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鬢斑白的孫希從二樓的院長室退出來,手裏握著一份病曆,朝著樓梯口走去。
路過的小護士很奇怪,向來風度翩翩的孫主任,怎麽突然看上去比之前老了那麽多?就連手都開始抖起來。孫希沒有理會她們的招呼,一步步走下樓梯。在樓梯下方,同樣是花白頭發的方三響早等在那裏。
“怎麽樣?”方三響一見他下來,迫不及待地問道。
孫希把病曆本遞給他,語氣苦澀:“確認擴散了,癌變組織已向十二指腸浸潤,而且結腸、肝、胰腺都發現了轉移性結節。”方三響如同被電擊了一下,緩緩接過病曆本,認真地看起來,不肯放過每一個字。
“這個真的確診了嗎?沒有可討論的空間?”他不甘心地翻動著,一頁紙不知要看上幾遍。
“崔之義院長和沈克非院長聯合做的會診,不會有錯。”孫希苦笑。
方三響怔了怔:“那英子還有多久時間?”
“已經是末期了。運氣足夠好的話,三個月,運氣不好的話……隨時。”
“那……英子知道了嗎?”
孫希搖搖頭:“我沒跟她說,但以她的聰明,除非不去見她,否則根本瞞不過——不對,如果我們一直不去見,她也能猜出來。”
方三響“撲通”一聲,坐在旁邊的躺椅上,雙眼發直,久久不能出聲。孫希坐在他旁邊,想要勸慰一句,一開口自己先哽咽了。他們都是專業的醫生,知道這個診斷是沒有任何僥幸的。兩個老頭就這樣並肩呆坐在那裏,足足坐了一個小時。無論是唐莫還是其他醫護人員,都不敢去打擾,遠遠繞開。
猶豫了好幾天,最後兩個人到底鼓起勇氣,來到英子在第一醫院的病房。孫希帶來一束玫瑰花,方三響拎來了一袋牛肉:“這是嚴之榭找到的,一個淮北人在武康路角開的任橋牛肉館,真虧他能找到。”
姚英子笑起來,這是三人初到蚌埠,孫希特意買來給她的。當時她賭氣沒吃,後來也一直沒機會吃到,時至今日,才算得償所願。
“探訪病人不送花,反倒送牛肉,我真服氣老方你。當初天晴怎麽就看上你了呢?”孫希把玫瑰花插進花瓶,左擺右擺,始終覺得不滿意。
姚英子一聽這名字,驚訝地看向方三響。方三響笑著說:“廣慈那邊終於有消息了,說天晴是在雲南那邊。據說她是從武漢撤退後去的,然後又隨軍入緬,害了熱病,折騰到現在才算落實了身份。鍾英已經趕過去了。”
他盡量說得輕鬆,可病房裏的三人都明白,這段經曆隻怕艱苦到難以想象。姚英子一拍巴掌笑道:“人還活著就好,等他們回來,你們一家三口終於能團聚了,不知小鍾英見到親媽還會不會哭鼻子。”
“呃,是這樣……”方三響抓了抓頭,“他們不回來了,天晴的身體怕是吃不消長途跋涉。我會安頓好這邊的事,也搬去雲南。”
別說姚英子,就連孫希都吃了一驚,他之前都沒聽過這個計劃。方三響坐在椅子上,語氣嚴肅:
“我跟顏院長仔細聊過這件事。我這次去雲南,一是陪天晴,二是想效仿英子你和陳誌潛教授,在當地農村開辦速成醫療培訓班,培養出一批粗通防疫和常見病治療的土醫。我認為中國的未來,取決於是否能為四萬萬人提供基本醫療服務,我打算去踐行。”
“好家夥,咱倆從年輕時就爭論這個話題。現在你不跟我說這些,是怕我罵你嗎?”孫希不滿道,“你可想清楚,那邊苦得很。”
“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關心。做醫生的都窩在大城市裏,算什麽蒼生大醫?”
孫希笑道:“你啊,說是嘴笨,其實比誰都毒。可惜這次你諷刺不到我。要說蒼生大醫,我也有意願去爭一爭。”說完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炫耀式地拍在兩人麵前。
這是一張申請入朝支援的誌願書,下麵有崔之義院長的簽字和一個中國人民誌願軍後勤衛生部的紅章。
“現在朝鮮那邊的戰爭打得正激烈,前線急需醫療人員。我已經申請加入沈克非教授的誌願軍醫療隊技術顧問團,馬上就要出發去丹東了。沈會長總愛說強國保種,你去保種,我去衛國,豈不是正好?”
姚英子露出擔心:“你行嗎?”孫希道:“我又不是沒去過戰場,沒問題。”方三響在一旁冷然道:“英子不是問你的意誌,是擔心你的技術。”孫希不服氣地舉起左手晃了晃:“這幾年的鍛煉,可不會白費。不信你讓我拉一刀試試?”
姚英子看著兩個人拌嘴,先是樂嗬嗬地看著,忽然神色又有點黯然:“這麽說,你們都要走了呀,隻剩我一個人在這裏了。”屋子裏忽然陷入一陣寂靜,兩個人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姚英子忽然笑道:“我又不是抱怨你們不陪我,我是羨慕你們有那麽多想做的事情可以做。唉,我卻隻能坐在輪椅上,哪裏都去不得。”
“想去哪裏?我們陪你出去走走。”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他們本以為姚英子隻是想在院子裏轉轉,或者去隔壁的純廬散散心,或者去見見故人,比如顏院長、張校長什麽的。沒想到她提出的要求,卻是去外白渡橋看日出。
本來以姚英子的身體狀況,是不宜離開醫院的。但這幾位醫生的資曆實在太老,院方也隻能乖乖順從,還安排了一輛救護車負責接送。
兩人次日一早便趕到醫院,接上姚英子。唐莫自告奮勇開著救護車,帶著他們穿過靜謐的上海城區,來到外灘旁邊。
此時天色剛蒙蒙亮,這一座外白渡橋上卻已經聚了不少人。事實上,自從它建成之日起,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永遠都是如此熱鬧。因為這裏位於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的江口,站在橋上放眼望去,無論外灘巍峨的樓群,還是浩渺江麵上繁忙的船隊,可以一覽無餘。無論日出還是日落,都是奇景。
唐莫遠遠地停好了車,兩個老頭一左一右,推著姚英子的輪椅上了大橋側麵的木板步道。推著推著,姚英子忽然說道:“好,就停在這裏吧。”
兩人連忙停下來。姚英子坐在輪椅上,靜靜地向遠處眺望良久,忽然開口:“你們還記得這裏嗎?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的六月份,咱們三個在漢彌登吃了番菜,在虹口看了電影,然後跑來這裏,就在這個位置,我們三個一起看日落。”
“記得,記得。”兩個人的心中,同時浮現出一個顧盼生姿的倩影。
“我那時候跟你們說,我從小就喜歡在這座橋上看日出日落,每次看到又是歡喜,又是難受。它好美,可這麽美的東西,卻一轉眼就消逝了。如果一直能看到這樣的景色,該多好啊。”
姚英子仿佛變回成那個十幾歲的少女,興奮而天真,雙眸閃動著光輝。
“還記得孫希你當時說了什麽嗎?你說太陽永遠都不會變,變的隻是我們而已。人終究會變老,得病,死亡。”
孫希尷尬道:“我那時候年輕嘛,偶爾煞煞風景有什麽奇怪的?老方比我還嘴笨,憋半天就來一句盡本分。”方三響嗬嗬一笑,懶得和他爭辯。
“現在我明白了。人會死亡,可每一個人的人生不會重樣。就好像這外白渡橋,雖然日出和日落每天一樣,朝霞和晚霞卻日日不同,每天其實都是一幅新的景致。隻要看到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日出日落就好,又何必強留住永恒呢?”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姚英子微微仰起頭,看向天邊的魚肚白,笑起來:“我的身體情況,是不是不好了?”方三響和孫希對視一眼,攥著扶手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你們兩個啊,從來瞞不住事情的。看你們那麽努力地掩飾,我都著急。”姚英子輕嗔了一句,隨即說道,“我們都是做醫生的,對於生死不必這麽畏懼。生老病死,是客觀規律,何況以我的病情,能活到這麽久,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我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
不待兩人有什麽表示,姚英子迷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涼的江風裏帶著一絲煤灰味道:“哎,我有時候回想從前的事,總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們說世界那麽大,那麽多人,怎麽偏偏就隻我們三個碰在一起呢?”
“自然是因為都在紅會第一醫院唄。”方三響回答,“我們分分合合,總會回到這裏來。”
“是呀,我還記得。咱們三個第一次在醫院幹的事情,就是在割症室裏救了劉福山。我那條羊毛圍巾,就是那會兒弄髒的。”孫希也是滿眼感懷。
“說起來,我和那家醫院的緣分,可比你們要早,得追溯到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呢。”姚英子轉動脖子,指向蘇州河北邊,“你們看到了嗎?就在那邊,東百老匯路和東唐家弄的路口,那一年我在那裏闖下上海灘第一次車禍。”
“知道,知道,你炫耀過很多次了。”孫希道。
“我一直沒好意思跟你們說。那次車禍,我把蘇鬆太道的電報幹線給撞斷了,差點耽誤了中國加入紅會的電報。最後還是我跑去吳淞口拿到副本抄件,才算彌補了過錯。”
“等等……”孫希突然覺得不對勁,“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七月三日,那也是我和顏院長第一次見麵的日子。”
孫希露出一臉見了鬼的表情:“那封電報,是不是大清補簽《日來弗紅十字會公約》的文書?”姚英子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是。”孫希一拍腦袋,大叫道:“那封電報,正是我七月三日從倫敦親手拍過來的呀!”
在一旁的方三響也怔住了:“原來……原來竟是你們兩個……”孫希和姚英子問他:“怎麽了?”方三響道:“老青山的事,你們是知道的。”
兩人麵麵相覷,有些困惑。孫希納悶道:“不就是覺然和尚騙了溝窩村百姓嗎?這事你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了?”
“我之前給你們講的,都是前頭的事,後頭的事卻沒詳細說過。”
“我們知道啊。魏伯詩德與吳尚德兩人打著紅會旗號,救你出來,所以你一直把紅會當救命恩人。老方你真是年老多忘事。”
“不,不,其中細節我可沒講過。”方三響按住胸口,似乎按捺不住激動,“當時他們兩人並沒有官方身份,無法把人救出戰場。魏伯詩德一直陪著我等,等到大清補簽紅會公約的消息及時送至牛莊營口港,我才得以生還……”
“那是幾月幾號的事?”孫希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他很奇怪自己之前怎麽沒深究過這個問題。
“公曆七月四日。”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腦海中同時浮現出一條金黃色的絲線,它從倫敦出發,繞過大半個地球連接到上海,然後又從上海延伸至牛莊。
“原來你們……我們……”姚英子呢喃著,不知不覺伸出雙臂,握住了方三響和孫希的手。這個意外的發現,令他們一時間陷入了難以言喻的震撼之中。原來彼此的命運,早在相遇之前便交織在了一起。曆經四十六年的風風雨雨,至此方形成一個閉環。
這時旁邊的人群傳來一陣喧鬧,姚英子最先清醒過來:“哎呀,日出就要開始了。”兩個人趕緊調整輪椅,擺成麵向正東方的角度,然後一左一右站在姚英子旁邊。
隻見在浩渺江麵的遠方,一條金邊悄然泛起。那條亮線先是暈染了周圍的天空,然後又擴散到粼粼江麵上。被染上了金黃顏色的黃浦江奔騰著,湧動著,仿佛一頭轅馬正牽引著萬千條光的韁繩,把一輪新日從地平線上緩緩拽起來。
在那一刻,方三響和孫希同時感應到了什麽,低下頭去。姚英子端坐在輪椅上,優雅地望向東方的天邊,安詳的笑容,永遠留在了她蒼老而年輕的臉龐上。兩個人誰都沒動,仍舊握著英子的手,抬起頭,看向同一個方向。
一個熾熱的天體在遠方一躍而起,耀眼而嶄新的光芒,灑在三個人的身上,一如當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