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方三響平靜道,“我想你也注意到了,這裏隻有一輛黃包車。另外一輛在中途就變換了方向。”

雙重聲東擊西?翠香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中了計。

“說起來,這還是你當年掩護農先生離滬的故智。你太聰明了,我隻能模仿。”方三響誇讚得真心實意。

翠香牙關暗咬。這個計謀並不複雜,難就難在,它必須有人心甘情願地為之犧牲。方三響這麽說,就意味著他已經做好了和農躍鱗一樣的準備。

“哼,另外一輛車的編號我也知道,半天就能挖出他的行蹤。”翠香不甘心地喊道。方三響卻絲毫不以為意:“半天時間,東西早已送出上海市境了。”

“我立刻去通知警備司令部,全境封鎖通道。就算抓不到你們,你們的東西也送不出去!”

翠香看到方三響的臉上浮起一種錯愕,她開始以為是被說中了弱點,隨即才發現,那是一種憐憫的無奈。

“翠香,你這麽聰明的人,為何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共產黨已經把上海包圍得水泄不通,上海守軍的布防早已是千瘡百孔。走投無路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啊!”

“方叔叔,你可知道這三年來,我幫你擋了多少危險?你為什麽就是不領情,總是要來礙我的事呢?”翠香被說得光火,歇斯底裏地吼道。

“我一直很感謝你,翠香。不隻是這幾年的庇護,原來救農先生、在西本願寺別院,還有那兩場官司,那些年你幫了我們太多。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早點醒悟,不要越陷越深。”

翠香忍不住笑起來,可又笑不出,因為她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反駁。方叔叔嘴比較笨,向來是辯不過她的,可眼下這個話題,卻和一個人的口齒伶俐毫無關係。

方三響邁前一步,直言不諱道:“你效忠的主子,如今已是窮途末路。你不要跟著一條船沉到底。現在還來得及將功贖罪,不要讓英子和孫希為你擔心了。”

聽到這兩個名字,邢翠香感覺腦內有什麽東西“轟”地被炸散開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偏執扶搖直上。她強迫自己轉過身去,對手下說道:“方三響醫生有通共嫌疑,立刻拘捕!”

看著幾個人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把方三響按在地上戴手銬。翠香閉上眼睛,辯解似的喃喃道:“大小姐,對不起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方三響被軍統拘捕的消息,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傳到華山路上,還是方鍾英慌張跑過來報的信。大驚失色的姚英子一邊安撫小鍾英,一邊通知孫希。

開始他們兩個壓根不相信翠香會做這樣的事,可兩人得知福州路上電報局的大火和農躍鱗之死後,才知道這場隱秘的戰爭是何等殘酷。

“他們把三響關去哪裏了?”孫希急切地問。

“不知道。不過最近形勢很緊,我聽說各地監獄都優先處決政治犯。”方鍾英努力維持著鎮定,可稚嫩的臉上還是流露出極大的擔憂。姚英子心疼這孩子,一直握著他的手,看向孫希:“翠香在哪裏?我去跟她說說。”

“她都把老方給抓了,不可能敢來見我們的。”孫希此時的心情,比姚英子還複雜。姚英子歎道:“她之前跟我聊的時候,就已經有點鑽牛角尖了,沒想到她會偏執到這地步。”

兩人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喧鬧。過不多時,唐莫驚慌地跑上來道:“邢姨來了,還帶了好些人。”

“難道她連我們都要抓?”孫希和姚英子對視一眼。在時下的氣氛裏,他們已經不太敢依靠自己的常識來判斷了。

但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孫希走在前麵,方鍾英攙著姚英子,三人匆匆從樓梯上下來,來到門廳。隻見邢翠香一身軍裝,站在大廳中央,身後站著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軍警。醫院裏的醫護人員和職工都停下手裏的工作,驚駭地望著他們。在哈佛樓外麵的那座花壇前,幾輛軍用卡車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見到他們下樓,翠香快步迎了上去。孫希劈頭問道:“翠香,老方呢?你把他抓到哪裏去了?”

“放心好了,方叔叔暫時被扣押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隻是不想讓他妨礙我們撤離的事。”翠香笑嘻嘻道。

兩人的臉色頓時一僵:“撤離?”

“哎呀呀,我之前不是說過,為紅會第一醫院爭取到一條撤離船隻嗎?現在美國人的登陸艦已經在十六鋪碼頭靠岸了,今晚醫院就得撤。”

姚英子和孫希對視一眼,沒想到她不光是衝他們來,而是要霸王硬上弓,把整個第一醫院強製搬走。

“翠香!”姚英子忍不住怒喝道,“你不要胡來!”

“我可不是胡來。”翠香臉色轉成嚴肅,“共軍已經推進到了郊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第一醫院必須立刻撤離。”姚英子大聲道:“醫院是否搬遷,需要紅會理事會、上海醫學院和本院院長崔之義三方簽字,否則無效!”

“我這裏有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司令、上海警察局毛局長的聯署文件,這是政府指令,效力大過一切。”翠香強硬地把姚英子的話駁回,然後做了一個開始的手勢。

軍警們衝進哈佛樓內,大頭皮靴踩得地板砰砰直響。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醫院內部一片混亂。當年日本人都不曾侵入過這片區域,如今卻被自己人蠻橫地侵占。不時有病人和職工驚慌地逃離建築,哭喊聲和叫嚷聲不斷從窗戶外傳來。

翠香對第一醫院實在太熟悉了,哪個科室有什麽醫生,擅長什麽方向,了如指掌。軍警在她的指揮下,幾乎是喊著名字抓人,效率奇高。沒過多久,他們便把所有在醫院的醫護人員集中在大會議室裏,大約占了在冊人數的三分之二。

如此之多的人聚在一處,惶恐不安,年輕一點的忍不住哭出聲來,老資格的也不知所措。這些對病魔了如指掌的杏林聖手,在暴力麵前卻顯得那麽無助。緊接著,翠香宣布了一個通知,讓惶恐的人群幾乎要炸裂開來。

她要求所有人在十分鍾內收拾個人物品,然後登上門口的軍用卡車,直接前往十六鋪碼頭。今晚九點準時開船,不允許通知家屬,也不允許攜帶超過一件行李。

“登陸艦容量有限,以人為最優先。”翠香麵無表情地解釋。

這句話令醫護人員群情激憤,紛紛出言叱責。軍警們不得不動用橡膠棍,才把局麵勉強壓製下來。姚英子站在最前麵,憤怒地戳著拐杖喊道:“翠香,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這是綁架!是犯罪!”

“我說過了,大小姐。我會保護你,可不代表不違背你的意願。”翠香咬了咬嘴唇,卻沒有動搖半分,“你現在罵我,但以後會明白我的苦心的。”

孫希扶住姚英子顫抖的肩膀,上前一步:“翠香,我……”

“你不要說了!”翠香厲聲打斷他的話,“我不要和你講話,這件事沒有通融的餘地,請你退回去!聽候安排!”

孫希把方鍾英向外一推,沒有講話,隻是以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注視著她。

翠香的視線落到孫希右手的傷疤上,終於輕輕吐了一口氣,伸直胳膊朝門口一指:“鍾英,這裏沒你的事了。你爹在提籃橋,你去看最後一眼吧。”

方鍾英還要掙紮,卻被孫希強硬地推出了會議室。他在軍警們的注視下,離開哈佛樓。直到跑到華山路上,確定周圍沒有人,方鍾英才把攥緊的拳頭張開,裏麵是一張被汗水浸濕的小字條,這是姚媽媽剛剛塞給他的。

方鍾英離開之後,姚英子走上前去,對翠香道:“至少……給我們留出半小時時間,醫院裏還有很多病人,不能不管。”

“好,半小時。”翠香點頭答應。

姚英子又去勸說會議室裏的醫護人員。她資曆很深,平時對人也極好,在醫院裏素有威望。醫護人員聽了她的勸說,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崗位。護士為住院病人們悉心地做了最後一次的護理,打著打著針自己先哭了;醫生們拿起鋼筆,在每一份病曆下都留下了處方。

孫希冷靜地做了最後一次外科查房,並且如平常一樣,不停地提出各種刁鑽問題。身後的實習生們個個愁容滿麵,全無心思,隻有唐莫對答如流;姚英子則去了婦產科,此時醫院裏還有七八個新生兒,其中一大半都是她親自接生的。她為這些小家夥寫下了詳細的營養方案和注意事項,拉著產婦的手反複叮囑。

沒有人趁機給家人留下什麽消息,因為這座醫院從四十一年前落成起,就要求無論何種情況,都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這是滲入骨髓裏的傳統。

半小時一到,軍警開始挨個點名,喝令離開。大部分人都來不及更換衣服,就穿著一身白大褂,魚貫登上卡車。他們在上車之前,無一例外都回頭望了一眼哈佛樓正門上方的紅十字標誌。這場突如其來的離別,也許會持續很久,說不定是一輩子。

最後上車的是孫希和姚英子,他攙著她費力地鑽進車廂,探出頭去看了看,忍不住開了句玩笑:“英子,比起我們第一次來這裏坐的車,我們最後一次離開坐的車可是寬敞多了。”

這玩笑讓姚英子鼻子發酸,她生怕淚水會憋不住,氣得捶了孫希一下。孫希一下子又黯然道:“可惜老方不在,也幸虧他不在。”

翠香沒有出現。她大概不願再麵對姚英子和孫希,提前去了碼頭。

點數完人數之後,車隊同時發動,緩緩駛出了第一醫院的大院,沿著華山路向南城而去。此時的上海,市麵依舊維持著平靜。可無論是逼仄的石庫門裏弄還是殖民地式的花園洋房,無論是高聳入雲的商行大樓,還是嵌滿霓虹燈的軍官俱樂部,都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

這不安沒有形體,絲絲縷縷地從每一個角落升騰而起,仿佛這座城市擁有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緒。

暮色降臨之際,車隊抵達十六鋪碼頭,但不得不在港區大門處停了下來。因為此刻的港區碼頭實在是擁擠不堪,大大小小的車輛蟻聚成群,糾結成一團解不開的死結。大批箱子在碼頭邊堆積如山,散溢至每一處空隙,全無條理可言。

停泊在碼頭的隻有一艘洋灰色的大軍艦,寬體平頂,舷上刷著“中-107”字樣。這原本是美軍“郡”級坦克登陸艦,可以一口氣裝下十七輛戰車。“二戰”結束之後,美軍捐贈了一批給國民政府,成為這次大撤離的主力艦種。

十幾盞大功率探照燈居高臨下地照射下來,把這一片照得有如白晝。位於登陸艦中部的甲板向碼頭伸下三條貨橋。大批碼頭工人聚集在下方,肩扛身拽,將各種木板箱一點點朝船上挪去。一座塔吊在緩慢地吊裝著大件物品,長長的吊臂橫貫在夜空中。

不過警衛的人數不太多,隻有二十幾個人,分散在甲板和碼頭邊,工人和貨物稀疏到簡直看不見。現在上海到處都在吃緊,能調撥的人力極為有限。

邢翠香上前去交涉。她雖然手握毛森批文,但登陸艦有嚴格要求,先裝完大宗貨物,才能準許人員登艦。因為這條登陸艦的載貨量早已分配完了,在她拚命爭取之下,才勉強騰出一點點空間給這幾百人。

沒奈何,她隻能先把醫護人員集中到了港區辦公室的一處倉庫裏,等候登艦通知。

在漆黑的倉庫裏,壓抑而絕望的氣氛彌漫在人群之中。他們已經知道,登陸艦的目的地不是舟山,也不是廣州,而是台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遙遠的陌生島嶼。

大家正愁雲慘淡,黑暗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同事們,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講。”

不少人紛紛抬起頭來,詫異地尋找聲音的來源,發現講話的是孫希孫主任。孫希繼續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設法跟他們抗爭!”

“剛才在醫院裏你怎麽不說?事到如今,抗爭又有什麽用?”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孫希道:“剛才在醫院,一來是時機不成熟,二來是還有很多病人,不能波及他們。實話跟大家說,姚主任現在有個計劃,如果成功,我們就不必離開了。但這個計劃,需要大家團結起來,盡量拖延時間。”

孫希的話,引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大家心裏不由得燃起一絲希望,可伴隨而來的,還有更多的疑惑。

“那個邢翠香,原先就是姚主任家裏的丫鬟。我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串通好的?”另一個聲音質疑道。也不怪她疑惑,剛才翠香講的話,大家都是聽在耳朵裏的。

“我可以向大家保證,我會和你們同進退。”姚英子的聲音隨之響起,“從這家醫院建立起,我就在裏麵工作,這裏有我的回憶,有我的親人和摯友,我絕不會離它而去。”

她身體不好,這段話說得氣喘籲籲的,可話裏的那種堅定說服了在場所有人。是啊,姚主任和孫主任差不多是第一醫院資格最老的一批醫生,幾乎一輩子都在這裏,不相信他們,還能相信誰呢?

這時一個黑影站起身來,大聲道:“共產黨員,站出來!”

整個倉庫安靜了片刻,隨後第二個、第三個人影……一會兒工夫,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站直了身體。

不少醫護人員都很驚訝,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同事,居然早就加入了黨組織。甚至還有好友發現,原來彼此早就是黨員,但是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孫希看向第一個發出號召的人,不出所料,果然是唐莫。唐莫對老師道:“抱歉了,老師,瞞了你這麽久。事出緊急,沈書記和方醫生都不在,隻好由我來發揮帶頭作用了。”

孫希欣慰地點點頭:“其實我早就該猜到了。”他也不隱瞞,把計劃告訴唐莫。唐莫點點頭,現在有計劃也好,沒計劃也好,都必須做點什麽,總不能坐以待斃。

他對著人群大聲說:“上級黨委有過明確指示,要求我們排除敵人的幹擾與破壞,確保解放軍能夠順利接收上海。所以現在我們必須團結一心,挫敗敵人搬遷醫院的陰謀。”倉庫裏的黨員們一齊舉起了右拳,放在太陽穴邊。

說來也怪,即使不是黨員的醫生,看到這一幕,心中也莫名安定下來。倉庫裏的惶恐情緒,悄然退潮。在黑暗中,孫希忽然感覺到一隻手伸過來,緊緊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邢翠香剛剛結束一場爭吵。

她依靠著伶牙俐齒和一把手槍,終於說服了那個美國人船長讓人員登艦。她匆匆走下船來,忽然感覺頭頂有點濕,一抬頭,隻見無數雨滴從天而降。

在探照燈的強力照耀下,這些雨滴被描成一圈狹長的流線型白邊,看起來如同一枚枚小型炸彈落下來,在碼頭上炸出無數片水花。上海這個季節,時不時就會來一場雨,隻是在這個當口,顯得不合時宜。

翠香煩躁地想點起一支煙,可雨勢實在太大了,火柴根本沒機會點燃。她強壓住內心越來越不安的預感,走到倉庫前。這時一個手下跑過來,惶恐道:“邢組長,那些醫生……開始鬧事了。”

“鬧事?”

邢翠香杏眼一瞪,加快了步伐。手下趕緊跟上,一路上說,剛才第一醫院的人推舉出了四個代表,要求實行自願搬遷原則,不得強製遷走。

“如果我不答應呢?”邢翠香冷笑道。

手下一臉苦相:“他們現在把倉庫門堵住了,我們不用強根本進不去。”

“那你們為什麽不用強?”

“咱們弟兄裏,有好些人去醫院看過病,不好下手。再說了,上頭說醫生寶貴,屬於戰略性人才,萬一擦槍走火死了幾個,不好交代呀。”

“現在軍艦已經做好準備了,不能再拖延,必須立刻登艦。堅持不走的人,也沒必要留給共產黨。”

說話間,邢翠香已經走到了倉庫前。軍警們之前有一個小小的疏忽,他們覺得這些醫護人員手無縛雞之力,沒必要管束得如此嚴格,隻在倉庫外部署了守衛。沒想到這些人居然群起鬧事,用幾個木箱和沙袋把門從裏麵頂住,隻半開一扇通氣窗交流。

邢翠香走到門口,朝裏麵看去,隻見正門內側站著四個人,兩男兩女,打頭的正是唐莫。沒見到孫希和姚英子,多少讓邢翠香鬆了一口氣。手下找來一把傘撐起來,她卻不耐煩地推開,一頭雨水地走到通氣窗前:“準備登艦了,請你們準備好。”

“我們所有醫護人員一致要求,登艦實行自願原則,否則就不離開這個倉庫。”唐莫嚴正交涉。

翠香淡淡道:“我沒時間跟你們囉唆。上頭已經給了明確指示,要麽走,要麽死。”說完她把手裏的槍晃了晃。

“邢姨,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唐莫真是痛心疾首。翠香看向他,唇邊微微露出一絲嘲諷:“我從抗戰時起就是軍統的人,當初我還是你給運出的呢,忘了嗎?”

“我沒忘,那時候你是抗日義士,可現在你變成什麽了?”

“我沒變,變的是你。”

“變的是整個中國!”唐莫大聲道,“邢姨你現在躲在這個小碼頭,像一條喪家之犬等著跑路,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

翠香“唰”地抬起手臂,把手槍對準唐莫的額頭:“少廢話。現在我要求你們立刻登艦,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兩人對峙片刻,終於還是唐莫先退縮了。他歎了口氣:“那我回去商量一下。”

四個代表從窗口退開,翠香放下槍,這才讓手下把雨傘打起來,點燃一根煙。過了約莫五分鍾,唐莫才再度出現在窗口:“我們可以登艦,但你必須滿足我們三個要求。”

“什麽?”

“第一,允許臨走前讓我們與親屬會麵;第二,允許多攜帶一件行李;第三,警備司令部出具證明,說明我們是被強製征調的。”

翠香一口拒絕,時間來不及。等到每一個人的家屬趕到碼頭,隻怕解放軍早進城了。至於警備司令部,他們現在燒文件都來不及,哪裏顧得上給一船醫生開證明?

唐莫似乎也意識到這有點苛刻,又退回去商量。這次持續時間更長,大概得有十分鍾。直到翠香耐不住,威脅要撞門放槍,他才回到窗口,宣布退了一步,隻要求提供紙筆,允許全體醫護人員最後留一封書信,送回到華山路第一醫院。

這次的條件,就連在場的特務們都覺得很合理。唐莫又從窗口扔出一片薄布,這是從倉庫裏翻出來的,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血色的字。每一個人,都咬破了手指,把名字留在上麵。

“這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決心。如果這個要求沒得到滿足,我們寧可死在這裏。”唐莫斬釘截鐵地說。

翠香看到那塊布上,還有“姚英子”和“孫希”兩個名字,心中一顫。唐莫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清楚了,姚英子和孫希與在場醫護人員堅定地站在一起。如果翠香要殺死他們,那隻能全部殺死。而如果他們兩個人死了……她費盡心機做這些事,又有什麽意義?

這是隱晦的要挾,可偏偏戳中了翠香的死穴。

在兵荒馬亂的碼頭尋找紙和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後還是翠香手下一個特務腦筋活絡,直接砸開了碼頭附近一家書畫鋪子,把裏麵的毛筆、宣紙和墨水桶全都抱過來,一股腦送進倉庫去。

眼看軍艦的裝貨已接近尾聲,可倉庫裏的留書遲遲沒完成。好不容易等到唐莫出現在窗口,他居然又提出一個新的要求:“由你們的人來送我們信不過,請通知崔之義院長,讓他來取。”

崔之義院長正在上醫上課,幾乎不可能趕過來。翠香正要一口回絕,突然雙眼一眯,暗叫不好:“他們根本不是誠心談判,而是在拖延時間!”

唐莫到底還是談判經驗不足,提出的條件太過離譜,反而被窺破了意圖。邢翠香看看時間,一狠心,顧不得投鼠忌器,當即下令對倉庫發起強攻,但不得動槍。

軍警們調來了煙幕彈,遠遠地順著窗戶拋進倉庫裏,然後抬起一根鋼梁,朝正門狠狠撞去。唐莫和其他地下黨奮力擋住,奈何煙嗆得實在太厲害了,大門隻堅持了幾分鍾便被突破。軍警們一窩蜂地衝進去,橡膠棒像雨點一樣砸在醫護人員身上。

外麵的如瀑大雨嘩嘩地下著,倉庫裏卻已變成了一鍋粥。有人尖叫著朝後躲去,有人也怒吼著衝上來,在人工催成的煙塵裏亂成一團。唐莫撿起地上的爛板條,試圖去砸一個騎著同事**的軍警,不料對方飛起一腳踹到他頭上,唐莫不由得跌倒在地,頭破血流。孫希急忙上前扶起自己的學生,掏出手帕要給他止血。那個軍警打得眼紅,揮起棍子要砸孫希,卻又被唐莫嗷嗷叫著抱住腰部,後背猛然撞到磚牆上。

邢翠香站在門口,看著這一片人影交錯,聽著哭喊與怒吼,連指甲摳進肉裏都沒覺察。她不明白,這些醫生為什麽激烈反抗到了這個地步。這明明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很多人搶破頭都找不到的逃生機會,為什麽……

“好了!翠香!”一聲淒厲的聲音在倉庫裏響起。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隻見姚英子拄著拐杖,緩緩從躺倒一地的同事之間穿過,走出煙塵繚繞的倉庫,與站在門口的翠香四目相對,聲音都在發抖:“叫他們停手,我跟你走!”

邢翠香舉著傘,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凝住:“大小姐,如果你早聽我的,何至於弄成這樣?”

姚英子搖搖頭,沒有回答,沉默著與她擦肩而過。翠香正要回身給她撐傘,卻見到孫希也從煙霧裏踉蹌而出,左手費力地架著滿臉是血的唐莫,雙眼一片赤紅。

翠香把傘遞到他手裏,孫希憤怒地正要甩開,可一看到唐莫頭頂的鮮血順著雨水淌到地麵,隻得咬牙接過去,臉卻始終緊繃著。

第一醫院的其他醫護人員也陸陸續續走出來。他們幾乎人人帶傷,互相攙扶著,從倉庫進入雨中。沒有人看向翠香,也沒有人發出聲音,就像一支沉默的送葬隊伍走過翠香身旁,跟緊姚英子和孫希。

正在這時,一個手下慌張地跑過來大喊:“邢組長,不好了。碼頭那邊好像……出亂子了!”

這一句話,令整個隊伍停頓了,姚英子、孫希和邢翠香三個人同時轉過頭去。

透過雨幕和探照燈,他們看到碼頭那邊似乎起了微妙的變化。登陸艦旁邊的那幾個貨橋上空****的,裝貨工作似乎停止了運作,那一座塔吊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一輛黑轎車被鋼絲吊在半空,在風雨中緩緩擺動,頗為滑稽。

越來越多的人聚到貨場邊緣,正在與少量守衛對峙,雨聲中不時有隱隱的叫喊聲傳來。似乎是碼頭工人們在組織一次突如其來的罷工。工人們不斷聚集,守衛們卻在不斷後退。具體什麽情形不知道,但登陸艦的裝貨進度,毫無疑問地被拖慢下來。

隊伍裏的醫護人員停住腳步,露出驚喜。

“大小姐,這就是你們等的救兵嗎?”

翠香微微抬起頭來,雨水澆在臉上,看不出神情是驚慌還是嘲諷:“如果我猜得不錯,帶頭的應該是方叔叔和陳叔信吧?十六鋪碼頭,一向是他們的工作重點。”

姚英子和孫希不置可否。

“我啊,就是心太軟。把方叔叔送去提籃橋監獄關押,本是想給他留一條活路。沒想到,提籃橋監獄比我還大度,居然直接把他放了出來,可見那裏也已被共黨滲透。唉,真是千瘡百孔,千瘡百孔,沒有一個地方讓人放心。”

翠香像是對他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這三年來,我對大小姐和方叔叔、孫叔叔你們一味遷就,無論你們做什麽,我都替你們遮掩。因為我愛你們。可到頭來,我好心保住醫院元氣,你們兩個視我如仇人;我留了方叔叔一命,他一出來,立刻跑來壞我的事。忙碌一場,我倒成了人人憎恨的壞人。”

姚英子背對著她,沒有動搖。孫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想要反駁,卻正好見到翠香在雨裏笑起來:“我是心軟,但不代表我是個傻子。我既然告訴鍾英那個小鬼頭他爹在提籃橋監獄,又怎麽不會防著有這一手呢?”

她話音剛落,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有如一隻無形的枯手撕開雨幕。在碼頭大門口,突然出現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約有一百人,全部美械裝備,鋥亮的鋼盔在探照燈下泛起一片白光。

“撤離上海的計劃,是國府重中之重,對於碼頭工人鬧事早有預計,畢竟你們共產黨就是靠這個起家的。所以我早就通知上海警備司令部,埋伏了一支嫡係精銳在這裏,專司彈壓騷亂。”

姚英子、孫希和其他隊伍裏的醫護人員眼睜睜看到,這支正規軍像水銀瀉地一樣擁入碼頭,以無比強硬的姿態撞入罷工的陣容。碼頭工人雖然團結,可無論裝備還是人數都完全不占優勢,很快便被衝散、分割。

幸虧眼下還需要這些工人運貨,否則軍隊一開槍,隻怕會立刻血流成河。

“大小姐,你的指望沒用了,我們繼續走吧?”翠香走到姚英子身旁,如平常那樣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也不能說沒用吧。讓方叔叔遠遠地送我們一程,也算沒留下遺憾。”

姚英子表情僵硬,幾乎是被她拖著往前走。孫希架著唐莫,焦慮地望向那邊。工人們還在抵抗著,他們無法取得優勢,可一時間軍隊也奈何不了他們——也不知道老方如今是什麽情況。

隊伍再次百般不情願地挪動起來,一步步朝著登陸艦靠近。當軍隊和暴動的工人正對抗到**時,姚英子終於被翠香拖到了登陸艦的舷梯前。

這條舷梯隻是條簡易的步道梯,另一頭高高翹起,搭在上方甲板的邊緣,構成一條狹窄的傾斜通道。此時的雨勢和風勢都陡然變大,在探照燈的白光照耀下,雨滴化為無數條斜打在舷梯上的線,讓人產生一種飄搖欲倒的錯覺。

姚英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陶管家講過跟隨老爺登華山的經曆。華山太險峻了,兩側皆是峭壁深澗,隻有眼前一條路。這路明明是不動的,可如果你心裏害怕,這路也會隨著你的想法晃動起來,最後的結果就是眼花腿酥,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華山隻有一條路,這時候唯有狠下一條心,才能硬闖過去。陶管家說。

“大小姐,上去吧。我扶您。”翠香說。

姚英子站在舷梯前沒動。翠香道:“方叔叔那邊您是指望不上了,拖延這幾分鍾又有什麽意義呢?”

“翠香,我之前說過,你這三年來根本沒看清形勢,非要一條路走到黑……”

“有什麽大道理,上船再說吧,從上海到台灣的路可長著呢。”邢翠香催促道。

姚英子扶住舷梯,向上邁去。翠香攙扶著她走到一半,姚英子忽然聽到一陣低沉的隆隆聲,不由得回過頭去,向遠方眺望。她此時所在的高度,可以讓視野延伸得更遠。

翠香開始以為她是在看暴亂中的方三響,可很快覺得不對勁了。

大小姐的視線,落在了碼頭的入口處。那裏突然出現了一連串白色的燈光。燈光呈圓形,兩兩一對,魚貫而入,似乎是一個車隊。從燈光到地麵的高度判斷,應該都是轎車。

更奇怪的是,守在碼頭入口的軍統特務和軍隊,並沒有攔截,任由他們開進來。邢翠香心中疑雲大起,看向姚英子,忽然意識到,她不是在看,她是在等!

她早就預料到,這支車隊要來?

“翠香,我們拖延時間等待的援軍,從來不是三響。”姚英子徐徐道。

“那是誰?張竹君?顏福慶?”一連串人名在翠香腦海裏閃過,可又被一一否定。她不由得冷笑道,“今日之上海,撤離才是天大的事。您請出哪尊佛來,也阻止不了我們登艦。”

那支車隊此時已衝到了舷梯前方,輪胎在積水裏發出打滑聲,險些撞到正排隊準備登船的醫護人員隊伍。為首一輛車打開門,一個軍裝男子匆匆出來,幾個軍統特務迎上去,卻被他亮出的身份震住了。

“我是上海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處長孫崇秋。”來人沉著臉,雨滴順著寬簷滴下來,“現在奉命征收這艘登陸艦,以作撤離之用。”

怪不得軍隊不敢阻攔,原來是頂頭上司。

那支車隊的車門陸續打開,從裏麵擁出來一大批男女老少,男的一身綢衫,腰間鼓鼓囊囊的,懷裏抱著字畫卷軸;女的裹著皮草,脖子上掛著七八條首飾,把脖子遮擋到幾乎看不見。人群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副官,手裏拎著皮箱。看他們手腕緊繃的狀態,這皮箱極沉,裏麵裝的八成是黃金。

更有人打開汽車後蓋,取出一件又一件行李和包裹,簡直就像是搬家一樣。

翠香眉頭一皺,當即從舷梯下去,向孫崇秋道:“我是軍統上海站的防諜組組長邢翠香,這是我們軍統安排的艦隻,不在征收之列。”不料孫崇秋二話沒說,伸手“啪”地給了她一記耳光,惡狠狠道:“滾你媽的蛋,軍統了不起嗎?今天這船,老子必須上去!”

“我們是毛局特批的,你敢抗命?”翠香捂著臉,卻死死擋住舷梯。

孫崇秋冷哼一聲:“他們警察局的首領,管不到我們警備司令部。我告訴你,這些都是司令部長官的親眷好友,你想清楚!”

翠香其實一看到那些人的裝扮與做派,就全明白了:這是警備司令部利用職權在謀私利。她有點不敢相信,前線將士還在抵抗,她還在煞費苦心地遷移醫院,這些人卻無視三令五申,公然先安排自家的家眷和財產跑路?

“你們警備司令部明明有運力安排,為什麽不等等,坐自己的船?”

“沒有什麽後續運力了!”孫崇秋氣急敗壞地打斷她的話,“共軍已經突破近郊防線了!今晚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翠香一愣,這麽快?再一想,後方警備司令部的人都如此做派,前線的士氣可想而知,崩潰如山有什麽好奇怪的?

“那至少你們不要帶這麽多行李,我這裏還有很多人……”

她還試圖商量,不料孫崇秋又是一記耳光甩過來,然後抓住她和姚英子的胳膊,狠狠推下舷梯。

到了這種危急關頭,什麽規則、什麽權限,統統沒用了,唯有暴力才是最直接的手段。這些人一門心思要去逃命,管它是什麽人的什麽船,隻要上去就行。

那些高官家眷一見開了口子,全無矜持地朝舷梯跑去,登時擠了個水泄不通。第一醫院的醫護人員隊伍反而被推開在一旁,還被幾輛車故意擋住,唯恐他們來搶通道。

邢翠香情急之下,喝令手下去攔,可是喊了幾聲,卻沒動靜。她一抬頭,看到那些軍統特務如今也是個個麵露惶恐。解放軍都到了近郊,他們忠於職守還有什麽意義?

翠香呆立在雨中,看著那些達官貴人蜂擁而上,肥碩的身軀在狹窄的舷梯間蠕動著,甚至一次都無法擠兩個人上去。登陸艦的噸位早分配好了,他們上去,就意味著醫護人員上不去。這一場辛苦,竟為他人做了嫁衣。

他們是蠢貨嗎?翠香簡直無法理解,這些可是全上海,不,全中國最好的醫護人員,你們把不能吃喝的古玩首飾帶過去,難道要靠那些治病嗎?她渾身劇烈抖動著,腳下一朵朵水花濺起。

“這是大小姐你安排的?”翠香低垂著頭,幾乎被雨水澆透,濕漉漉的頭發垂到臉前。

“是。”姚英子。

“你什麽時候,跟孫崇秋有聯係了?”

“你可知道,上海警備司令部的那些家眷一直在哪裏待著?孫崇秋早幾天,就把他們安排在十六鋪碼頭旁的保育講習所。那裏的事情,怎麽瞞得過我呢?”姚英子從容地講道,“你把我們帶走之前,我交給小鍾英一張字條,讓他隻做一件事,就是去講習所告訴孫崇秋,今晚有船離開上海。”

“就隻是這樣?”翠香不敢相信。

“全上海的達官貴人,都因為找船找得發瘋,這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嗎?孫崇秋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姚英子眯起眼睛,看向天空:“我不是說過嗎?你這三年來根本沒看清形勢,不隻是看不清對麵的,也沒看清自己這邊的——而我在抗戰時,就已經看透了。武漢會戰最激烈的時候,我在顏咀兵站親眼看到一個政府官員,拖家帶口,攜帶大量珍貴藥物向後方撤退。這麽多年過去,他們的本性真是一點都沒改,反而變本加厲。”

“所以不是我阻止了你,而是你所效忠的人阻止了你。”

一聲炮彈呼嘯的聲音刺破雨幕,傳到碼頭。這聲音仿佛一根刺入皮膚的針管,讓所有人都為之一凜。攻守兩方的火線,已經接近這裏了。

碼頭上那支已經取得優勢的軍隊,突然之間潰散開來。士兵們並不畏懼沒有退路的死戰,但當他們發現長官們先行逃離時,自己便沒了繼續作戰的理由。越來越多的人轉過身來,扔下武器,也順著貨橋衝上登陸艦。

船長見狀,急忙下令收起船錨,準備緊急出航,再耽擱一會兒,隻怕黃浦江的航道會被炮火封鎖。為了節約時間,引擎同步開啟,來不及收回的貨橋隨著船身左右搖擺,不時有人尖叫著,從上麵掉落到江水裏,但沒有人關心這個。

突然之間,翠香露出無比冷厲的眼神。她撥開額前的濕發,抽出槍來,一下頂在姚英子的背心,把她再度推向舷梯。

“無論如何,至少我得帶大小姐你走!我要保護你!”翠香連聲喘著氣,分不清是惱怒,是懇求,還是哭泣。姚英子無力反抗,隻好被她強行推動著,晃晃悠悠地踏上梯子。梯子晃動得厲害,翠香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可槍口始終頂著姚英子的背部。

此時孫崇秋帶的那批人已經登得差不多了,通道重新空了出來。但是艦身搖擺得十分厲害,舷梯的搭頭與船舷之間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岌岌可危。

兩個人就這麽踉踉蹌蹌地到了中段,翠香剛剛要換一口氣,握槍的手腕卻猛然被一隻手從旁拽住。在慌亂中,翠香隻來得及看清,那手上有一道細長的傷疤。

一見到這傷疤,翠香沒來由地一陣恍神。孫希趁這個機會把姚英子抱住,旋了半邊身子,把她朝舷梯下麵一推。幾個第一醫院的醫護人員急忙上前,把姚主任穩穩接住。

而就在這一刻,登陸艦渾身一震,開始緩緩遠離碼頭。舷梯的下半部分,脫離了碼頭的地麵。孫希別無他法,隻得扯住陷入呆滯的翠香,朝上方狂奔。

就在舷梯發出一聲悲鳴,徹底滑落到黃浦江裏前的一刹那,孫希用力托起翠香,勉強翻過船舷,滾落到甲板上。

周圍的乘客並沒人來幫忙,他們都忙著清點自己的行李,慶幸在最後一刻趕上了撤離。孫希感覺到渾身的老骨頭都在酸疼,他勉強撐起胳膊,看到翠香已經站起身來,從船舷探出頭去,近乎絕望地看向仍留在碼頭的姚英子。

“大小姐!大小姐!”翠香哀苦地叫起來。那眼神,讓姚英子想起了蚌埠集外的那個小女孩。隻是夜雨太大,距離太遠,姚英子已看不清她的麵孔。

孫希定了定神,也趴在船舷上,望向碼頭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眼鏡早不知丟去了哪裏,此刻隔著雨幕什麽都看不清,但眼神無比溫柔沉靜。

登陸艦緩緩遠離碼頭,掉轉船頭,準備進入外圍航道。孫希轉過身來,四肢攤開,躺平在甲板上,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就在這時,孫崇秋突然大吼一聲:“那是什麽?”

眾人一驚,以為又有什麽變故。他們紛紛抬頭,隻見碼頭上的那一座塔吊突然再次動了起來。那一支吊著轎車的長臂在半空旋轉了半圈,準確地懸停在了登陸艦的甲板上空。

“是方叔叔……”翠香扶著船舷喃喃道。

孫希一激靈,從地上爬起來。他根本看不清遠處,隻模模糊糊看到塔吊操作艙裏,似乎有兩個人。一個自然是操作員,另一個人他知道一定是蒲公英。

吊臂電機嗡嗡地轉動,鋼索吊鉤拽著這輛轎車,緩緩把它放落在甲板上。可惜甲板上的行李實在太多,四個輪子落地高低不一,車身以一個滑稽的姿勢翹起來,但塔吊沒有任何脫鉤的動作。

甲板上絕大部分人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被操作不當波及。隻有孫希和翠香看明白了方三響的用意,這是目前唯一能夠離開登陸艦的方式,而且窗口期不會很長。因為艦船正在轉向,甲板很快就會和塔吊拉開距離。

孫希笑道:“這個老方,還會開塔吊呢,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他仰頭盯了一陣,轉過頭對翠香道:“算了,我不走了,陪你,for redemption(為了救贖)。”

一下子,翠香蓄積多年的情緒傾瀉而出:“我不要你陪!你上船是因為要救大小姐;你留在上海是為了幫她守著醫院;你為了救我而自殘,因為我是她的丫鬟!這樣的施舍,我那個時候不要,現在也不要!”

“翠香……”

“你能為了我,徹底忘了大小姐嗎?”

孫希沉默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翠香深吸一口氣,滿臉淚水:“我也不能,這就是問題所在!”她怒氣衝衝地舉起槍,把孫希逼到轎車前,拉開車門:“你滾!現在就滾!你再不走我就一槍打死你!”她見孫希仍不進去,索性掉轉槍口,對準自己:“你快滾!不然我就開槍了!”

“翠香,那你跟我回去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至少我們可以像從前一樣。”孫希還試圖做最後一次努力。

此刻車子已經從甲板上滑到了船舷旁邊,再有半分鍾,兩者就要徹底分離。

“來不及了,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翠香搖搖頭,“我沒臉去見大小姐,也沒辦法再麵對你們!我們都做了自己的選擇,就要承擔結果。”她突然舉起槍,對天連續扣動了三次扳機,然後把孫希推進車裏。

清脆的槍聲,仿佛給了塔吊一個清晰的信號。吊臂的電機開始轉動,孫希隻能讓整個身子都趴進去,然後與汽車一齊被吊離地麵,緩緩朝半空升起。孫希趴在車窗上,視野逐漸擴大。

他先是看到在風雨之中,一個濕漉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有如當年蚌埠集初遇時一樣孤獨無助。那身影跪在船舷邊緣,朝著下麵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然後視野徐徐抬升,他看到了登陸艦的全貌,以及旁邊碼頭上另一個矗立悵望的小黑影。當吊臂的鋼索收到頂端時,他看到了整條奔騰的黃浦江,看到了江上散亂而慌張的運輸船隊,看到了上海市區邊緣不時亮起的槍火……

一隊解放軍士兵來到了哈佛樓前,他們臉上滿是硝煙,但精神很健旺,他們剛剛結束一場漫長但不甚激烈的戰鬥,是沿著大路一口氣衝到這裏來的。

這些士兵沒有貿然闖入樓內,靠在花壇前稍事休息。還有幾個不安分的,對著遠處的純廬好奇地竊竊私語。帶隊的排長分派完崗哨工作之後,向樓內觀察了一陣,覺得很奇怪。

現在明明是大清早,這家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居然人數不少,上海的醫院開門有這麽早嗎?而且他們個個疲憊不堪,身上似乎還帶著新鮮傷痕,像是剛打過一場通宵戰鬥一樣。這種不尋常的跡象,讓他充滿警惕。

上海太大了,道路也太複雜了。他們剛才一路隻顧窮追猛打,等停下來才發現,已搞不清楚身在何處。這座城市還沒完全解放,敵我未明,不可以掉以輕心。

這時一個小護士提著兩個暖水瓶走出來,排長讓她先停下來,問她姓名。小護士說:“我叫宋佳人,是這裏的護理科護士,院裏的領導讓我給你們送點熱水來,解解乏。”

排長接過暖水瓶,交給副排長,然後從兜裏掏出一本小冊子。

這冊子是油墨印刷,很是粗糙,應該是匆匆印成的。它的封麵上寫著“上海市各醫院”幾個字,落款則寫著“江南問題研究會編印”。

“你們這家醫院叫什麽?”排長問。

“紅十字會第一醫院。”

“地址呢?”

“海格……哦,不對,華山路三六三號。”宋佳人回答。

排長迅速翻開冊子,找到了相關條目,略看了眼介紹,神情登時放鬆下來,對副排長興奮道:“自己人,是自己人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