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波大助痛苦地咬住嘴唇,用雙手緊緊攀住竹梯的兩側。他仰起脖子,頭頂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漆黑深處,仿佛沒有盡頭。
若換作平時,他爬完這段路隻要十幾秒。可現在右膝蓋隻要稍微一動,就鑽心地疼。這是在兩周之前受的傷,拖到現在還沒得到治療。
但難波大助並沒有抱怨什麽,比起許多人來說,他已算是非常幸運了。
兩周之前,也就是公曆一九二三年的九月一日,整個日本關東地區遭遇了一次極為慘烈的大地震。大地開裂、海嘯咆哮,一瞬間便對東京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更可怕的是,地震發生在中午,很多家庭主婦正在用炭火做飯,翻倒的爐子導致了數百處火災,大火沿著密集的木製房屋一路蔓延,整個城區都陷入火海。無數東京居民不是在地震中被砸死,就是被隨後而至的大火吞噬。
這間朝日新聞社的通訊站位於赤羽橋附近的丘坡之上,是一座三層歐式小樓,得益於先進的水泥鋼筋結構,在地震中幸存了下來。難波大助花去平時三倍的時間,才爬到了天台上,東京的災後之景映入眼簾。
那個風華絕代的豐腴美人,如今卻化為一具焦黑的屍骸蜷趴在地上。到處是灰黑色的斷垣殘壁,幾乎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屋,無論是有著赤煉瓦屋頂的東京站,還是雄偉的丸之內大樓,都變得東倒西歪。至於淺草那一尊人人仰慕的十二層高塔淩雲閣,被損毀了足足一半,淒惶如絕望者伸向天空的斷指。
難波大助雖說不是東京人,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有些黯然。他喘息片刻,想起自己的職責,便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草紙和一張照片。
草紙上用鋼筆潦草地寫道:“今日中國紅十字會救援隊已抵東京港,總醫院院長牛惠霖親自帶隊,一行二十六人,攜善款兩萬元,藥品器具九十箱,即於麻布區高樹町開設臨時病院。西曆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九月十四日,朝日新聞,東京。”
草紙後麵還附了一張照片,上麵是二十多名身穿哢嘰短服、臂纏袖標的中國人正魚貫從一條大船上走下來的畫麵,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手持一麵醒目的紅十字旗。
“原來中國人也向我國派遣了救援隊呀……”
難波大助微微有些詫異。他的詫異,來自兩處不解。一處是:就在幾個月前,日本拒絕歸還租約到期的大連、旅順兩地,導致中國掀起了強烈的反日運動。他們為什麽會跑來救援?另一處不解是:那個貧弱混亂的國家,居然也有醫生可以來支援日本?
他一邊想著,一邊仔細地把草紙和照片分別卷成一束紙卷,塞進兩個小木筒裏。
天台上有兩排鴿子籠,籠子前依次寫著東海道線、東北線、上越線等字樣。大概是地震餘波未了,籠子裏的灰鴿子們都顯得有些焦躁,不停地咕咕叫著。難波大助打開其中一個寫著“大阪本部”的籠子,把木筒綁在兩隻鴿子的腿上,然後放飛出去。
看到鴿子在廢墟上空盤旋幾圈後,逐漸飛離,難波大助才算徹底放心。
這是朝日新聞社自明治時期便有的傳統。他們豢養了一批軍用飛鴿,可以向各地傳遞最新的新聞照片,這是電報和電話都無法比擬的優勢。尤其在大地震之後,通信線路完全斷絕,唯有這項古老的手段,能保證大阪本部獲得最真實的消息。難波大助,正是堅守在東京的信鴿管理人之一。
他重新爬下竹梯,膝蓋疼得更厲害了。眼下東京一片混亂,私立診所還有公立病院都關閉了,連個遊醫都找不見。他開始擔心,萬一留下後遺症可就麻煩了。
難波大助捶了捶腿,忽然想到剛才那則新聞稿,心中不由得一動。不知道那些中國人醫術如何,既然可以派到日本來,應該不會太差勁吧?他決定過去碰碰運氣。
赤羽橋和高樹町同屬於麻布區,距離不算太遠。難波大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街道兩側的廢墟裏彌漫著焦糊味和腐臭味,後者大概是來自坍塌房屋底下的居民。已經兩周了,還沒人顧得上來為他們收屍,難波大助掩住口鼻,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很快他便看到前方在一座小學的體育館外,門口掛起了醒目的“紅十字臨時病院”的豎幅。一些穿著和照片裏一樣的人,正進進出出地忙碌著。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個身材高壯的漢子。他身穿黃色哢嘰裝,留著一字胡,手拿著一張東京地圖,跟一個翻譯交談著。
這是難波大助第一次接觸中國人,他認出對方正是照片裏的舉旗者。那高壯漢子轉頭瞥了他一眼,難波大助竟平白湧起一陣恐懼,那眼神銳利而凶狠,仿佛看到什麽仇人一般。
所幸翻譯及時湊過來解圍。這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身穿日式學生裝,頭頂露出一層青森森的頭皮,一看就還是個在校學生。
翻譯自稱是留日中華勞動同胞共濟會的幹事,叫王兆澄,安徽天長縣人,在東京帝國大學讀農科,現在負責為中國紅會救援隊充當翻譯。難波不認識他,但聽過這個組織。新聞裏報道過,好像是一個專門保護在日華工權益的機構。
難波大助說出自己的腿傷,王兆澄轉譯給那個高壯漢子。那漢子從腰間抽出一條淺藍色的布巾,給他係在胳膊上,然後讓開一條路,冰冷的眼神卻始終沒變。翻譯解釋說,這是用來標識不同情況的病人,便於及時診治。難波大助巴不得早點從那漢子的眼光下逃離,趕緊走進體育館內。
館內寬敞的場地,已被劃分成診療區、準備區、休養區等七八個區塊,中間用白簾子隔開,充斥著一股石炭酸和酒精的味道。其中休養區的地麵,是用各處搜集來的顏色不一的榻榻米拚成的。每隔半米,就擺著一床棉質白被褥和一套打點滴用的支架。
這個臨時病院今天剛剛開設,已經容留了附近街區送來的幾十個病人,效率高得驚人。這些病人大多是骨損傷、軟組織挫裂和傷口感染患者,沒有什麽重傷員。難波大助再一琢磨,隨即釋然。距離地震已過去了兩周,那些重傷者要麽已得到救治,要麽已挨不住死掉了。
他走到診療區,接待他的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帥氣男醫生。男醫生正在同時為兩位傷員處理傷勢,手法純熟,難波大助盡管不懂醫術,也知道他的手段實在不凡。
男醫生處理完那兩個人,然後轉過身來。他迅速檢查了一下難波大助的右腿膝蓋,通過旁邊的翻譯說:“難波先生的傷情是半月板發生了嚴重破裂,受傷後又進行了很劇烈的活動。很遺憾,這是沒辦法自我痊愈的。”
“為什麽?”難波大助驚訝地喊道,“骨頭難道不是打了夾板,就可以自己長好的嗎?”
“就一般情況而言是這樣的,但半月板的位置沒有血液供應。好在不會危及生命,隻是要盡量避免幹重活。先去做一個加壓的包紮吧,我再開幾片止痛藥給你。”
男醫生給他寫了一份處方,讓他去後麵的包紮區處理。難波大助沮喪地起身,穿過迷宮一樣的白簾,卻忽然怔住了。他錯走到了女性專用區,看到一個女醫生正在搶救一個躺在榻榻米上的孕婦。
那孕婦大概是臨產發生了血崩,身下的墊子已被血弄汙了一大片。女醫生一邊鎮定地向護士發出各種中文指示,一邊俯下身子去搶救,全然不顧身上沾滿血漬。看到這一幕的難波大助厭惡地皺皺眉頭,產婦的血可是最汙穢的東西,他想要轉身盡快離開。
可就在這時,他注意到,那個孕婦身下墊著的是一件屠夫用的皮衣,黑黢黢的,泛起積年油光,應該是孕婦自己帶來的。
“穢多?”難波大助吃驚。
“穢多”是江戶時代的賤民,社會地位極為低下。雖然明治之後,這一賤籍稱呼改稱為“被差別部落民”,但社會上對於這一類國民仍是極度鄙夷。他們找不到好工作,就隻能從事屠宰、皮革、殯葬、收撿垃圾等行業。
像這種部落民孕婦,在東京幾乎不可能有醫生會接待,隻能在家裏自生自滅。難波大助沒想到,這個中國女醫生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他呆在原地,怔怔望去,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響徹體育館上空,他才回過神來。極汙穢的生產之血,極低賤的穢多之身,卻迸發出有如禮讚生命的第一聲啼哭。這一幕極具矛盾性、衝擊力的景象,讓年僅二十四歲的難波大助陷入呆滯。
女醫生把孩子交給旁邊的護士,走開幾步,一把扯下沾滿汗水的消毒帽,恰好與難波大助四目相對。在那一瞬間,難波的胸口如同被電車狠狠撞擊了一下。她,她好漂亮啊!即使是和柳原白蓮、九條武子這樣的大正美人相比,也絲毫不遜色。而且比起日本傳統美人的柳眼細眉,那一對杏眼更顯得英氣十足,生動極了。
女醫生此時也發現了難波大助的存在,伸手朝旁邊一指,示意他盡快離開這裏。難波大助口幹舌燥地走出去,整個人完全處於恍惚狀態。他甚至不記得接下來護士是怎麽給他包紮好膝蓋,又是怎麽開的藥,心中的震撼無以複加。
那一幕奇妙的生產景象,與女醫生的容貌,在他腦海中神奇地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難波大助在體育館內休息了一陣,刻意去打探了一下,得知這支中國救援隊是從上海出發的。門口那個眼神凶惡的漢子叫方三響,負責擔架隊和勤務;給自己看病的眼鏡醫生叫孫希,是個了不起的外科專家;而那個為部落民孕婦接生的女醫生,則是叫姚英子,他們都來自紅會總醫院。
而這裏的最高長官,就是那個有著一張鵝蛋形白淨麵孔的牛惠霖院長。
到了夜裏,整個臨時病院的氣氛稍微放鬆了些,電氣燈恢複了供電,算是一個好消息。勞累了一天的醫護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稍事休息。
難波大助注意到,姚英子和方、孫兩個人關係最好,其他兩個人神態比較輕鬆,而那個叫方三響的卻始終沉著臉,好似一個身處敵國的間諜。
他鼓起勇氣走過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大聲道:“諸君今天辛苦了,我是朝日新聞社的難波大助,雖然是個沒用的人,但希望可以留在這裏幫忙。”
三個人都嚇了一跳,顯然沒聽懂。幸虧這時王兆澄從旁邊趕過來:“這裏是慈善救援病院。大家都是誌願者,是沒有酬勞的。即使如此,您也要來嗎?”
難波大助心中一團熱氣膨脹開來。這些陌生的外國人可以對一個穢多如此盡心,應該是可以信賴的吧?他上前一步,慷慨道:“我……我是個社會主義者,是幸德秋水和大杉榮的擁躉。我看到貴方不遠千裏來到日本,對病人不分貴賤同等治療的做法,十分欽佩,希望也可以在這裏實踐自己的理念。”
王兆澄眉頭一挑,顯然被這個回答驚得不輕。他回過身去,對三位醫生如實翻譯了一遍。
“社會主義”這個詞,他們幾個並不陌生,這在中國國內也算是一個熱門話題,是蘇維埃俄國那邊傳過來的。方三響率先開口:“他說的這些人,都是誰?”
王兆澄解釋道:“大杉榮是一個左翼社會活動家,在年輕人中很有人氣。”
“那幸德秋水呢?”孫希敏銳地追問。
王兆澄壓低聲音用中文道:“幸德秋水是個比較激進的社會主義者,主張要用直接的鬥爭實現革命。十三年前,日本當局指控他圖謀刺殺天皇,抓起來處死了,號稱‘大逆事件’——難波桑如果崇拜幸德秋水的話,那可要小心考察才好。”
他解釋完之後,三人都陷入猶豫。難波大助以為他們懷疑自己的誠意,急切道:“我不是偽裝的,我一直在四穀讀預科學校,就住在鮫河橋旁邊,一直都在參與勞工運動和馬克思主義小組的討論會。”
鮫河橋是東京比較著名的貧民窟之一,那裏有大量簡陋的細民長屋,簇擁著被差別部落民、日雇勞工和乞丐集團。三個人聽到這裏,不敢自專,急忙把牛惠霖院長請來。
牛惠霖剛剛做完一台手術,手裏拎著一把沾滿骨屑的線鋸就過來了。他臉上永遠是一副淡然神色,仿佛這世間沒什麽事能驚擾到自己。
紅十字會總醫院之前的曆任院長,都是外聘洋人擔任。沈敦和去世之後,紅會內部有呼聲認為中國醫院該由中國人來管理。常議會千挑萬選,最終選中了人望與資曆都堪稱滬上翹楚的牛惠霖。他本人一直堅持為法庭做義務醫療顧問,主張每一位醫師都要回饋社會,接到邀請後欣然從命,遂成為紅十字會總醫院第一任華人院長。
這一次紅會派救援隊來日本,牛惠霖說地震造成的最多的傷害是各種骨折,他作為骨科專家責無旁貸,遂親自帶隊上陣,帶著總醫院的精兵強將奔赴災區。
聽完王兆澄的匯報,牛惠霖沉吟片刻道:“你們要知道,這不隻是中國紅會,也是中國第一次向海外派出救援隊,國際觀瞻十分重要。尤其目下中日兩國關係十分微妙,我們應當嚴守中立,以避免所有紛爭為上。”
“您的意思是,不要難波先生加入嘍?”王兆澄確認道。
“所有的政治派係,我們都不要接觸。我們來日本隻是為了救人。”
他講這個話,是有原因的。紅會這一次派隊來救援日本,在國內不無爭議。在地震之前,反日運動鬧得如火如荼,有人質疑救援敵國有無必要。牛惠霖堅持認為,人道主義與政治應該分開,何況這一次也是彰顯中國醫生形象的機會,這才促成是行。
所以紅會救援隊在日本,一定得謹言慎行,盡量不要招惹麻煩。
再一次強調了“謹言慎行”四字之後,牛惠霖別有深意地看了方三響一眼,這才拎著線鋸離去。姚英子和孫希對視一眼,都明白牛院長在暗示什麽。
方三響這一生中最大的心結,就是當年覺然和尚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和全村百姓,為此他孜孜以求,一直在尋找這個日本間諜的下落。隻可惜中日遠隔重洋,調查遲遲沒有進展。
這次總醫院決定赴日救援,方三響毫不猶豫地第一個報了名。他算了一下,父親在一九〇四年去世,那年覺然和尚四十歲上下,如今是一九二三年,仇人倘若還活著,也奔著六十去了,再拖下去,方三響害怕自己沒有報仇的機會。
牛惠霖對這段前史知之甚詳,故而有此一提醒。方三響攥了攥拳頭,終究沒吭聲,隻是肩膀在微微抖動。
姚英子感受到了這個頻率,胸口微微有些刺痛。三年前陶管家去世,她感受到了失去至親的痛苦,直到那時她才明白,方三響這十幾年背負著多麽沉重的心結。這一次難得來到日本,無論如何,她都希望他完成這個心願。
那邊廂王兆澄已經把院長的決定委婉地轉告了難波大助。後者十分失望,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地朝病院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喊聲:“難波先生,請等一下。”這是一句中文,可難波鬼使神差居然聽懂了,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發現那位女神一樣耀眼的女醫生,正對著自己講話。
“你剛才說,你是在朝日新聞社任職的?”王兆澄替姚英子做翻譯。
“是的,是的。”難波大助有些激動。
“如果我們想找一個人,拜托你會很為難嗎?”
難波大助怔了一下,旋即大聲道:“我會盡力的!”朝日新聞社的檔案以齊全而著稱,甚至比地方戶籍所還豐富。雖然眼下兵荒馬亂,但怎麽能拒絕女神的請求?
姚英子得意地拽了方三響一下,向他表功。牛院長要求醫生們謹守崗位,可沒說不許他們雇人去查。這個人既然是新聞社的,消息必然比別人靈通。
方三響眼神閃動,從懷裏掏出個破舊的荷包,從裏麵拿出十日元。王兆澄小聲提醒道:“這個酬勞有些多了,可以買四十斤白米了。”
一向小氣的方三響,這一次卻一點不心疼,依舊遞過去,錢裏還夾著半張照片。
林天晴的哥哥林天白曾在日本留學,寄回過一張合影。合影裏,位於林天白正上方的正是覺然和尚,隻可惜照片被剪過,隻殘留著下頜部分。接下來的十多年裏,林天晴和方三響一直盡力聯係日本,可惜線索太過模糊,始終未有進展。
當然,這一層恩怨,不必對難波大助詳說。方三響指著照片上綴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的嘴唇說:“我希望找到這個人,年紀在六十到七十之間,曾經在陸軍士官學校上過學,參加過日俄戰爭。”
難波大助沒想到,對方手裏的線索居然隻有半張臉。但自己海口已經誇下,也隻好硬著頭皮接過照片。他臨走前看了眼女神,一看到姚英子滿懷期待的雙眸,陡然又充滿了力量。
目送難波大助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方三響忽然開口問:“日本的社會主義者,都是些什麽主張?”王兆澄道:“這個很複雜,每個人的政治理念都不一樣。不過大體來說,他們主張廢除君主製、貴族院和秘密警察,實行十八歲以上全民普遍選舉,八小時工作製,農村平均土地,而且反對幹涉外國,林林總總很多。”
“這些主張聽上去都不錯呀。”方三響麵露讚同。
王兆澄苦笑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被當局所不容。比如他崇拜的那位大杉榮,就主張工人不要沉迷於政治空談,要果斷采取自主行動——這在政府耳朵裏,形同暴動了。”
“所以可以信任他嗎?”方三響問。
“怎麽說呢?日本人的性格有點一根筋。無論是哪一種學說,支持者都普遍表現得很狂熱,哪怕付出性命也不奇怪。如果他發現你是同誌的話,做出那樣的舉動也不奇怪。”
“那麽你呢?你對社會主義者怎麽看?”
王兆澄摸了摸鼻子,坦然道:“大杉榮的《勞動運動》、河上肇的《貧乏物語》,還有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精髄》,我都看過了。說起來,這些書,還是共濟會的會長王希天借給我的,他還抄錄了一首詩給我,我想那詩,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王兆澄大聲朗誦起來:“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嬌妍。”
這詩淺白易懂,不似舊體詩那麽晦澀,即使是方三響亦能體會到其中含義。這種苦苦追求答案的心境,很讓他覺得有共鳴。
“這詩是王會長在東亞高等預備學校的一位好朋友寫的,他也是個留日的中國學生。有一次他去京都嵐山旅遊,有感而發,寫了這首詩。王會長很喜歡,抄錄了好多張字條,見到人就會送。”
王兆澄有意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王會長是個大好人,他這幾年一直在從事勞工救濟。他經常說,要愛同胞,愛世人,才能追尋到內心的真理。我就是受他的感召,加入了共濟會,正為旅日勞工解決困難——這次你們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方三響從王兆澄身上感受到了和蕭鍾英一樣的氣息。那是一種澎湃的、純淨的氣息,和國內政壇那些蠅營狗苟的味道截然不同。他忍不住問道:“那位王希天會長如今在哪裏?”王兆澄忽然神色一黯,正要說什麽,恰好護士喊他,便先趕過去了。
王兆澄離開之後,方三響陷入了一陣沉思。他在國內也接觸過不少關於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讀物,甚至還定期從曹主任那裏免費拿《新青年》。這些論述比起當年的《猛回頭》《革命軍》更有條理,似乎更能解答自己當年在老青山下發出的疑問。
別說自己了,就連孫先生都認同這些理念,要不然今年他怎麽會邀請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呢?方三響對於政治的這些事,比姚英子和孫希都熱心,隻是不大當著他們兩個的麵提起。
他正發著呆,後背猛然被人推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孫希和姚英子拎著食盒走過來,叫他來吃晚飯。
食盒是當地赤十字社送來的,裏麵隻有幾碗白米飯,上頭蓋滿了福神醬菜和伍斯特醬汁。這是幾年前從大阪流行開來的“醬燒飯”,便宜簡單。
他們拿起筷子吃了幾口,發現味道還真不錯,酸辣的伍斯特醬配上香甜的米飯,很是解乏。孫希一邊吃一邊抱怨道:“唉,難得來一次東京,卻趕上了這樣的景象。本來我還想去銀座逛一逛呢。”姚英子用筷子敲了敲盒邊:“如果不是發生這樣的災難,你根本就不會來好伐?不要講這樣的話,會被人誤會。”
“我和老方其實無所謂,你又何必跑過來吃這個苦?”孫希說。這幾年來,姚英子除了專注於保育講習所的事務,又和張竹君建起一個濟良所,專為收留遭遺棄的妓女而用,按說是沒時間跑到日本來的。
“我家裏那些親戚,真是越來越煩,我來日本還清淨些。”姚英子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她今年三十二歲,尚未婚配。在寧波當地人的口中,她從一個人人稱羨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不孝的怪胎。加上這幾年來,姚家其他房的人已多次要求過繼,連族內大會都開了幾次。姚永庚本人倒是疼愛女兒,可也不免念叨幾句。
孫希道:“實在不成,我跟你去登個記,堵住你家裏親戚的嘴,再抱養個孤兒過來。你該做什麽做什麽。”姚英子白了他一眼:“婚姻大事哪能這麽兒戲?我無所謂,可是要把你給耽誤了。”
孫希哈哈一笑:“我無牽無掛,還能耽誤啥?再說,你還有別的人選嗎?總不至於選老方吧?”
兩人一齊看向方三響。他之前發過誓,父仇未報絕不結婚。這次到了日本,萬一真找出真凶,回國後怎麽辦?林天晴好好一姑娘,可是等了他這麽多年。方三響麵孔一板:“你們聊你們的,別扯上我。”說完繼續低頭扒飯。
接下來的兩天裏,救援隊十分忙碌。周圍居民得知有臨時病院後,陸陸續續都圍攏過來,其他收容點也轉運來一些輕重傷員,牛惠霖還要分出一支隊伍,前往橫濱拯救留日學生,每個人都忙得分身乏術。
到了第三天一早,難波大助再次出現在病院門口。他十分興奮地找到王兆澄,要向幾位醫生展示自己的成果。
兩天就查出眉目來了?方三響和王兆澄都吃驚不小,再一聽難波的講解,更是佩服。
當初方三響和林天晴的調查方向,是尋找林天白在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這個方向並沒有錯,但一來中、日學生是分開授課,彼此並不熟悉,二來這些人畢業後分散於天南海北,想要找到他們,難度極大。
而難波大助獨辟蹊徑,沒去找人,乃是從照片上的背景柔道館入手。
其實照片裏的柔道館背景被林天白遮住了大半,並沒有太多線索。但難波大助知道,柔道是嘉納治五郎在明治時期融匯百家柔術而成的一項運動,開始是在海軍兵學校、陸軍憲兵學校、陸軍士官學校、警察學校等地推廣,一直到一九一一年之後才被允許進入普通學校和社會。
林天白是一九一〇年入學,所以他所在的柔道館,幾乎可以確定是陸軍士官學校的自設館。而且自設館並沒有專職的師範代,都是請退役的學長過來教習。
難波注意到,照片上,林天白係著一條赭色腰帶,而覺然和尚係的是黑色腰帶。這是嘉納創製的段位標誌,從低到高劃分為五到一級,然後是初段到十段。赭色腰帶,說明林天白位於三級到一級之間;而黑腰帶則是初段以上的高手才有資格係的。
可見覺然和尚必然是陸軍士官學校的早期畢業生,一九一〇年已是退役狀態,所以會來自設館與學弟切磋。
在地震發生前不久,朝日新聞社為了報道陸軍大將山梨半造的大裁軍計劃,恰好搜集了一大批軍官的履曆。難波大助隻要推算一下覺然和尚參與日俄戰爭的年齡,再與曆屆畢業名錄對照,便很容易鎖定其身份。
難波大助查出來的這個人,叫作江木精夫,是陸軍士官學校舊第五期畢業生。
江木精夫出生於一八六〇年,是家中的三男。江木家族非常顯赫,老大江木千之是文部省高官;而老二江木衷則是赫赫有名的民法律師,而且還是個漢詩名人。
江木精夫與兩位哥哥相比,要黯然得多。他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之後,便加入朝鮮駐屯軍,後來被派去營口,以三井洋行為掩護從事間諜工作。日俄戰爭結束後,他選擇了退役,利用精通朝鮮語與漢語的優勢,成立了一家叫作江木建築會社的企業,招募大量中國、朝鮮勞工在東京從事民居開發。
眾人看向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眼神充滿欽佩。
難波大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拿出一期叫作《郊外生活》的園藝雜誌。當期訪談的主角江木精夫站在滿是盆栽的院子內,照片上的他已有六十三歲,一臉慈祥。事隔十九年,方三響還是立刻認出那一張深深烙在腦子裏的惡魔麵孔,唇邊一大一小兩顆黑痣,格外醒目。
“就是他!”
方三響的血壓轉瞬間飆升,不由得抓住難波大助的胳膊,急切道:“江木現在哪裏?”難波大助翻看了一下雜誌內文:“他住在東京市郊的南葛飾郡大島町,有沒有受地震影響就不清楚了。”
“帶我過去。”方三響有些失態。
孫希趕緊抓住他的胳膊,低聲道:“老方,冷靜一下。我不是不讓你去啊,但你得先想清楚,等會兒見到這個仇人,你準備怎麽辦。你別忘了,自己是個醫生啊。”
方三響愣住了,他這麽多年來,心心念念要找到覺然和尚,卻還沒想過,找到以後要怎麽樣。他現在的身份是紅會醫生,一旦動手殺人,且不說醫德有虧,必會在日本激起軒然大波,紅會救援隊都要被牽連。
方三響在心中天人交戰,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姚英子也趕過來,她的態度和孫希不太一樣:
“無論你做出什麽決定,總歸先去見上江木一麵。當麵告訴他,溝窩村的人沒死絕,十九年來一直有人惦記著。讓他知道,作惡是有報應的,你看他晚上還能不能睡著。”
孫希和方三響都沒想到,姚英子居然對這件事看得如此通透。姚英子見兩人眼神詫異,輕輕喟歎一聲:“這還要感謝陶伯伯。這幾年來我一直想著他的事。我當然不希望他是那樣的結局,但他臨死之前能直抒胸臆,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憤怒,清楚地讓對方聽到,令對方害怕、後悔,也不失為一種圓滿。複仇這種事,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不講講清爽,不讓對方知道前因後果,就算真殺了對方,也沒有意義——所謂明正典刑,不就是這麽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