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方三響決定去習誌野戰俘營的舉動,孫希和姚英子倒是毫不意外。
他向來是個行動派,辛亥革命時連軍艦都敢登,更別說多年仇人近在咫尺。孫希寬慰王兆澄道:“你不用太擔心老方,日本人比較守規矩,不會對紅會人員怎麽樣。”
他和姚英子這段時間在臨時病院接觸了很多日本人,印象頗好。絕大部分日本傷員都彬彬有禮,服從調遣,素質頗高。他們打的地鋪旁邊,還堆著許多附近居民送來祈福的千紙鶴,把一群小護士感動得眼淚嘩嘩地流。
王兆澄見他們倆不甚緊張,麵色凝重:“你們兩位對日本人還不夠了解,他們極度重視麵子。這樣的勞工虐殺事件,即使是下麵的人擅自獨走,日本政府也會第一時間設法掩蓋,而一旦下手掩蓋,方醫生就危險了……”
兩人一聽,這才真正認真起來。姚英子連聲問:“怎麽幫?”王兆澄道:“我們如果要幫到方醫生,一定要有人在戰俘營外接應,而且要讓對方明確知道,我們隨時可以把事情曝光,讓他們無從遮掩,這樣他們才會投鼠忌器。”
說完之後,王兆澄恨恨地一捶牆麵:“如果張代辦以官方身份去交涉,將是最好的威懾,可他實在是……指望不上。”
姚英子和孫希沒有半分猶豫,決定立刻趕往習誌野。正巧此時張元節的參觀也暫告一段落,正陪著幾位憲兵寒暄。牛惠霖不愛交際,轉身回到診療區繼續工作。
他們找到牛院長,坦白地說了所有的情況。牛惠霖麵無表情地聽完,開口道:“這件事,不在紅會救援隊的職責之內,我們能做的就隻是如實向官方反映。判斷由他們來做。”
姚英子和孫希一陣泄氣,這不就是明擺著拒絕了嘛。這時牛惠霖抬腕看了看手表:“方三響隻請了一天假,時間快到了。你們快想個辦法叫他回來。”
姚英子正要爭辯,卻被孫希一把拉住,賠笑著道:“牛院長,明白啦!”然後把她推出了診療區。姚英子瞪著眼睛說:“你幹嗎?”孫希壓低聲音:“哎呀,英子,你還沒聽出來嗎?牛院長讓咱們去把方三響找回來,不就是默許咱們去習誌野嗎?”
“啊?哎!”姚英子這才反應過來。她關心則亂,竟沒聽出其中暗示。孫希說:“以牛院長的立場,怎麽可能會直接答應?你得聽弦外之音哪。他不是還說,要如實向官方反映?什麽叫如實?不就是說,如果咱們有了過硬的證據,他會力挺到底,出麵跟日本官方交涉嗎?”
“真的嗎?你什麽時候成了牛院長肚子裏的蛔蟲了?”姚英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孫希嘿嘿一笑,催促說:“咱們換好衣服早點出發,到習誌野還挺遠呢。”
孫希換了一身筆挺的藏藍色西裝,而姚英子這次來沒帶什麽衣服,隻好找赤十字社的人借了一身海老茶色的袴裙,外配振袖與一雙小牛皮鞋。據說這是時下女學生流行的校服。她一穿出來,等候在外的孫希雙眉一抬,一瞬間呆在了原地。
“好看嗎?”姚英子有點扭捏地抬起一側的衣袖,“總覺得有點礙手礙腳的。”
“英子,你簡直就是海倫再世呀。”孫希忙不迭地拍著大腿讚美道。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王兆澄走過來,見到孫希這一身裝束,嘖嘖稱讚,說:“孫醫生,你帶著這樣的派頭走出去,尋常日本人見了都要鞠躬的。”孫希奇道:“上海那邊,慣洋派頭是時尚,怎麽日本也這樣?”王兆澄道:“日本人對西洋崇拜得很,連吃飯、穿衣都盡量模仿西洋。倘若你會講英文或德文,就更不得了了,警察都不會太為難你。”
兩人商量前往習誌野的具體辦法。姚英子懶得操心這些,便先離開體育館,去外麵等他們。
體育館的門前有一片開闊操場,旁邊是一小塊種滿了波斯菊的花圃,大概是學生們課外種的。如今正當花期,紫色與粉色的小花紛雜怒放,地震毀滅了大半個東京,卻對這一小片脆弱的花田毫無辦法。
不知為何,姚英子覺得這廢墟一角的小苗圃比那些大園林還好看。她索性蹲下身來,近距離欣賞。正在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這不是姚小姐嗎?”
標準的京腔,姚英子卻像是被蛇咬中似的,猛然一哆嗦。她僵硬地轉動脖頸,雙眸裏映出一張她生平最痛恨的麵孔。
“那子夏!”她簡直不敢相信。
對麵的男子披著一件藍黑色的棋盤格和服,唇下仁丹胡,頭上壓著一頂皺巴巴的扁帽,和日本人並無二致。但那可惡而令人生厭的五官,還有殘缺的一邊耳朵,卻一下子把姚英子扯回到漢口那段噩夢中去。
那子夏似乎毫無自覺,手持拐杖,悠然地走到她身旁,也蹲了下來:“我看到中國紅會來訪,就在想你會不會來,沒想到他鄉真的能遇到故知呀。”
“誰和你是故知!”姚英子“騰”地站起身來,向旁邊站開一步。
自從辛亥戰事結束之後,她就再沒聽到過那子夏的消息,一直以為他會留在京城,沒想到居然會在東京遇到。
那子夏雙手按住拐杖,看向花圃裏的波斯菊:“當年我年少輕狂,對姚小姐多有冒犯,也實是罪有應得。這些年來我羈旅他國,漂泊海外,偶爾想起荒唐之事,仍是夜不成寐呀。”
比起十二年前張狂輕佻的性格,現在的那子夏性格似乎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姚英子定睛看過去,他雖相貌未改,容顏卻蒼老了太多,眉眼間盡是褶皺,這些年恐怕過得比較坎坷。
那子夏看穿了她的疑惑,顧自說起自己的經曆來。
那年那子夏在革命黨的墳頭發瘋,被易乃謙的憲兵撲倒帶走,很快被開革出北洋軍。他返回京城以後投靠了宗社黨,哪知清帝迅速遜位,宗社黨樹倒猢猻散。他遂東渡日本,搭上了閑院宮載仁親王這條線,成為他的中國問題顧問。
“明天要來視察紅會臨時病院的大人物,正是載仁親王,他是日本赤十字社的名譽總裁。我今天是替他來打個前站,沒想到能偶遇故人,真是太高興啦。”
“載仁親王?和載灃、載澤什麽關係?”
那子夏放聲大笑:“兩碼事,兩碼事。別看都帶個‘載’字,人家可是日本皇室成員。而且這位載仁親王還是陸軍大將,積軍功上來的,是皇室在軍中的核心人物,哪是咱們那些閑散宗室可比?”
姚英子心中突然一動,不由得冒出一個危險念頭。
倘若能讓載仁親王這樣的有力人物介入一下,軍方的難題豈不是迎刃而解?唯一可慮的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非得借助那子夏不可……
這時那子夏道:“重洋之外,見到故人是緣分。姚小姐若是不計前嫌,給我個賠罪的機會?”她遲疑片刻,徐徐開口道:“我回去一下,你稍等片刻。”那子夏笑道:“姚小姐沒有扭頭就走,已是天大的麵子。我隨時恭候。”
姚英子跑回體育館,正撞見孫希和王兆澄要出門。她對兩人說道:“你們兩個先去吧,我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大事要處理。”孫希有些納悶:“什麽事比去救老方還重要?”姚英子一推他:“哎呀,讓你去你就先去,我總有我的道理。”
她有意不告訴孫希那子夏的事。當初峨利生教授就是為了護墳才活活累死,孫希和那子夏是有仇的。這種事自己周旋就好,可不要把他卷進來。
孫希有些莫名其妙,可姚英子說得堅決,他沒有一次能拗過她,隻好和王兆澄匆匆上了路。姚英子隨手拿起一條絲綢束帶,把頭發稍微紮起,微微鎮定一下心神,重新朝那一片波斯菊田走去。
此刻遠在習誌野的方三響,可不知兩個夥伴的異動。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這座灰黑色的戰俘營裏。
這是一座明治時代的木質建築,它由五座狹長的木造尖頂平屋組成,呈放射形分布,每一棟的入口都在中央警衛室交會。警衛室有五個觀察孔,可以不用開門就看到五條走廊的動靜。方三響一踏進來,就感覺到一陣森然的冷意。
方三響從來沒打算潛入戰俘營,他直接找到戰俘營的負責人垣內八洲夫中尉,宣稱自己是中國紅會救援隊的醫生,希望能為華人勞工檢查衛生狀況。至於難波大助和金性伍,則是以助手和翻譯身份跟隨。
他知道,紅會身份,是在這裏唯一能保住自己的護身符——雖說不知道能保多久。
垣內八洲夫中尉有著日本人裏少有的高個頭,整個人像一把筆直的刺刀,兩隻眼睛像被縫成一條細線,讓人始終難以捉摸他的情緒。垣內中尉確認了方三響的身份之後,態度很和氣地解釋:“現在餘震還很頻繁,勞工寮容易發生危險,軍方受到江木社長的拜托,出於好意才把他們安置在這裏。閣下如果有什麽要求,就去跟社長談好啦。”
然後垣內中尉親自帶著方三響等人,來到了位於中央警衛室旁的探視室。
這是戰俘營的犯人與家屬會麵的地方,屋子裏很局促,隻有一張長條木桌、兩把椅子和一個小鐵爐。方三響坐下之後沒多久,一個唇邊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的老者出現在門口。
老者須發皆白,一身鼠灰色的西裝,頭戴圓禮帽。他進門先鞠了一躬,聲音洪亮:“鄙人是江木建築會社的社長江木精夫,請多指教。”
方三響沒有吭聲,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故人。他感覺周圍的環境變了,自己霎時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個炎熱的正午。
據說記憶是五感疊加出來的,他似乎聞到了老青山的冷冽山風,聽到了灰大眼的呀呀叫聲,看到披著倭皮子的溝窩村鄉親們在附近晃動,就連後腦勺似乎都感到了一絲疼痛,那是被父親方大成拍了一巴掌,緊接著,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對話再次上演。
“方村長,別為難孩子啦,專心趕路。”
“覺然師父,咱們到底要去哪裏?”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直到此時,方三響才發覺,自己對那一刻的記憶實在太深刻了,深刻到所有的信息——無論是聲音、氣味、景象,還是微妙的體感——都原封不動地留存了下來。如果他願意停留在那一刻,他可以追究到每一處細節。
熾熱的火焰,無可抑製地在方三響的眼中凝結,他整個人如靈魂出竅,動彈不得。
江木等了一陣,見對方毫無反應,覺得有些納悶。他試探著遞過一張名片去,卻發現這個中國人似乎怪怪的。江木看了一眼旁邊的垣內中尉,後者搖搖頭,表示也不清楚怎麽回事。
江木精夫根本沒認出來,眼前這位紅會醫生就是當年溝窩村裏的那個倔強男孩。對江木來說,那隻是漫長的服役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許他早就淡忘了。
難波大助悄悄抬起腿,碰了椅背一下,方三響這才回到現實裏。他知道此刻還有幾百條人命等著拯救,還不是與仇人對質的時候,勉強控製好情緒,開口道:“聽說您會說中文?”
江木精夫立刻改換了中文,字正腔圓道:“鄙人常年在中國做勞務生意,學得一點點,不算什麽。”
“您都去過中國什麽地方?”
“北京、奉天、濟南……哈哈,那可多了去了。”
“關東您去過嗎?”
江木一拍大腿,換了一口東北腔:“哎呀媽呀,那我可太熟了,關東就沒有我沒去過的地界,半個老家——怎麽,方醫生也是關東人?”
方三響的右手抓緊了褲線,一股急流在胸口咆哮起來。他要用上全部意誌,才能讓自己不吼出“我是溝窩村人”這句話。
他的脖頸動脈綻起,憋了好久才開口道:“我們說回正題吧。”
“好,好。”江木雖覺詫異,卻沒多想。
“我們接到華工共濟會會長王希天的消息,這裏聚集了大量華籍勞工。紅會很擔心會有時疫風險,所以派我過來幫忙。”
江木精夫狐疑地看向垣內中尉,後者點點頭:“中國紅會確實派來了救援隊,報紙上已經報道過了。”江木這才放下心來:“難為方醫生這麽遠跑來。請你放心,勞工是敝社的重要資產,我怎麽會忽視衛生問題呢?隻是因為這次地震影響實在太大,我隻好拜托軍隊裏的朋友,暫時把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請問王希天先生也在這裏嗎?”
這次是垣內中尉開口回答:“王先生確實跟著勞工們一起過來了,大概軍方出動造成了誤會,讓他有所顧慮吧?他視察完戰俘營以後,就放心地返回東京了。”
這個解釋很合理,可方三響卻總覺得古怪。他提出一個要求:“我可以去戰俘營內看看嗎?”
江木精夫和垣內中尉低聲商量了幾句,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垣內中尉走到中央警衛室,從牆上取下一大盤鑰匙,從中間取下一枚,交給江木。
“這裏有五座長屋,其中一到三號分配給了朝鮮勞工,四號則是華工安置區。”江木精夫絮叨著,用鑰匙打開其中一扇沉重的包鐵木門。方三響、垣內中尉、難波和金性伍緊隨著魚貫而入。
走廊內的衛兵伸手要搜身,方三響坦然亮出自己的隨身挎包。這是紅會統一縫製的布包,裏麵放著簡單的急救藥品、消毒液與工具。垣內中尉一擺手:“這都是醫療用品,不必檢查了。”
在木門後麵,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寬約三米,兩側均是一間間方形囚室。囚室麵向過道的牆壁分成兩部分:下方是厚實的深色木板,上麵摳出一個觀察孔和一個送食孔;上方的木板則刷著白漆,留出了寬闊的通氣格柵。長屋的吊頂是一個向上收攏的三角構造,三角的斜邊兩側都開有透光的玻璃窗。
以衛生的眼光來看,方三響承認這個設計無可挑剔。建造者充分考慮到了通風、采光和清潔,可以說是建築典範。外側屋腳還撒著一堆堆石灰,這都是良好的衛生措施。中國很多農村的富貴人家,都未必有這座監獄的環境健康。
但此時這裏的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可疑的酸臭味。方三響眉頭一皺,覺得這味道似曾聞過。
兩側的囚室裏都有人,他們聽到有腳步聲傳來,都紛紛湊到通氣格柵附近,竊竊私語。方三響能聽出來,他們講的是溫州話,可惜卻聽不懂說的什麽。他轉頭皺眉道:“江木先生,這些隻是臨時避難的勞工,怎麽能像犯人一樣把他們囚禁起來?”
江木精夫解釋道:“這些勞工欠缺紀律性。為了防止他們亂跑造成誤會,也是不得已的管製措施。現在是地震非常時期,還請多多理解。”
方三響沉著臉,隨手拉開一個觀察孔,向裏麵看去。這裏囚室的麵積大概是四疊半,裏麵居然塞了八個人,或躺或臥,精神無不萎靡,麵帶菜色。囚室的角落擱著一具馬桶,隱隱有一股氨臭從裏麵傳出來。
這是積聚大量尿液的特征,氨氣的刺激性很強,方三響隻是趴在觀察孔一陣,便覺得雙眼刺痛。難怪在囚室裏的幾個人都閉著眼睛,這樣就可以減輕痛苦。
方三響有些憤怒:“馬桶怎麽不定時傾倒?這會造成極大的衛生隱患。”江木冷笑道:“方醫生,我剛才說了,現在是地震時期,人手根本不夠。軍方願意借出戰俘營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
難波的腳步突然停住了,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方三響意識到,他似乎發覺了什麽。可還沒等仔細琢磨,忽然前方的走廊裏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
呼喊是用的溫州話,方三響聽不明白,但聲音中的急切卻是無須翻譯的。方三響三步並作兩步,一口氣跑到走廊深處的一處囚室,拉開觀察孔,看到一個臉色黝黑的年輕勞工。
年輕人一見有人來了,便哇哇地向著孔外亂喊起來。方三響大聲道:“我是中國紅會的醫生,請你說慢一點。”也許是被熟悉的語調觸動,年輕人情緒稍微緩和了一點,退後幾步,讓開視野。方三響看到一個瘦削的漢子躺在地上,似乎奄奄一息。年輕人指了一下那漢子,然後拚命叩頭,喊著:“救救他,救救他!”
“快打開囚室!”
方三響回頭喝道。江木有些為難地回頭看了眼垣內中尉,垣內中尉滿不在乎地抬了抬手指,表示無異議。
這裏的囚室並沒有單獨門鎖,隻在門外加裝了一根可左右移動的鐵閂。難波大助上前,把鐵閂抬起,方三響推開囚門闖進去。
囚室裏的酸臭味道極重,隻見那個瘦削漢子麵容枯槁,顴骨高聳,像蝦米一樣弓在榻榻米上,手指幹癟得如同雞爪。在他嘴邊和臀部附近的榻榻米,已經被渾濁的**徹底洇透。酸臭味的源頭正是那裏。
“癟螺痧?”
方三響大驚。這症狀太明顯了,噴射狀嘔吐和頻繁腹瀉,根本都不需要近身檢查,毫無疑問是霍亂,在江南地區也稱之為癟螺痧。從榻榻米被汙染的情況來看,這個漢子吐瀉出來的已經是米泔水,情況不容樂觀。
霍亂的傳染性很強,囚室如此狹窄,一旦暴發,整個戰俘營都要被波及。這人發病已經持續了一陣,不知為何管理方卻置若罔聞。方三響顧不得質疑,回頭急切地道:“請你們立刻準備一些煮沸的清水,還有鹽和糖。”
方三響這幾年專心於時疫治理,處理過不止一次霍亂疫情。對付霍亂弧菌目前沒有特效藥,但隻要持續補充體液,大部分人都能自愈。可惜柯師太福醫生發明的那款自動輸液器沒帶來,不然用在這個場合最為合適。
垣內中尉掏出手帕來,厭惡地掩住口鼻:“我聽說霍亂分成輕、重兩型。輕者可以無藥自愈。這囚室裏有八個人,方醫生,你能否確認一下情況?”
不用他提醒,方三響也會如此做。他踏進囚室,環顧四周。看到在榻榻米上散落著一堆黑乎乎的碎渣,滿溢的便桶旁邊擺著一個破舊的鐵盆,盆裏隻剩一點點水質極差的飲用水。如此惡劣的環境,飲食與糞便混雜,且沒有任何清潔手段,霍亂到現在還沒暴發,簡直是奇跡。
除了那個奄奄一息的男子之外,其他七個勞工狀況也很堪憂。難波大助說那些碎渣叫幹大根,其實就是醃製的蘿卜幹,是日本窮人在災年才會吃的劣食。這些勞工被關在戰俘營之後,恐怕隻有幹大根和劣質水供應,難怪如此萎靡。
方三響強壓怒意,俯身去挨個給他們檢查。難波大助和金性伍也過來幫忙,方三響警告他們,絕對禁止把手放入口中,因為霍亂可以通過汙染食物和水來傳染。
他們三個低頭忙碌了一陣,忽然聽到“哢嗒”一聲,急忙抬頭,卻發現囚室的門從外麵關上了。三人同時撲向門口,卻發現鐵閂重新插了回去,怎麽推都推不動。
觀察孔唰的一下被拉開,露出垣內中尉那一雙眯縫眼:“方醫生,你慢慢診治,不著急。”方三響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麽?非法囚禁紅會人員嗎?”垣內中尉慢條斯理道:“《日內瓦公約》規定,紅會人員隻有在從事合法的救援活動時,才會享有不受侵犯的權利。”
“大量華工在這裏受到虐待,我當然是合法救援!”
“發生於本國的救援活動,必須有本國紅會參與或諒解才行。美國紅十字會想要在中國搞辦事處,都被你們頂回去了。所以,你們中國紅會如果想來習誌野調查,沒有日本赤十字社的背書,就是非法行為。”
方三響沒料到,垣內中尉居然對紅會法條如此熟悉。看來他們一踏進戰俘營,便被垣內中尉識破了。接下來的事情,隻不過是為騙他們進囚室演的戲罷了。
觀察孔唰地重新關閉。方三響趴下身子,把耳朵努力貼在門下的送食孔上。他聽到江木精夫的聲音響起:“垣內中尉,萬一再有人來查問的話……”垣內中尉道:“就說他們去找王希天好了,那個討厭鬼還是有點用處的。”
得意而充滿毒素的笑聲,回**在酸臭的長屋走廊中,兩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方三響聽到走廊裏徹底安靜,這才轉過身來。夕陽下的囚室光線變得十分昏暗,可他的雙眼裏卻不見任何沮喪。他對難波和金性伍說:“和計劃有一點偏差,我們還是盡快開始吧。”
“當啷當啷……”
孫希騎著自行車,在路上飛奔著。車座隨著起伏的地麵劇烈顛簸,他不得不虛抬起屁股,身體前傾。
此時他已經穿過南葛飾郡的九丁目,剛剛跨過中川河上一座叫逆井的小橋。而王兆澄還在逆井橋另外一側,隔著好幾百米。他今天趕的路有點多,在麻布區和南葛飾郡之間跑了好幾個來回,體力不濟。
孫希停下車子,倒蹬半圈,等王兆澄跟上來。趁這個間歇,他掏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剛要點火,忽然從路旁的斷垣殘壁中傳出一聲大喝。這大喝如晴天霹靂,嚇得孫希手一哆嗦,火柴應聲墜地。他懊惱地抓了抓頭,還沒顧上找出來源,就見無數人影從廢墟裏跳出來,手持長短武器氣勢洶洶地衝過來。
事先王兆澄警告過,說附近有自警團,會襲擊落單的中國人。孫希一見這陣勢,趕緊推著車子向後退去。不料後輪猛地撞到什麽東西,整台車子連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一抬頭才發現原來是王兆澄從後頭追上來,兩台車子正好撞到一塊。王兆澄趕緊停車,把孫希從地上扶起來。兩人眼看跑不掉了,那些襲擊者卻從他們身旁呐喊著跑過去,直直衝向對麵。而對麵街口也有同樣數量的人衝出來,兩撥人劇烈地衝撞在一塊,一時間打得昏天黑地,呼聲四起。
孫希和王兆澄麵麵相覷,都覺得莫名其妙。可目下整個逆井橋東側完全變成了肉搏戰場,少說也有幾百人舍生忘死地互毆,他們想離開也難,隻好留在原地。
孫希戰戰兢兢地觀望了一陣,多少看出些端倪。一撥人身穿學生裝、和服與仿洋裝,穿著皮鞋和布鞋;另外一撥人則多著短衫與髒兮兮的圍裙,頭上還纏有頭巾,多著木屐。而且後一撥人的人群深處,還高高豎著一麵黑旗,上麵綴著兩個交錯的血紅色荊冠。
王兆澄也注意到這麵旗幟了:“這……這是全水呀。”
“什麽全水?賣水的嗎?”
王兆澄道:“日本社會從前有一個極為低賤的階層,叫作穢多,也叫非人,現在叫被差別部落民,這你知道吧?”孫希點點頭,紅會的臨時病院沒少接待這樣的難民,因為其他醫院拒絕接納。
“明治以後法律上取消了這一個階層,但社會上仍舊對他們有諸多歧視。這些被差別部落民便成立了一個組織,叫作全國水平社,簡稱全水,宗旨是為所有的賤民爭取平等權利。”
“那他們怎麽跟自警團的人打起來了?”
“賤民和普通市民平時關係就很差,如今趕上地震,積累的矛盾就全暴露了吧?”王兆澄看向戰場,又感慨道,“可這麽大的陣仗,我還是第一次見,簡直比我們安徽農村的宗族械鬥還熱鬧。”
孫希注意到,自警團那邊以青壯少年為主,而全水這邊則是男女老少齊上陣,上到白發蒼蒼的七十歲老頭,下到拖著鼻涕的小女孩,都毫不怯陣,手裏掄起一切能掄的東西。他們平時備受社會欺淩,不得不養成了抱團的武德。
自警團那邊則在裝備上占了優勢。除了尋常的竹槍、木刀、薙刀之外,戰陣之中還有一個身披赤色大鎧,臉覆麵罩的武士。這位大概家裏曾是江戶某家的藩臣出身,有一套祖傳的甲胄。
這個甲胄武士手持一把開刃長刀,在人群中叱喝劈砍,白光閃閃。不知是因為那一身鎧甲太過耀眼,還是手裏長刀太過鋒銳,一時間竟無人擢其纓。武士殺得興起,索性高擎長刀,嗷嗷叫著孤身向前猛衝,驚得部落民們如潮水一樣紛紛退開。
他們這一退不要緊,把一個反應不及的小姑娘留在了原地。這姑娘十三四歲,她手裏唯一的武器是一個拴著長線的鐵秤砣,這東西飛甩砸人很好用,但完全沒有格擋冷兵器的能力。
“不好!”孫希下意識地站起身來。
那個武士已經殺紅了眼,也不辨前方是誰,長刀朝小姑娘頭頂狠狠劈去。沒想到小姑娘很是凶悍,非但不避,反而甩起手裏的秤砣,砸向他的麵罩,武士感覺到一個不祥的影子撲麵而來,下意識地要閃避,手中長刀去勢微微偏了一分。
幾乎是同一瞬間,武士刀直直斬進了少女的脖頸左側,濺起一蓬血花,而鐵秤砣也砸碎了麵罩,兩個人同時倒在地上。
戰場霎時安靜下來,兩邊的人都沒料到,這場體格懸殊的對決結局竟如此慘烈,全都愣在原地。
全場隻有一個身影在動。
孫希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人群,衝到兩人麵前,這是峨利生教授深植在他骨頭裏的醫生本能。他俯身下去,迅速檢查了一下。那個武士還好,鐵秤砣的轉速不夠,隻是砸折了鼻梁骨;而那個小姑娘的傷勢,就不容樂觀了。
她歪著頭癱倒在地,頎長的脖頸側麵是一處長約八厘米的刀口。那一把武士刀當真品相不凡,刀口下方的肌肉、筋膜和軟骨悉數斷裂,而且還有血性泡沫不斷溢出——很明顯,這是把氣管砍開了一道口子,與外界相通漏氣。
此刻女孩全身皮膚都呈現出紫紺濕冷的樣態,胸口艱難地起伏,鮮血不斷從傷口滲出來。孫希伸手扒開她的眼睛,眼眶已有微微的腫脹。
他心中一沉,這個狀況相當不妙,必須立刻實施搶救,否則一條性命就沒了。
這時部落民這邊的人圍攏過來,個個麵色不善,不知這人要做什麽。王兆澄也趕緊衝上去,用日語大聲喊道:“他是紅會醫生,請你們退開一點,不要幹擾搶救!”然後王兆澄把懷裏的紅十字小旗拿出來拚命晃動。
部落民人群中“轟”的一聲,人們臉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在這種場合能遇到一位真正的醫生,真是太幸運了。
這時對麵自警隊又跳出來幾個人,對孫希喝道:“先給佐川大人搶救!他家可是旗本出身!”在他們看來,醫生也是有錢人家,當然要先搶救正經人,一個賤民黃毛丫頭的命急什麽?
孫希聽完翻譯,冷冷道:“我是中國醫生,不熟悉你們日本那一套規矩。我隻按醫學規矩做事,先救重傷員。”王兆澄有些遲疑,小聲說:“要不先別強調中國?”孫希一瞪眼睛:“為什麽不強調?這有什麽可丟人的?”
他平時脾氣溫和,可一進入醫生的角色,便變得十分強勢。王兆澄如實翻譯出來,自警隊的人麵色登時鐵青,而部落民也紛紛麵露尷尬。人群裏響起嘀咕:“中國人哪,他們的醫生真的可以嗎?”“要不還是把虎爺爺請來吧?”“笨蛋!虎爺爺住得太遠了,胡桃恐怕早死了。”
自警隊把那個叫佐川的武士拖起來,一個青年從他手裏取下武士刀,架在孫希的脖子上,惡狠狠地喝道:“這裏是日本,中國人如果不遵守規矩,幹脆滾回去好了!”孫希感覺脖子涼颼颼的,可手裏卻一刻不停地幫這個叫胡桃的小姑娘止血。
王兆澄急紅了眼,衝那些部落民喊道:“你們難道就看著這姑娘死嗎?”那些部落民麵麵相覷。那青年額頭綻起青筋,見孫希抵死不從,一咬牙,武士刀就要猛劈下去。
這時孫希回過頭,用沾滿血汙的手捏住了刀刃,緩緩站起身來。他的身材頎長,一站直足足高出對方兩個頭,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盯著青年,說出一長串倫敦腔的英文。
那青年一聽對方說起英文,有點惶惑,雙手登時不敢在刀上施力了。
孫希之前聽王兆澄說過,日本人對西洋崇拜得不得了,就連說西洋文的人都會被高看一眼。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王兆澄不失時機地翻譯給自警團:“我是謹奉《日內瓦公約》前來日本救援的紅會醫生,受到《萬國公約》保護。對我的攻擊,將會被視同對紅會以及所有紅會成員國的挑釁。”
其實自警團的人並不知道什麽日內瓦,但這些話用英文講出來,格外有氣勢。此消彼長,再加上部落民紛紛投來敵意的眼光,那青年隻好收回長刀,和其他人一起拽著身披甲胄的“佐川大人”,灰溜溜地撤離了。
嚇退了自警團,孫希轉向部落民:“這附近有診所沒有?”
部落民們麵麵相覷,他們平時得了病很少有診所願意接待,地震之後,這附近的病院也幾乎全數倒塌了。孫希又問:“那麽有沒有適合做手術的地方?”
他剛剛簡單地為胡桃止了血,但她的傷勢非常嚴重,必須立刻進行喉損傷的清創縫合,以及施行氣管切開術,需要一個足夠幹淨、安全的場地才可以。
一個人嚷道:“這附近有一個小鬆川神社!應該可以去的。”
孫希不容耽擱,當即決定前往那裏。於是這一群部落民也不打架了,吆喝著用一張榻榻米抬著胡桃,趕到神社。路上王兆澄偷偷問孫希:“這會不會耽誤咱們去習誌野?”孫希回答說:“人命關天,不能置之不理,老方那邊應該還能多撐一陣。”
小鬆川神社是一座很小的神社,就在幾百米外,大概是有真神庇佑,它居然在地震中安然無恙。部落民們衝進神社,帶頭的全水幹部去跟神官交涉。神官一見這陣勢也不敢阻攔,當即清出一間社務所來當手術室。
在路上孫希大概了解了一下。這個叫胡桃的小姑娘也是個部落民,孤兒,平時在南葛飾一帶走街串巷賣孫太郎蟲。所謂“孫太郎蟲”,就是把蛇蜻蜓的幼蟲從河裏撈出來曬幹,每五個穿一串,據說可以治小孩的疳積病。鐵秤砣正是她平時賣藥的器具。
怪不得她幹幹瘦瘦的,連頭發都有點發黃。這樣的孤兒,平時恐怕要吃不少苦頭。孫希憐憫地看了她一眼,準備手術。
孫希隨身帶著簡單的刀鑷和一些常用麻醉藥物,而部落民從事的行業多與皮革、屠宰相關,針線刀剪什麽的都不缺。唯一麻煩的是,氣管切開術需要用到套管,這樣才能維持患者呼吸暢通。
別的好說,這個孫希實在沒辦法。他不敢再等下去,隻好畫了一張結構圖,吩咐部落民去找類似的東西來。然後他拉起一道屏風,讓王兆澄做助手,開始手術。
可憐王兆澄一個農學專業的學生,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要麵對如此血腥的場麵,嚇得都快站不穩了。好在孫希經驗豐富,他這幾年來把外科手藝磨煉得爐火純青,已不在峨利生教授之下,尤其是這種急救場合,一個人遊刃有餘,王兆澄給打打下手就好。
手術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孫希擦擦額頭的汗水,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到套管。如果沒有,病人就算救回來,痛苦也加倍。
“兆澄,套管有了沒?”
“有了。”
一隻大手伸過來,掌心有一個小巧的醫用套管,上麵還係著兩個黏糊糊的呼吸囊。孫希先是一喜,可見這手明顯不是王兆澄的,再抬頭一看,一個矮墩墩的白發老者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臉龐方正,溝壑縱橫。
“已經消過毒了,拜托了。”老者用中文說。
孫希覺得這人眼熟,不過病情當前,他先把套管拿過去,趕緊為胡桃姑娘安插上去,又折騰了一番,直到確認她呼吸暢通無礙,才徹底放下心來。
孫希抬起手正要擦汗,老者立刻遞來一塊手帕。王兆澄在旁邊解釋說:“這是虎爺爺,是專門給部落民看病的醫生,不過他住得遠,剛剛才趕來。那個套管,是他發動部落民在一處診所的廢墟裏扒拉出來的。”
“那個呼吸囊是用魚鰾做的,是我拜托魚市的孫六取來的。”虎爺爺得意道。孫希擦著汗,盯著他,忽然失聲道:“你……你不是鹽穀鐵鋼醫生嗎?”虎爺爺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我就想知道,你小子什麽時候能認出我來。”孫希大喜:“原來真的是你!”
當年鹽穀作為日本赤十字社的醫生赴援辛亥戰場,與孫希算得上惺惺相惜。可惜戰事結束後,鹽穀受命歸國,兩人就中斷聯係了。孫希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故人。
胡桃還沒蘇醒,醫生不便遠離。他們兩個人索性站到社務所門口,看向黑暗中的鳥居輪廓。鹽穀從腰間解下一個酒罐,示意孫希喝一點。孫希笑道:“這麽多年,不知你酒量如何?”鹽穀粗著嗓子道:“脾氣見長,酒量也見長。”
孫希喝了一口,鹽穀把酒罐拿回來,自己也喝了一口:“清酒雖然口感好,可我還是喜歡中國的燒刀子,淬火一樣淩厲——我去支援辛亥革命的時候,可沒想到,有一天你們會反過來支援日本。”
“人道主義,是不分國別的嘛。”孫希回答。
“我還記得那會兒你的技術還有些生疏,現在一看,不得了哇,簡直比當年峨利生教授還出色。”
“那不至於,不至於。”孫希連忙謙遜道,“如果說有進步,也隻是在戰時同步治傷這條路上,我走得比老師遠了一些。”
鹽穀當時也在漢口,知道峨利生教授的臨終遺願,他微微頷首:“從你的手法,我能看出來。這次關東死傷如此慘重,正需要這樣的技術哇……”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待孫希發問,顧自講起自己的事情來。
原來鹽穀本人也是被差別部落民出身,過繼到一戶普通人家以後加入軍隊。軍隊發現他的戶籍有問題,他被迫退伍,這才跑去赤十字社當醫生。從中國返回之後,鹽穀感於自己同胞的窘境,索性在東京開了個小診所,專為部落民提供治療。後來有人舉報,政府吊銷了他的行醫執照,他索性自稱虎爺爺,在部落民聚集點裏當個黑醫。
屋裏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鹽穀趕緊和孫希走進去。小姑娘已經醒了過來,孫希蹲下身子,一手扶穩喉部的套管,一手去按住她的頭,防止剛縫合的傷口迸裂。
誰知胡桃脾氣強,一見孫希,瞳孔一縮,如同一隻被陌生人抓到的小野貓,掙紮著推開他。鹽穀趕緊也蹲下,嗬斥道:“胡桃,不要亂動!”
胡桃一見是虎爺爺,情緒稍微平穩了點。鹽穀說:“你的脖子差點被刀砍斷,幸虧這位孫醫生幫你治好了。你從現在開始,不可以亂動,明白嗎?”胡桃講不出話來,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先看看鹽穀,又看看孫希。
孫希柔聲道:“接下來的幾天,你的痰液會比較多,但千萬不可以亂動。隻要熬過半個月,就可以把套管拆下來啦。”他說的是中文,胡桃自然是聽不懂的。但說來也怪,還沒等鹽穀翻譯,胡桃的身體便漸漸鬆弛下來,似乎能感應到言語裏的善意。
孫希又給她做了一次檢查,直到胡桃沉沉睡去,這才走出房間。
鹽穀道:“胡桃這孩子很可憐。她娘是遊廓的花魁,不知跟哪個男人生了她,生完就難產死了。她被老鴇虐待得受不了,從遊廓逃了出來,可又沒有戶籍,就跟著部落民混。”
“她就是個從小沒人疼的小姑娘,除了我,沒什麽人關心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恐怕她已經變成路邊的一具屍體了,連個收屍的都未必有。她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一位頂尖醫生為她救治。”
說完鹽穀深深鞠了一躬。孫希趕緊回禮,然後笑道:“這姑娘是挺凶的,那麽大的鐵秤砣,真敢掄圓了直接砸別人鼻子呀。那位佐川大人死是死不了,但破相是一定的。”
鹽穀歎道:“那個佐川我知道,家裏是做律師的,還不知道後頭胡桃怎麽辦呢。實在不行,我就隻能讓她離開東京避避風頭。”孫希奇道:“你們全水怎麽會跟自警團的人打起來?”
鹽穀指了指遠處的鳥居:“這個地方原本是小鬆川村,村裏住的全是被差別部落民,在中川飼養雞鴨供應江戶。明治以後,東京市區向東擴展,延伸到小鬆川一帶,大部分地皮都被建築商買去建了新式住宅,賣給市民。部落民這邊固然憤恨家園被拆,新住民也覺得這些賤民住在附近,會影響生活品質,兩邊一直摩擦得很厲害。”
鹽穀習慣性地拿起酒罐,發現早空了,腦袋和罐子一起晃了晃,繼續道:“這一次大地震,小鬆川這裏損失也極為慘重。不說部落民的木長屋,就是那些新住民的水泥住宅,也全塌了。昨天有人在廢墟裏發現了很多斷裂的竹竿,全是深埋在水泥裏的。自警團的人認為這是部落民偷埋下去的詛咒,才會引來災難,結果兩邊又爆發了械鬥。”
孫希一臉無奈,這也太愚昧了吧?鹽穀也很無奈:“都是這場大地震鬧的。人類的惶恐與驚懼,非得找個理由發泄出來不可。中國人和朝鮮人,不也成了這種愚行的犧牲者嗎?”
孫希道:“鹽穀先生還對中日攜手懷有幻想嗎?”鹽穀搖搖頭,無言以對。
這時王兆澄湊過來,問了個古怪的問題:“鹽穀先生,這一片新住宅,是誰建造的?”鹽穀回答:“哦,中川兩岸的房屋開發,都是江木建築負責的。”
孫希聽到這名字,似乎想到了什麽。王兆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我大概猜到,江木想要幹什麽……”
新奧爾良散拍樂的悠揚旋律,在這間略顯昏暗的西式酒館裏反複回**著。東京的電力供應還未完全恢複,店家隻在吧台點亮了一盞電燈,其他地方隻能用油燈補足光源,明暗之間,反而更顯情調。
姚英子局促地坐在沙發椅上,麵前擺著一杯淺黃色的酒水,旁邊還豎著一個三叉銀燭台。對麵那子夏一手搭著椅背,一手捏著酒杯,神態比她要放鬆多了。摘掉禮帽之後,他缺了一邊的耳朵格外明顯,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這家Cafe Lion在東京很有名,我經常會來小酌一下。”那子夏啜了一口酒,朝吧台看去,“其實他家最有名的,是在和服外麵加一圈圍裙的女服務生,日本人最喜歡搞這種和洋混雜的玩意兒,可惜地震之後百廢待興,今天是看不到啦。”
姚英子安靜地聽著那子夏炫耀,心裏卻煩亂得很。她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來這種曖昧的地方。但為了達到目的,也隻好耐著性子聽。
那子夏大概真的挺高興,格外健談:“辛亥之後,我痛定思痛,發現這大清國呀,真的該完蛋。自古以來,想要江山坐得長久,從來都是虛名給足,軍權抓牢。那些親貴倒好,來個本末倒置,弄出個皇族內閣,在虛頭上斤斤計較,最要緊的軍隊卻拱手讓人。那時候我也年輕,真是生了不少閑氣,後來想明白了,去他媽的,關我屁事。”
姚英子聽著他高談闊論,隻是淡淡評論了一句:“不糾結就好。”
那子夏頷首:“對,不糾結了,有什麽好糾結的?你看我果斷東渡日本,拋下往日恩怨,現在過得多開心。日本還是好哇,若是留在國內,還不定怎麽鬧心呢。民國政府從建成起一直亂到現在,比有皇上那幾年也高明不到哪兒去——姚小姐,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姚英子簡略講了講自己的事,那子夏連聲嗟歎:“你這樣蕙心蘭質的女子,居然決心不婚配呀。佩服,佩服。我當初就覺得,你與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樣。來,值得幹一杯!”
姚英子勉為其難地舉起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忽然覺得荒誕。除了孫、方二人,第三個理解她選擇的男子,居然是個敵人。她決心把這個曖昧的話題轉移開:“說起來,你是怎麽認識載仁親王的?”
這一下搔到了那子夏的癢處,他整個人一下來了興致:“我不是說過,辛亥之後就東渡日本了嘛。那是因為宗社黨在東京重建,我去了也有個根腳。當時肅忠親王——就是去年去世的善耆,這是宣統爺給的諡號——介紹,讓我認識了一個叫川島浪速的日本人。”
姚英子皺皺眉頭,微微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子夏渾然未覺:“川島糾集了一批日本浪人,想要刺殺張作霖。動手的日子,選在了一九一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那天恰好載仁親王從俄國出訪回來,路過奉天,張作霖肯定要接站。刺殺的地點,就選在張返回將軍署的半路上。”
他輕輕放下酒杯,搖動鈴鐺,侍者過來給重新倒滿杯子,那子夏才繼續道:“我當時就判斷,川島這事兒成不了。奉天城是張作霖的老巢,就這麽仨瓜倆棗兒去撞大運,風險太高。我直接跑到車站,把這事兒匯報給載仁親王了。
“親王當時很惱火呀。哦,我剛見完張作霖,你們就把他弄死了,外頭會怎麽說?功勞是你們的,屎盆子扣我這兒?後來刺殺失敗,親王把川島叫過去痛罵了一頓,讓他滾回國。而我也順理成章,留在了親王身邊,備位谘詢。”
姚英子雖說對政治不感興趣,可也多少了解宗社黨的惡名。關外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她不了解,但那子夏配合日本人去刺殺一個中國人,這無論如何聽著都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