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姚英子都這麽說了,方三響便下定了決心,先去那個大島町看看。

姚英子讚賞地看了難波大助一眼:“真是太感謝你了,兩天之內就解決了他多年的疑惑,真是太感謝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難波大助激動得肩膀發抖,一拍胸脯,“南葛飾那邊我有很多同誌,如果你們要去那裏,我一定可以幫上忙的。”孫希眯起眼睛,感覺到這個年輕人過於熱心,對姚英子道:“英子,你注意點啊,這家夥可有點動機不純。”姚英子聳聳肩:“別把別人想得和你一樣,他隻是出於好心。”

姚英子覺得事到如今,再對難波大助隱瞞實在過意不去,便把方三響和江木精夫的恩怨和盤托出。難波大助聽完之後,大為氣憤:“大杉榮老師曾經說過,統治階級對於無產者的壓迫,其中一種形式就是無理地對外擴張,用侵略外國來掩蓋對國內的壓榨。我們社會主義者是堅決反對的,也一直要求政府從朝鮮、從中國台灣、從樺太撤軍。”

有女神的注視,他說得手舞足蹈,應該是沒少在私下集會裏演說。姚英子聽得津津有味,孫希卻一臉不爽地抱起手臂:“胡博士說年輕人應該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我看他的主義就挺多的——哎,老方,你什麽時候去?”

方三響恨不得立刻就走,可按照紅會救援隊的紀律,他必須向牛惠霖院長提出正式申請。可以想象,牛院長是不可能批準這種事的。這時王兆澄忽然道:“其實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托方醫生?”

“嗯?”

王兆澄略顯局促地道:“我們共濟會的會長王希天,其實失蹤很久了,至今不見下落。他最後一次露麵,應該就在大島町附近,我想和你們一起去找一找。”

“哦?他也是在地震中失蹤的嗎?”

“不是,他是地震後去大島町的。因為王會長收到一個華工的消息,說那裏有可能出現襲擊華人的現象,他趕去了解情況,後麵就再沒任何消息了……”

對方三響來說,王兆澄這個請求,恰好可以解決自己的麻煩。牛院長對救援隊做過明確要求,要以救助華僑同胞、留學生為主。以搜救王希天為理由去請假,名正言順。

方三響二話不說,立刻趕去向牛惠霖請假,很快得到了批準。可惜姚英子和孫希的申請被駁回了,他們幾個是主力,全走光的話病院都沒法運轉了。姚英子隻好拜托難波大助跟著一起去,後者拍著胸口一口答應下來。孫希酸溜溜地說了一句:“哼,真是忠感動天……”

在方三響的催促之下,三個人立刻離開病院,踏上前往大島町的路途。

大島町位於東京市東邊的南葛飾郡。這一帶在江戶時代還屬於郊野,隨著東京都市圈的擴張,原本的村子紛紛改製成町。不少達官貴人趁機在這一帶購入土地,江木精夫趕上這股風潮,才把建築會社做大。

本來他們如果乘坐東武龜戶線的電車,可以很輕鬆地抵達。但大地震導致所有的軌道線路都停擺了。幸虧難波大助找來三輛自行車,三個人沿著崎嶇不平的廢墟朝南葛飾郡騎去。

這一路上的路況並不太平。方三響握住車把,一邊不斷避讓著斷木或石塊,一邊觀察周圍的瘡痍景象。他在中國親身經曆了無數次的災難,從淮北水災到上海鼠疫,從辛亥戰亂到膠州旱災,此時看到的東京市民與中國民眾並無不同,人類在災難麵前的反應都差不多。

如果說有什麽不同,東京這裏幾乎每一個路口都有警察駐守,沿途時常能看到區公所的公務員在廢墟上忙碌——這說明日本政府在震後的反應速度很快。而在中國,從前清到如今的民國政府,很少能在大災麵前履行政府的義務。紅會救援隊往往隻能單打獨鬥,他們早就習慣了。

方三響雖然憎惡日本,但也不得不承認,僅就動員能力而言,兩國的差距實在太大。他正埋頭蹬著車子,忽然王兆澄在後麵驚呼:

“小心,前方有人!”

方三響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前麵突然躥出一個人影。他拚命捏住刹車,右腳垂到地麵死死蹭住地麵,這才勉強沒撞到。

前麵這人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壯,頭發刮得隻剩青皮,身穿立領的詰襟學生服,卻把領口扣子敞開,頭綁一條白束帶,右肩扛著一把竹刀。而在他身後,不知從哪裏擁出十幾個人,一半穿著詰襟服,另外一半則披著粗布和服,下身光著兩條毛腿,行走間甚至可能看到兜襠布。

這些人個個手裏都拿著竹槍、木刀,有一個甚至拿著一把真正的武士刀,在陽光下泛著危險的光芒。

為首的青壯惡狠狠地盯著方三響,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黃澄澄的硬幣,遞給方三響,說了一句日文。這個舉動讓方三響有點糊塗,如果是攔路搶劫,他能理解,但攔路給人錢,是怎麽一回事?

那青壯見方三響無動於衷,麵色變得亢奮起來——對,不是憤怒,而是亢奮,他的眼角張開,鼻孔變大,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而手裏的竹刀也悄然調整了位置。方三響覺得不太對勁,隻好先接過去。

硬幣上麵寫有漢字和數字,方三響不懂日文也大概能猜出來。一共有五枚一元龍洋、兩枚稻米旭日五圓和一枚雙鳳五十錢的銀幣,這一把合計是十五元五十錢。

青壯又嚷了一句日文,方三響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王兆澄在旁邊已急切地用日文喊道:“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朝鮮人!請你們不要誤會!”

可為時已晚,那青壯已經一臉興奮地舉起竹刀,惡狠狠地朝方三響頭上砸去。方三響比他高出將近兩頭,驟見竹刀襲來,伸手攥住刀身,振臂一揮,便把他掃倒在地。

青壯的同伴們一片嘩然,有幾個膽大的嗷嗷叫著衝上來,卻被方三響三拳兩腳,悉數打翻在地。搏擊之術,說到底還是取決於體重,方三響膀大腰圓,又跟陶管家學過一點粗淺的功夫。這些身材矮小的倭人,等閑幾個真不是對手。

那個拿真刀的見同伴被打得東倒西歪,不由得勃然大怒,高舉著大刀猛劈下來。方三響聽到風聲,急忙閃避,結果胳膊上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登時血流如注。那人一見血變得更加瘋狂,又劈斬過來,方三響旋身避過,攥緊拳頭狠狠砸在那人腰眼處。隻聽對方慘叫一聲,“當啷”一聲扔下武士刀,蜷縮在地上。

這一下子,其他舉著竹槍的人都被嚇得退後了幾步,嘴裏還罵罵咧咧。難波大助主動上前,跟他們交涉。方三響趁這個機會,從腰間的挎包裏取出酒精與繃帶,給自己的胳膊包紮,沒想到,這些急救物資倒先給自己用上了。

王兆澄站在旁邊,一臉緊張地解釋。原來關東大地震發生之後,東京坊間傳出許多奇怪的流言,說朝鮮勞工趁著地震大亂的時機四處殺人、搶劫、強奸,還會在水井裏投毒、組織大規模暴動,甚至還有說這次地震是朝鮮人在伊豆半島引爆炸彈引發的。這些流言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各地民眾自發組建了自警團,歇斯底裏地到處捕殺朝鮮人。

朝鮮人和日本人、中國人都是黑頭發、黃皮膚,無法從外貌上進行甄選。這些自警團的成員,就用數錢的方式來鑒別。日文的“十五元五十錢”讀出來有數個濁音,朝鮮人很難準確發音。他們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活活打死。

“就憑這個?”方三響駭然,“未免太野蠻了吧?這根本就是屠殺呀。”

王兆澄也是一臉苦笑。其時在日本的朝鮮勞工特別多,地位比“穢多”還要低下,卻在基建行業占據重要地位。所以日本社會但凡有什麽怨氣,都會引到這個群體身上。攔街檢查都還是輕的,甚至他還聽說有暴民衝進朝鮮勞工聚集點,把人全家不分老小統統殺掉的事。

“如此明目張膽,警察竟然不管嗎?”

“大震之餘,他們哪有餘力管這個?官方恐怕也想借這些謠言,把老百姓的注意力轉移開來。”王兆澄道,“我們華人的地位,也僅僅比朝鮮人高那麽一點。這次地震之後,也有不少華人被誤傷。我們共濟會的王會長,就是為了保護華人勞工不受衝擊,才四處奔走,去大島町的。”

方三響用繃帶纏滿胳膊,心中驚詫到了極點。救援隊在臨時病院裏接治的那些病人,個個文質彬彬,不住鞠躬道謝,滿口謙辭,看上去都很客氣知禮,難以想象他們在街上會瘋狂到這地步。

王兆澄道:“您來日本時間還太短,待長了就知道了。日本人的性格比較極端,講起禮貌來,哪怕心裏恨得要死,麵上也不會有一句重口;耍起無賴來,一言不合就是殺對方全家,要麽全家自殺。別說我們,就是那些政府高官,也動不動就會被反對派在街頭幹掉。遠的不說,前兩年有個首相叫原敬,就因為勸說皇太子裕仁出訪國外見見世麵,便被右翼分子刺殺在東京車站前。”

方三響聽得瞠目結舌。陳其美就喜歡動用暗殺手段,看來也是從日本人這裏一脈相承。

那邊難波大助費盡唇舌,總算把自警團的人暫時勸住。這時附近的巡警也趕過來,查驗了方三響和王兆澄的證件後,冷冰冰地說:“現在是非常時期,請你們盡量不要亂跑。”

方三響聞言大怒。你對這些暴徒動用私刑的行徑熟視無睹,反倒怪我們添麻煩?王兆澄拽了拽他的衣袖,勸他暫且隱忍。

自警團站在街道兩側,目視著這三個人重新跨上自行車,忽然齊聲唱起《君之代》來,中間還夾雜著“天皇萬歲”的喊聲。這並不是警察要求的,完全是自發行為,方三響霎時毛骨悚然,不由得加快腳蹬。

好不容易騎離了那個區域,方三響忍不住問難波大助:“你周圍的人,也都是這樣子嗎?”難波大助遲疑片刻,回答道:“大部分吧。”

“那你是怎麽會成為社會主義者的?”方三響覺得很神奇。

難波仰起額頭,雞窩一樣的頭發朝後飄去,似乎在努力地回想。

“我原來和我父親一樣,是一個皇室中心主義者。第一次轉變,應該是我在山口縣上中學的時候吧。當時陸軍大將田中義一要返回山口家鄉,我們被老師驅趕著,頂著暴風雪在道路兩旁排隊迎候。那一天可真冷啊,我的一個好朋友因此得了肺炎。沒想到老師非但不慰問,反而訓斥他無禮,還說田中大臣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我朋友居然在迎接他的時候生病,簡直就是褻瀆。我在旁邊聽得氣不過,直接揪住老師打了一頓,結果被退學了,轉去了鴻城中學。”

“能去鴻城中學讀書,你家的條件好像還不錯呀。”王兆澄問。

“我家是長州藩清水氏的一支,我父親是眾議院的庚申俱樂部成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壓迫無產者的集團之一。”難波大助麵無表情地說。

王兆澄倒吸一口涼氣。長州藩清水氏且不說,這個庚申俱樂部是近年來在眾議院結成的一個派係,沒想到這個滿腦子革命的小家夥,居然是議員家庭出身。

“我在鴻城中學也沒待很久,對於學校內的腐朽氣味無比反感,索性搬去了東京的四穀,看到了窮人的生活和很多不公正的事,但我那時隻是單純覺得氣憤而已。直到我參加了社會主義聯盟的一次集會,聽了大杉榮先生的演說之後,才知道產生這種不公正的根源在哪裏。不在於種族,不在於國策,也不在於政治家的個人品德,而在於階級之間的根本矛盾。

“從那以後,我便豁然開朗了。我參加過友愛會的足尾銅礦山大罷工,也參加過新潟縣的三升米佃農糾紛事件,還有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的米**。我清楚地看到,藩閥、地主和貴族院那些可惡的家夥是如何勾結起來,榨取無產階級的血汗的——這非得采取果決的行動不可。”

難波大助說到激動處,猛地一拍車頭,鈴鐺作響。方三響聽他講著,心中感慨。孜孜以求尋找答案的人,原來不止自己。

這場自行車上的即興演說,持續到了他們抵達大島町。

大島町的慘狀,與東京其他區域並無區別,同樣被層層疊疊的瓦礫與斷木所覆蓋。好在這個區域位於京郊,房屋不算密集,沒有燃起成片的大火,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按照那本《郊外生活》的雜誌所說,江木家的宅邸位於中川河畔,是一棟最新式的水泥鋼筋房屋。據隔壁的鄰居說,宅邸裏隻有江木家的眷屬,他本人並不在裏麵。

方三響聽說之後,大為失望。難得他請假出來,卻撲了個空。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江木精夫沒有死於地震,要不然他可是白來了。

難波大助見在江木宅邸這裏沒有機會,建議說:“我們不妨去旁邊的龜戶町。那裏有一個南葛飾勞動協會本部,人脈很廣,也許能得到一些幫助。”方三響問這是個什麽組織。難波大助回答說:“是社會主義者結成的一個工會聯盟,領導人河合義虎還是日本共產青年同盟的委員長呢,平時我受過他很多照顧。”

方三響忍不住道:“你們日本的左翼組織未免太多了吧?這幾天我都聽了不下十個名頭。”難波大助羞赧一笑,抓了抓頭皮:“人多力量大嘛。”旁邊王兆澄插嘴道:“我聽說蘇俄那邊,都是一個政黨,延伸出去很多分部在各地基層,由共產黨員主持工會。你們幹嗎不這麽搞?”

難波大助有些為難地歎息道:“沒辦法呀,大家總會有分歧。就拿我參加過的友愛會來說,有人主張協調主義,與資本家談判;有人主張工團主義,要積極地采取鬥爭的方式。結果先分裂出去一個礦工總聯合會,然後友愛會也改名叫日本勞動總同盟了……”

方三響及時阻止了難波大助的講解,否則他的腦子裏還要至少被灌入十個組織名稱。

他們從大島町騎到龜戶町,隻用了十幾分鍾,還不夠難波把所有左翼組織介紹完備。當三人來到勞動協會本部的長屋前時,難波大助突然“啊”了一聲,驚慌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差點摔倒。

這是一間江戶時代的破舊長屋,沒有玄關與院子,一層開門即當街。它夾在一間和果子鋪和一間醬油鋪之間,奇跡般地從大地震中幸存下來。但此時這間長屋的門板向內倒在地上,中間裂開,一看便是被大力踹開的,裏麵的榻榻米上灑滿了斑斑血跡和碎紙片,煤油燈與木屐散亂不堪,一片狼藉。

難波大助驚慌地衝進屋子,裏麵空無一人,隻看到地上扔著一塊寫有“南葛飾勞動協會”的牌子。方三響和王兆澄站在門口,望著難波上上下下地搜尋,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過不多時,難波滿臉惶急地衝出長屋,說二樓的勞協成員名冊也沒有了。

“是不是臨時搬家了?”王兆澄問。難波搖搖頭:“不可能,如果是搬走,不可能留下這樣的混亂。”

憑他的犀利眼光,一眼便看出這是一次意外突襲造成的結果。而且襲擊者明目張膽,撤離得極為從容。他在榻榻米之間來回掃視,忽然蹲下身子,從兩疊之間的空隙裏,摳出一枚銅紐扣。

紐扣上有一朵**——這難道是龜戶警署幹的?難波心中一涼。過去幾年,他們社會主義者的聚會與住所經常會被警察突襲,已經是家常便飯。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警察還搞這個做什麽?

難波又跑去兩側的店鋪詢問,可惜沒有一家是開門的。這時他側眼瞥到,從和果子鋪旁邊的側巷裏伸出一個人頭,又飛快地縮回去。他邁步追過去,隻看到一個人影慌張逃開。聽到難波喊了一聲,方三響和王兆澄也追了過去。

日本這種臨街的長屋,叫作表長屋。在表長屋的後方,是一排排彼此緊密相連的隔間平房,叫作裏長屋,平民們就住在這些隻有幾張榻榻米大小的隔間內。這一帶的裏長屋本來就犬牙交錯,格局複雜,再加上大地震損毀了將近一半的屋子,更把街區變成了迷宮。

他們三個人在半坍塌的木屋與廢墟中追逐了許久,最後還是方三響腿長體壯,一馬當先,在一處水井旁絆倒了那個人,用大腿壓住了其脖頸。

這人身材瘦小,一身皺皺巴巴的和服,襪子幾乎要磨出腳指頭來,在方三響的壓製下,根本動彈不得。

“金性伍?”難波大助和王兆澄同時認出了這個人。那人抬起脖子,發現是他們倆,也停止了掙紮。方三響狐疑地鬆開大腿,聽名字這是個朝鮮人?

原來這個叫金性伍的老頭,是一個在日朝鮮人,負責為朝鮮勞工團做翻譯,日、韓和中文都挺流利。南葛飾勞協主張國籍無差別論,而共濟會也曾救濟過朝鮮人,所以金性伍跟兩邊都很熟悉。

據金性伍自己說,地震之後,南葛飾郡的各町都出現了朝鮮人襲擊事件,他也被幾個拿鐮刀的少年攻擊,砍傷了手指,僥幸逃脫之後,就躲到了這一帶的廢棄長屋裏。剛才他餓得實在受不了,打算到表長屋一帶找點吃的,結果正好被撞見。

“等一下,你說這長屋被廢棄了?那勞動協會呢?”難波急切地催問道。金性伍麵色煞白,癱坐在地上不住搖頭:“都死了,都死了。”難波雙目圓瞪,幾乎要吼出來:“怎麽死的?地震遇難嗎?”

“不是,是地震以後的事了,差不多是九月三日吧。我當時本來想找河合先生尋求庇護,沒想到剛趕到協會附近,就見到龜戶署的警察衝進長屋,抓走了河合先生和其他十幾個成員,指控他們挑唆朝鮮人發起暴動。到了第二天,我聽附近的人說,警察把他們移交給軍方,統統押到荒川放水路處決了。”

難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從咽喉裏發出悲鳴。他滿心來找勞協求援,沒想到這些同誌竟然慘遭滅門。河合義虎之死,對他的衝擊尤其之大。

河合是難波大助社會主義思想的啟蒙老師,也是帶著他去實踐工人鬥爭的領導。驟聞噩耗,難波根本無法接受,隻能用拳頭一下一下砸向井邊的護欄,護欄被砸折,尖刺把拳頭割得鮮血淋漓,他仍渾然不覺。

王兆澄同樣臉色鐵青,問金性伍是否在大島町見到過王希天。金性伍搖搖頭,說現在的大島町十分危險。這裏有個勞工寮,住著兩百名朝鮮工人和一百多名溫州華工。地震之後,當地的自警團數次發起襲擊,勞工們奮起自保,兩邊衝突不斷——他就是怕卷入其中才逃出來的。

“那糟糕了,王會長就是去的這個勞工寮!”

王兆澄的表情登時繃不住了。王希天這幾年一直為華僑與華工權益奔走,得罪了太多日本人,早成了政府眼中的麻煩分子。聽金性伍這麽說,他在大島町簡直凶多吉少。

王兆澄畢竟還是個年輕學生,一想到王會長凶多吉少,眼淚便嘩嘩地流下來。他和難波大助一個哭,一個砸井,都陷入彷徨無計之中。

方三響默默地走到井邊,打上一桶井水來。地震之後,地下水渾濁不堪,他就把這一桶渾濁的井水毫不客氣地潑到了他倆頭上,兩個小年輕同時打了一個激靈。

“你們清醒一下,敵人是哭不死的!”方三響訓斥道。王兆澄擦擦眼淚,總算斂起了表情,難波大助也默默地縮回了拳頭,用兜裏的手絹纏了一圈傷口,但還是有血跡沁了出來。

雖然王希天的事情跟方三響無關,但他這幾天聽了不少關於這位勞工領袖的事跡,心存敬意,更不能袖手旁觀。他蹲下身子,把金性伍扶起來:“所以大島町那邊,現在到底是個什麽狀況?”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金性伍拚命搖頭,“我離開的時候,騎兵隊已經把大島町的勞工寮附近都封鎖了,隻有江木社長能進入。”

“等等!你說誰?”方三響的大手猛然把瘦小的金性伍拎了起來。

“江……木精夫社長。”金性伍戰戰兢兢地回答,兩隻腳懸離地麵,不安地抖動著。這個名字一報出來,他感覺幾乎要被對方眼神裏躥出來的赤焰所灼傷。

直到王兆澄過來勸方三響鬆鬆手,金性伍才得以喘出一大口氣,解釋前後情由。

大島町勞工寮裏住的朝鮮人和中國人,正是江木建築旗下的勞工。如果他們被襲擊,江木建築肯定要蒙受損失。所以身為社長,江木精夫肯定要出麵去勞工寮保護公司“資產”。

看來有必要去一次大島町的勞工寮,無論是為了王希天還是江木精夫。方三響暗自下了決心。

他掃了周遭一眼,王兆澄隻是一個普通留學生,這時情緒幾乎崩潰;難波大助雖然是日本人,但他此刻雙眼赤紅,渾身散發著一股絕望的戾氣。勞協的潰滅對他的精神衝擊實在太大,方三響有一種直覺,隻要現在給他手裏塞一把刀,難波大助就敢直接去衝擊警察署。

眼下這個瘋狂的環境裏,隻有身為紅十字會醫生的方三響,還算是有安全保障。

方三響權衡再三,開口讓他們回臨時病院去。王兆澄和金性伍還沒說什麽,難波大助卻捏著拳頭吼道:“我要去,我要為河合先生和勞協的同誌們報仇!”

“你要找誰報仇?”方三響反問。

難波大助一下子呆住了,勞協是龜戶署警察抓的,人是軍隊殺的,命令也許是東京都廳或軍部下達的,並沒有一個具體的人的意誌,而是一個龐大的官僚體係的聯動。他喊著要報仇,總不能推翻整個體製吧?

難波大助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可他還是倔強地拒絕離開。如果就此轉身離去,在他看來是徹頭徹尾的懦夫行為。王兆澄也站直了身子,表示:“方醫生,你不懂日文,沒有翻譯怎麽行?何況王會長生死未卜,我豈能輕易撇開?”

方三響掃視著這兩個義憤填膺的年輕人,忽覺唏噓。往常他和姚英子、孫希一起行動,他總是最衝動的那個,如今年歲漸長,反倒要安撫更年輕的人。方三響稍微鬆了口,說:“我們先去那附近看看情況,但不要輕舉妄動。”

隻有金性伍拒絕前往,他實在是駭破了膽,一貓腰,又鑽回那一片破敗的長屋廢墟裏,活像一條喪家的野犬。

三人重新返回大島町之後,根本不用打聽,隻需要一路朝坡下走,很快就找到了勞工寮的位置。

大島町的勞工寮建在整個町地的最低窪處,這是所謂“惡地”,日本人即使是農民也不願意在這裏安家。它的邊界,是用疏浚橫十間川的汙泥堆出來的,與外麵形成鮮明對比。所謂的寮,其實就是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木板釘屋,裏麵沒有幹淨用水,也沒有公共廁所,隻有一片片黑乎乎的灰泥。

諷刺的是,地震對於勞工寮的影響並不大。因為這些釘屋實在太簡陋了,塌與不塌根本沒什麽區別。

三個人一路走過去,並沒有軍隊或自警團的人阻攔。他們走進勞工寮門口,才發現為什麽。整個寮區此刻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隻有汙泥之中殘留著無數皮靴、木屐與光足的腳印,仿佛居民在一夜之間全部匆匆撤走。

三個人麵麵相覷,金性伍明明說他離開時,勞工寮被軍隊封鎖起來了,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難波蹲下身子,在腳印之間發現了一隻被踩死的腐爛的幼鼠。通過幼鼠的腐爛程度和蛆蟲數量,難波判斷這裏的人是九月十日,也就是七天前撤離的。

這個時間,恰好與王希天進入大島町的時間是前後腳。

恰好一個手持竹槍的少年興衝衝地跑過河灘,難波把他叫住。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難波用一小塊吃剩下的芋羊羹,便輕而易舉取得了他的信任。

小家夥叫彌助。按照他的說法,自從地震之後,大島町勞工寮裏的朝鮮人便十分不安分,他們趁著混亂出來偷東西、搶劫貴重財物,甚至還殺了幾個獨居的老人和寡婦。周圍的居民組成了自警團,那些朝鮮人便把勞工寮的大門封閉起來,變成一座獨立城堡,拒不交出罪犯,差點演變成了一場籠城合戰。最後軍隊及時趕到,才把他們從勞工寮裏驅趕出來,帶去了別的地方。

“那些肮髒的鄭某,一看到軍隊來到,立刻就乖乖開城投降啦。實在可惜,我本來還打算像真田幸村那樣,把他們全都斬殺掉!”彌助揮動竹槍,沉浸在一代名將的威風中。

所謂的“鄭某”(チョン),是日本人對朝鮮人的蔑稱。看到這孩子小小年紀便用得如此純熟,方三響和王兆澄臉色都不太好。

難波又問彌助,是否知道“鄭某”們去了哪裏,彌助搖了搖頭。他又拿出王希天的照片,彌助盯著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是啦,我記得!自警團在籠城的時候,這個人高舉起陛下的寫真,進入寮內。我跟著我大哥正爬在附近的鬆樹上,負責觀察敵情,正好看到。”

王兆澄對方三響解釋說,天皇的禦影寫真,對普通市民來說,是神聖不可褻瀆的物品。王希天靠這個辦法避開自警團的騷擾,進入寮內,倒真是絕妙。

可王希天進去之後做了什麽,軍隊把勞工轉移到了什麽地方,彌助就全然不知了。難波把他放走,王兆澄怔怔地看著那棵鬆樹,忽然“哎呀”一聲,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了?”方三響問。

“我們共濟會為華工爭取權益,警察經常來找我們麻煩。所以王會長發明了一個傳遞消息的可靠辦法,把文件藏在天皇禦影的相框裏。日本人極為尊崇天皇,沒人敢拆開來檢查,每次都能順利過關。”

難波恍然:“你的意思是,王會長如果和勞工一起被軍隊帶走,他一定會設法把消息藏在禦影寫真的相框裏,寄存在附近?”

“是的,以王會長的縝密風格,這是極有可能的。事實上,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方三響聳聳肩,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心態。中國那邊,可沒見過誰把光緒、宣統或者袁世凱的照片當成聖物供奉,連搜都不敢搜。

不過既然王兆澄提出了這樣的可能性,他們當即離開勞工寮,開始搜尋。在附近差不多數百米開外的地方,居然真的有一家寫真館,或者說,曾經有一家寫真館。

整個店鋪已經在地震中徹底坍塌,照相器材也盡數損毀。不過僥幸活命的店主倒是真有韌勁,他從瓦礫中扒拉出一批禦影,索性在建築殘骸前擺攤開賣。地震過後,人心惶惶,這些帶有祈福性質的照片,銷量反而比平常更好。

他們三人找到店主,詢問最近是否有寄存的禦影送過來。店主表示先前確實有人寄存了一張在這裏,但他們得證明是主人才可以取走。

這個難不倒王兆澄。共濟會為了避免混淆,都會在藏文件的禦影上留下一個獨特的記號。這個記號,其實是宋徽宗使用過的花押。它是一個字,但獨特的書寫風格,可以呈現出“天下一人”四個字來。很少有日本人懂這個,作為共濟會的暗號再合適不過。

王兆澄先手寫了“天下一人”給店主看,然後店主在那一幅禦影的側框也看到了同樣的符號,兩下驗證無誤,很痛快地交出來。

這是一幅明治天皇的西式戎裝照,三人沒敢在公開場合拿出來,找了一條僻靜小巷鑽進去,這才開始動手拆。王兆澄在撬開相框之前,看了一眼難波大助,畢竟他是日本人,怕當麵做會有忌諱。沒想到難波毫不客氣地伸出沒受傷的拳頭,“嘩啦”一聲,捶碎了鏡框,明治天皇的臉上,頓時裂成數塊。

“皇室也是統治階層用來壓迫無產者的工具,我們社會主義者主張廢棄君主製,砸碎寫真不算什麽。”他麵無表情地解釋著,把手掌上的玻璃碴一一拂幹淨。

方三響覺得,難波自從得知勞協全員被殺之後,性格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擅掩飾,所以這變化連方三響都覺察得到。

“找到了!真的有!”

王兆澄忽然欣喜地喊道。他小心翼翼地從禦影後麵取出一張對折的牛皮字條。紙上的字跡非常潦草,句序也欠齊整,一看就是在匆忙中寫出來的。

王希天這封信裏,絲毫沒有提及自己的處境,而是發出了一個可怕的警告:“勞工眾,或習誌野轉移,屠殺可能,至急。”

難波對習誌野這個地方很熟悉。它位於千葉郡西北的津田沼町,原本是一片沼澤與原野,後來被拓寬成一片練兵演習場,被命名為習誌野演習場。這裏沒有居民,隻在附近駐紮著幾個騎兵聯隊,還有一個日俄戰爭時期的戰俘營。

“這可是幾百條人命啊。民間的自警團也就算了,軍方真的會這麽瘋狂嗎?”

方三響捏著牛皮紙,喃喃自語。聽到日俄戰爭戰俘營,他驀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在日俄戰爭期間,當時他還是一個在營口醫院裏苦苦求生的小男孩。當日軍攻克旅順要塞的消息傳入醫院時,一個旅順籍的老人嚇得傷口迸裂,血流不止。原來日本人早在甲午戰爭時就占領過旅順,整整屠殺了四天三夜,兩萬多人遇難,全城一共隻活下來三十六人,他是其中一個。所以老人一聽日本人又一次打下了旅順,噩夢重來,竟這麽活活嚇死了。

旅順口的瘋狂屠殺,本來也是毫無必要的,但日軍不也這麽幹了嗎?在陷入魔怔的日本軍人眼裏,這幾百名勞工,恐怕不比習誌野的一叢野草更貴重。

方三響放下牛皮紙,兩條濃眉緊緊攏在了一處:“不行,身為醫生,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難波桑,習誌野離這裏遠嗎?”

難波大助立刻回答:“從大島町這裏向東跨過中川和江戶川,有個十二三公裏的距離吧。”方三響“嗯”了一聲:“那就拜托你帶個路,我要去那邊的戰俘營調查一下。”

“可您隻請了一天假。”王兆澄提醒。

“人命關天,顧不得許多了。何況我一直要找的仇人,應該就在那裏。”

這些勞工都是江木精夫的會社資產,如此大規模的移動,他本人一定隨行。所以於公於私,方三響都必須去一趟。

方三響把那張牛皮紙遞過去:“兆澄,你帶著這個消息,盡快返回臨時病院。”

“啊?”王兆澄愣住了,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嗎?

“這件事太大了,不是我們能解決的。我負責去戰俘營搜集第一手的證據,免得日本人不認賬。你盡快通知中國駐日官員,讓他們從外交途徑施壓。”

方三響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去戰俘營還能順便找找王會長的下落,他一定也被困在那裏。”

王兆澄嘴唇動了動:“我是華工共濟會的幹事,又懂日文。於情於理,應該我去戰俘營才對,該是您把信送回。”

方三響一拍他肩膀,微微一笑:“別忘了,我是個傳染病醫生。那麽多勞工聚在一塊,有極大的時疫風險。我進入戰俘營去防治疫情,是理所當然的事——諒他們不敢對紅會成員有什麽歹心!”

王兆澄承認方三響說得不錯,隻是那種臨陣脫逃的歉疚,在心裏始終揮不去。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難波大助忽然開口:“方醫生,你是從中國來的醫生,是打算隻把中國人救走呢,還是連朝鮮人一起救?”

“當然一起救。都是一樣的性命,哪有什麽國籍之分?”方三響想都沒想,立刻回答。難波大助眼神泛起光亮來:“大杉榮先生和河合先生一直以來的主張,是勞動者權利的國籍無差別化,全世界無產者都要團結起來——我也要陪您去習誌野,完成河合先生的遺誌。”

他說得鄭重其事,王兆澄卻想起一個技術難題:“你不懂中文,方醫生不懂日語,我若是走了,你們兩個怎麽交流?”

“這件工作,就交給我來做吧。”

難波大助還沒答話,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們回頭一看,居然是去而複返的金性伍。麵對三個人詫異的目光,這個朝鮮老頭畏畏縮縮道:“其實我剛才一離開就後悔了……龜戶町那邊的自警團越來越多,挨家挨戶地搜。與其被他們揪出來像狗一樣殺掉,還不如跟著你們踏實一點。”

“可我們是要去習誌野的戰俘營,一樣很危險。”

金性伍嘴角一耷拉,語氣苦澀:“如今哪有安全的地方啊?你們中國人遭了難,好歹能找大使館求助,至不濟還可以偷渡回國。我們朝鮮人呢?無家可歸,無國可回,出了事隻有自己的同胞幫著收屍。若連同胞都沒有,那可真成了‘鄭某’啦。”

大韓帝國一九一〇年便被日本吞並,金性伍這樣的在日朝鮮人除了一紙勞工帖之外,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比“被差別部落民”還要等而下之。他前幾天曾目睹了一個中國留學生和一個朝鮮商人在街上被同時攔住,自警團的人羞辱了留學生,但把他放走了,而那個朝鮮商人卻被拖到大街中央,澆上燈油活活燒死了,周圍的人齊聲鼓掌,說消毒啦消毒啦。

可見同樣被歧視,有祖國和沒祖國,在日本國民心目中還是有著微妙的差異。

金性伍願意加入是最好,他通曉中、朝、日三國語言,又常年為勞工擔任翻譯,是最適合的人選。

王兆澄又叮囑了幾句,告別三人。他擔憂王會長的安危,一分鍾都不願意耽擱,騎上車子風馳電掣地趕回紅會臨時病院。

說來也巧,中國駐日代辦張元節恰好前來視察,在牛惠霖院長的陪同下在救護區轉悠。他身旁還跟著幾個人。這幾個人身穿日本軍裝與馬靴,皮帶紮得嚴整。他們緊隨張元節之後,卻並不關心他的行動,反而不時四處張望,眼神犀利。這些人中隻有一個人沒穿軍裝,而是著一襲鬆散的棋盤格和服,仁丹胡,手持拐杖悠閑地走著。

王兆澄顧不得計較這些,他鑽過人群空隙,衝到張元節的跟前,眾目睽睽之下喊道:“張代辦,大島町出事了!請您快去救救他們!”

周圍的軍人一聽,紛紛把目光對準王兆澄。張元節臉色一僵,趕緊讓牛惠霖繼續帶著他們參觀,然後惡狠狠地拽住這個愣頭青的胳膊,把他扯到一處簾子後頭。

“你胡說什麽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王兆澄氣喘籲籲地一口氣說出勞工寮的事,懇請張元節盡快向日本政府抗議,派人去阻止屠殺。張元節的臉登時耷拉下來:“這次趕上關東大地震,咱們正好借救援的機會緩和關係。在這個節骨眼上,你亂嚷嚷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可是會影響中日邦交的!”

王兆澄急道:“屠殺的消息,是王希天王會長親筆所留,絕非捕風捉影啊!”張元節眯起眼睛:“你們王會長這幾年天天搞事,每次惹出麻煩來,還得我們駐日使館去擦屁股。這次他又想耍什麽花樣?”

“沒有花樣,他是為了救人!”王兆澄厲聲大喝。

張元節嚇了一跳,趕緊讓他放低嗓門,悶聲訓斥道:“大島町勞工寮裏主要以朝鮮人為主,中國勞工沒幾個。朝鮮的事,是人家日本的內政!輪得著咱們管嗎?”

“就算朝鮮人占大多數,可也有中國勞工啊。難道人數少,就不去救了嗎?”

“日本人很較真的,我手裏總得有憑據,才好跟他們交涉。”

“救援隊的方醫生,已經潛入戰俘營去收集證據了。”

“那等他收集回來再說吧。”張元節伸直脖子向外麵張望了一下,複又警告道,“你看到外頭這些人沒有?那都是東京憲兵司令部過來巡查安保的。明天有一位皇室成員要來咱們醫院視察,我費盡心機才請來的。你可別煞風景!”

張元節威脅完,甩脫王兆澄的手,重新走出簾子,笑意盈盈地重新加入人群中。

王兆澄在原地氣得渾身發抖,中日邦交,中日邦交,如果中國同胞的命都無法保全,這邦交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忽然,王兆澄身後的簾子唰地被扯開。他急忙回頭,發現原來簾子後頭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醫生,剛才的對話,他們全程都聽清楚了。

“姚醫生,孫醫生!”王兆澄仿佛抓到了兩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