二年後。

一位曾在野戰重炮兵第一聯隊六中隊服役的士兵,終於公布了自己年輕時的日記。

這位叫作久保野茂次的一等兵說:在地震當年的九月十二日,王希天聽說華工因為要被送去習誌野而驚慌,跑來與負責押解的六中隊交涉。垣內八洲夫中尉誘騙王希天說,允許他一起去習誌野進行安撫,然後把他帶到了逆井橋下,突然拔刀,齊肩斬殺了這位華工共濟會的會長,然後又斬碎了麵孔、手腳,燒光衣服,殘留的錢包、鋼筆與自行車全被私下瓜分了。王希天時年二十八歲。

王希天失蹤的真相,至此方徹底大白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