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肯定是她看錯了。
遲遲揉了揉眼睛,那個傳聞中的廣陵王殿下,怎麽會是她那個溫柔真誠又有趣、還說要娶她為妻的小侍衛呢?
一名舞姬嫋嫋婷婷地走上前來, 纖纖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飲盡。
而後伸出五根手指, 將那舞姬牽到懷中,不勝酒力一般, 修長的身子微微籠住她。
少年廣袖飄飛,烏眸含笑,醉意朦朧,將傳聞中的風流多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離得近了, 還能聽到那舞姬嬌滴滴地問他, “奴家聽聞,爺前幾日看上了一名宮女,魂兒都被勾走了呢?聽說呀,爺還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戲謔一笑,兩指抬起舞姬下頜,打量著她豔麗的臉頰。
遲遲清楚聽見他笑了, 那笑聲帶著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 肆意風流至極。
“爺怎麽可能娶一個宮女?騙她玩玩而已。”
這樣輕佻又勾人的模樣,舞姬的臉瞬間紅透。
而遲遲則是小臉煞白, 隻覺吹到身上的風都冷了起來。
什麽東西硌得手心發疼, 低頭一看,是她親手做的那根劍穗, 為了做它, 她的手指頭被紮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來的劍穗, 廣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來, 都要比之珍貴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縮,遲遲此時才覺,自己以前同他說的那些話有多麽可笑。
“玉觀音送給你,保佑你長命百歲。”
“這是送給戀人的花。”
“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如果……他是這世上任何一個平凡的小郎君。
隻是她的見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麽能是廣陵王呢?小侍衛怎麽會跟廣陵王是一個人呢?
會不會是她看錯了?
遲遲依舊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艘畫舫,盯得眼睛都酸了,隻等著它停下。
然後她跑了過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飛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紛紛罵出了聲,可是她都聽不見了,眼下,她隻想要一個答案。
她心裏亂得很,慢慢停住了腳步。
有人將刀攔在她麵前,她看著他們。
遲遲恍然大悟,這才是侍衛的服飾。他們這些禦林軍,唯有腰帶上繡著的才是血紅色的朱雀紋。
到這裏,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應該轉身離開,否則等待她的就是衝撞皇族,是死罪。
大約,確實如那些人所說,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是啊,她怎麽就信了?
還是她直覺他不會騙她?因為他長了一張不會騙人的臉,就無條件地相信他。
那樣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論在哪裏都來去自如,怎麽就能一點都沒懷疑過他呢?
刀劍森然,提醒著她與那少年的雲泥之別。
這些不苟言笑的侍衛,在她與那少年之間,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他是高高在上的廣陵王殿下,揮金如土、眾星拱月。
而她隻是個宮女。
低微的、一無所有的宮女。
“你是哪個宮的,怎麽這般沒有規矩?見了殿下還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個長相精致的舞姬嬌聲叱道。
被她訓斥,這小小宮女卻沒有退卻,她年紀看上去不大,長得靈動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宮女張了張口,那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廣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
“原來之前靠近你是那麽容易啊。”
話裏滿滿的遺憾,聽得人心裏發苦。
舞姬好奇地看著小宮女,又看了看廣陵王,後者笑意寒涼,墨眸如冰。
遲遲用力地呼吸著,渾身都在輕顫。她難受得鼻尖都紅了,卻沒有哭,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少年。那個讓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少年。
他們明明隻有幾步的距離,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一般遙遠。
她穿著光鮮的衣裙,還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辦得好賞的絹花,是她最最喜歡的蕎麥花了。
想著萬一偶遇了小侍衛,要讓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樣子,她想,自己一定要衝他笑,要跟他一起開開心心地過節。
現在真的遇到他了,可為什麽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這麽久,他騙她這麽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來,笑道:“你這奴婢,也是來討一杯酒喝的嗎?本王倒是可以賞你。”
遲遲沒有看他手中搖晃的酒壺,而是怔怔地看著他。
“你當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還是不甘心,還是要問一遍。
好像要親口聽到他承認才行。
“大膽!”侍衛猛地上前,“誰準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卻沒有發話。
那侍衛便不敢輕舉妄動。
手裏的劍就那麽不上不下地舉在那裏,尷尬非常。
華服少年忽然抬起腳,麵無表情從她身前走過。天上開始飄落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
“施見青!”
這一聲,讓全場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個小宮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個人卻用力到顫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裏寫滿了執著,“為什麽啊?你為什麽要騙我?”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我都……我都夢到我嫁給你了,我都想告訴你……我願意,我願意的。可是為什麽,都是假的?”
都是,騙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過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簾,看向了畫舫之上。
遲遲也隨之看去,分明看見一名女子靜立在船頭。那女子有一張海棠花般的麵容。
眉眼之間有幾分熟悉,分明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僅僅是站在那裏,恬淡地俯瞰著他們,就美麗得像是一副畫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場鬧劇,仿佛這樣的事早就發生了無數次。
一瞬明白了什麽,遲遲不敢置信地退後了一步。
腦海中一瞬掠過關於廣陵王的諸多傳聞。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個,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憐那些無知的小姑娘們最後都是心碎離場。
原來,她竟也是麽?
也是……其中之一?
這種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娘親請人給自己賜過福的。
她這一生都會平安喜樂、所想皆可得。
為什麽不是這樣的?
是娘親騙了她,還是老天給她開了個殘忍的玩笑?
“施見青,”她聽見自己要哭了,“你有沒有一點兒喜歡我?”
“沒有。”
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一瞬間,她雙眼猛地瞪大,心髒疼得緊縮,淚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濕了衣襟。
怎麽能沒有呢?
他說給她做一輩子的小籠包,說想娶她,都是騙人的嗎?
天上開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眼前模糊,什麽都看不清。隻能感覺到有雨滴砸在身上,涼得可怕。
喉嚨如同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她還欲往前走,卻猛地一個踉蹌,竟是被那個侍衛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點,可是說的什麽聽不分明。
泥濘的雨水弄髒了她精心準備的衣裙。
鬢邊那朵雪白的蕎麥花也掉落在地,變得肮髒不堪,她想要爬起來,不要那麽狼狽,卻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麵前。
“誰允許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聲音帶著上位者的蔑視,好像他天生就該是如此。
她能感覺到,他的眸光緩緩移動,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睜睜看著他抬起烏靴,踩了下來,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進泥土裏去,永世不能翻身。
終於握不住那劍穗,手指無力地鬆開。它殘破不堪地趴在泥裏,絲絲縷縷的紅沿著泥水流淌。
好像一顆破碎的真心。
遲遲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給自己做小籠包的那一天。
溫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邊溫潤的臉孔 。
黑紗之下,少年唇角勾著的笑容令人傾心。
她想,他明明誇她燒火很厲害的,怎麽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這裏,指骨斷裂的劇痛才傳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那樣太丟臉了,已經夠丟臉了,怎麽可以更丟臉?
她對不起娘親,娘親將她保護得那樣好,她卻讓自己受傷了。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縮起來,仿佛隻要這樣,天上的娘親就看不到了。
她一聲一聲地在心裏說對不起,娘親,對不起,她沒有保護好自己。
“愚蠢至極。”一聲嗤笑響起。
“區區賤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涼薄的諷刺的聲音,終於從頭頂落下,像是給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無所謂的輕笑著,帶一絲報複得逞的快.感和惡意。
那一刻,遲遲終於死心。
……
“誰給你的膽推她的。”
施見青一腳將那侍衛踹翻在地,是,他懲罰了那個三心二意的奴婢,本該無限快意才是。
但所謂的快意,卻隻有那一瞬間,過後卻沒有任何感覺,反而覺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結束了。
隻是為何。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睜著眼睛,看著自己默默流淚的表情呢?
他煩躁地踱步,忽然鏗地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那劍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來!陪本王練劍!”
直到汗流浹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許。
他驀地想到,她還欠他第三件事。
終於明白那種難以平靜的心緒從何而來。
施見青將劍插回鞘中,低頭看著滿地的殘花落葉。
她還欠了他一件事,沒有為他做。
……
此時。
遲遲正撲倒在白芷的懷中,哭得傷心欲絕。
原本隻是小聲的抽泣,到後麵越發克製不住。
“嗚嗚嗚……哇哇哇……”
“姑姑我錯了,以後我再也不喜歡別人了。”
“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以後我都會老老實實的,再也不輕易喜歡旁人了……”
白芷拍著她的背,暗暗歎氣,真是可憐見的。
遲遲抬起一雙哭得跟桃子似的淚眼:“宮裏那麽多人都看見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會知道,有一個傻乎乎的宮女被騙了心。
這個世道隻會欽羨他廣陵王殿下的風流薄情,而不會同情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宮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編排自己的話會有多難聽。
小小少女蔫巴巴的,哪有之前的一點活潑生氣,看來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白芷搖著頭給她包紮傷口,“你這傷口不要沾水,相信不出一個月就能痊愈了。”她指尖輕點她額頭,道,“疼一疼也好,這樣你也長長記性。”
“姑姑!”遲遲更加委屈了,眼淚流得愈發洶湧。
“你啊,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眼下這南牆也撞了,可算是能回頭了。”
白芷歎了口氣,見她手裏還緊緊捏著那根劍穗,大約是送不出去了的。不過還好,她看上去陷得並不很深,哭上一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遲遲想不明白,她那麽大一個夫君怎麽就飛了。
他怎麽能是廣陵王呢,怎麽能不是小侍衛呢……越想越是傷心,就連手指都再次泛起疼痛,忍不住微微蜷縮起來。
白芷出去一趟帶回來些東西,有幾瓶傷藥,一碗酥酪,還有熱氣騰騰的小籠包。
“快來吃點東西吧。再怎麽傷心也不要虧待了自己。”
“這些都是一位貴人送來的,”白芷頓了頓,“他聽聞此事,也對廣陵王殿下頗有微詞,特地送來這些,盼你能早日恢複。”
果然……
她出名了,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出的名。
遲遲哀嚎一聲,仰頭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生無可戀地呢喃著。
不久,白芷推門進來,掃了一眼,發現桌子上的小籠包一個都沒少。
一看,少女把手蓋在眼睛上,甕聲甕氣,卻很有骨氣地說:
“我這輩子都不要吃小籠包了!”
也不會再喜歡會做小籠包的少年了。
還有長得好看的,她也不會再喜歡了!長得越好看越會騙人,娘親說的一點沒錯!
第二日便有人跑到遲遲麵前冷嘲熱諷的,不過遲遲都一副老僧入定、看破紅塵的表情,對她們不理不睬。
那些人見沒什麽樂子可尋,也便漸漸不再奚落於她了。
畢竟每天各種各樣的新鮮事絡繹不絕。像她這種的,也就新鮮一陣兒。
很快,宮裏便張羅起了廣陵王殿下的初禮之事。
沮喪了幾天以後,遲遲便也不再想著小侍衛了,一心放在了攢錢上麵。
要是能早一點出宮就好了,離開這個傷心地,跟著姑姑一起出宮,她們師徒去過簡單快樂的日子。
有了盼頭,也就漸漸地不那麽傷心了。
一天掌事找到她。
“你這香囊,可還有多的?”
“怎麽了?”遲遲有些驚訝掌事怎麽會問起她的香囊。
掌事便將原委同她一說。
不知是誰傳出來的,官家因為某個宮女所佩香囊的香氣十分好聞,就跟她多說了一句話。
官家的喜好本就極難打聽,這個消息不論是真是假,都很有價值。
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個。你手下還有香料嗎?這般香囊可還能做?我給你銀子,全都要了,這是定金。”
說著就打開荷包,倒了些碎銀出來,一股腦塞進了遲遲的掌心。
對於這意外之財,遲遲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便點頭應下了。
幾天下來,進賬頗多。
夜裏枕著那些碎銀,夢裏都是銀子的香氣。
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情場失意、商場得意?
太極宮。
幾乎人人腰間,都佩了一個香囊,走動之間散發著蕎麥花的香氣。
江從安的腰上也掛著一個,繡著花草圖案,不倫不類的。
察覺到施探微頻頻投來的視線,他忍不住問道:
“官家可要奴才為您準備一個?”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修長手指輕輕翻過一頁。
半晌,少年清潤的嗓音響起,“從安,你若不在宮中當差,會想做些什麽?”
皇帝鮮少有這般閑聊的興致。
“那自然是打鐵。”從安憨笑著道,“奴才家中開了一間打鐵鋪子,祖上三代都是鐵匠。後來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才進了宮來……也幸得先帝爺與官家的厚愛,奴才才有今日。”
他頗為狗腿地端上一盞清茶:“奴才從前的心願,便是鑄造一柄世上最鋒利的兵刃。”
“哦?”
“也許,宮中人人都有如奴才這樣的願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難得對這些感興趣,從安自然是滔滔不絕,“那小子削尖了腦袋想進尚服局,私下裏日日都在那苦練針線活兒呢。”
施探微挑眉,難怪總見那小太監翹著個蘭花指,還以為是有什麽隱疾。
不過,從安說得倒是不錯。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對於奇巧機關的構造,頗有心得。
“從安,你覺得,朕可是無趣得緊?”
“官家怎麽會有如此想法?”從安大為訝異,“您是天下之主,怎可與淺薄的凡夫俗子共論。”
施探微卻淡淡一笑,“朕若不是個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麽,眼尾輕輕上揚,似乎在笑。
“大約會是個廚子吧。”
從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官家的話變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會說一些玩笑話了。
雖然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帝王,卻又有了一絲屬於凡俗的氣息。
“小虎子,”
從安踏出太極宮時還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離開禦前。”
“去尚服局報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聽到前半句的時候,以為自己要掉腦袋了。誰知道皇帝竟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頭。
“官家大恩!”
那副模樣,仿佛在禦前做事,是個多麽避之不及的差事。
這可愁壞了從安。
平白無故空出一個位子,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頂替的人選。
或許……安排個禦前宮女?
從安搖了搖頭,官家那個性子,還是如往常一般,選個小太監比較穩妥。
他背著手踱步走遠,官家近來心情好,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鬆泛了許多。
太醫診脈也道,官家的病情在逐步恢複當中,預計入冬就能大好了。
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地繼續著。
直到,尚宮擬定了初禮宮人名單。
“什麽?”遲遲張大了嘴巴,“我入選了?”
對比周圍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她卻一臉遭雷劈的表情,怎會如此晦氣?遲遲差點脫口而出。
蘭兒自從上回被打板子以後,身上便留下了傷疤。
若非如此,她才是那最合適的人選,年紀相貌都合適,怎麽也輪不到遲遲。
但,命運就是這般巧合。
偏偏要愛別離、怨憎會。
“這可是皇家的恩典。天大的恩典。”掌事嘀咕道,推了推遲遲,要她立刻對前來宣旨的尚宮跪地謝恩。
尚宮一臉慈祥地看著她,宮中不知有多少人為此位置擠破頭,這個小宮女算是撞了大運。
“年氏,接旨吧。”
這個恩典,遲遲寧願不要。
“不,我不願。”
尚宮臉色一變。
此次入選者共有三名。
尚宮推舉上去以後,還要由太後娘娘與廣陵王殿下親自擢選出一名。
掌事隻能這樣勸她:“這事兒與選秀差不多的流程。除了初選,還有殿選,殿下不一定會選你。”
“但現在旨意都下來了,你必須接,否則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乃是重罪,是要連累家族的。
“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麽?”
“要是有人可以替你,便也罷了,可放眼整個尚食局,唯有你最合適。”
林掌事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拍了拍她的肩頭,歎氣道:“也許這就是你的命吧。”
遲遲十分不忿。若是做了初禮宮人,她要再想出宮便難如登天了。
將來若是廣陵王娶了正妃,不,不消是正妃,隻要一個側妃,她這樣的身份隻能任由人家磋磨。
到時候踩死她,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自己是絕對不能做初禮宮人的。
可是她小小宮女,又拿什麽來反抗,反抗整個皇室?
遲遲思慮半日,終歸還是孤身一人去見了尚宮。
尚宮身旁,站著一個蒼藍色宮裝的女子。便是位高如尚宮,也對這位宮女客客氣氣的。遲遲默默在偏殿等了半日,尚宮才肯見她。
而那名藍色宮裝的女子已然不見了身影。
將來意說明,遲遲伏地拜道:“還請尚宮大人通融通融,將奴婢從名單上劃去。”
尚宮皺眉道:“此事已經定下,且已上報太後娘娘,如何能夠隨意更改?何況,這是多少宮女求之不得的機緣,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遲遲咬牙,從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肉疼道:“這是奴婢小小心意,還望尚宮笑納。”
尚宮卻拂袖道:“此事不必再說,下去吧。”
便是錢帛也不能打動這位尚宮嗎?
遲遲一下子也無措了,僵了片刻才緩緩起身離開。一路上,她都在思慮脫身的法子。
忽然——
“等等。”一道婉轉如黃鶯的女聲將她喚住,“你就是年遲遲?”
遲遲回頭一看,竟是那個就連尚宮也畢恭畢敬、身穿蒼藍色宮裝的女子。
她麵若芙蓉,眉眼光豔,紅潤的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意,正靜靜看著遲遲。
就在覓藍打量她的同時,遲遲也在打量著她。
這就是傳說中廣陵王那個求而不得的人嗎?當日不曾看清,眼下細看,當真是個美人。
難怪小侍衛喜歡她。
“殿下素來行事小孩子心性,若是有傷到你的地方,我替他賠個不是。”
覓藍福了福身子,半點沒有盛氣淩人的做派。
遲遲搖頭道,“不必了,謝謝女官好意。”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後,覓藍不動聲色地看著,而後輕輕一笑。
“你不想做殿下的初禮宮人,是也不是?”
那些話她都聽到了!遲遲有些警覺,將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覓藍道:“我知曉,你定是想出宮,找個好人家嫁了的,就算是做個小民的正妻,也比做個妾好。更何況初禮宮人,連個通房都算不上,不知什麽時候就被殿下忘在了腦後。”
“隨我去見太後娘娘吧。娘娘禮佛多年,甚是心慈,會聽你陳情的。說不定就會應允了你,將你從名單上劃去。”
“畢竟此事,你也不可能去找殿下。宮規森嚴,除非他想見你,否則你輕易是見不到他一麵的。”
說罷,覓藍輕輕垂下眼簾。
娘娘雖然仁厚,但同時,也是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人。
區區一個宮女竟敢違逆皇命,她恐怕是……有去無回。
這段時日,自己總是不能安心。
一切都是從這個宮女出現以後,發生了改變。
回想種種,所有的蛛絲馬跡都與她有關。
那個蕎麥花的香囊,分明是這個小宮女贈給廣陵王。
如今幾乎人人都佩上了,可是卻無人注意到她。
雖然太後娘娘說,官家在宮外所結識的那人早已身死,但假如有萬一呢。
世上有那樣多的偶然……
覓藍的眸子沉了下去,她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真的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這個小宮女自己的命不好吧。
或許,太後娘娘真的會赦免她也說不一定。
自己也算行了個善舉。
覓藍這樣想著,把人帶到了寶慈宮。
“進去吧。”她低聲道。
遲遲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她並不知曉太後娘娘是個怎樣的人,隻知道娘娘自從新帝禦極之後,便深居後宮、時時齋戒。
如若官家是個寬厚的人,那麽娘娘作為官家的生母,定然也……是的吧?
隻是,總覺得哪裏說不出的古怪。
“女官為何幫我?”
“你是白芷要護的人,”
覓藍笑容有些縹緲,還有點苦澀,“我欠她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你是她費心維護的人,這樣做我能夠心安一些。”
遲遲便沒有懷疑了,姑姑也說過,她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
一起長大、一起在宮中相互扶持。如果是那樣的感情,那麽會出手幫自己也說得過去。
於是她鄭重地行了一禮。
“多謝女官。”
覓藍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看著遲遲轉頭踏進宮門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卻堪堪擦過她的袖子,無力地垂了下去。
小宮女的背影拉長,不知不覺就跟那道總是堅毅地站在前方的人重合。
就像當初那個女子奮不顧身地站出來,替她擔下那些罪名一般。
覓藍的手,也最終沒有將她拉住。
宮中最需要明白的一個道理,那就是明哲保身。
想到這裏,覓藍扯了一下嘴角。
白芷,是你太傻了。
在這冰冷的皇城裏,什麽姊妹情深,兩心相依,
都是假話。
……
身旁宮人誦讀佛經的聲音不絕於耳。那聲音呢喃,聽得人昏昏欲睡。
“回稟太後娘娘,有一個隸屬於尚食局司饎司,自稱是年遲遲的宮女求見。”
崔太後正在閉目養神,聞言掀開眼簾,“宮女?”
一個宮女到她宮中做什麽。
嬤嬤亦是皺眉,“太後娘娘鳳體金貴,豈是一個宮女想見就能見,趕出去。”
那人猶豫片刻,“好像是為了廣陵王殿下的初禮之事。”
聞言,崔太後皺眉。她是看過了初禮名單的,尚宮是宮中的老人,資曆頗深,她推舉的人選自然不會有什麽問題。
年遲遲,似乎是有這麽個名字。
隻是並非王妃擬選,也不會進入皇家玉牒,何必多花心思,一個初禮宮人,隻要她兒子喜歡就好。
她待施見青並不像待皇帝般嚴厲,凡事隻要不過線,便隨他去了。
這種事,原本她這個做母後的就不必多插手。
崔氏道:“讓她進來。”
她倒要看看這宮女搞什麽名堂。
“奴婢拜見太後娘娘。”
小宮女的禮數很是周全,口齒也清晰。太後皺緊的眉頭舒展些許。
她緩聲道:“你求見哀家,所為何事啊?”
“聽聞娘娘最是心慈,仁愛萬民,奴婢這才鬥膽,求見太後娘娘。”
“奴婢入選初禮宮人,原該心存感激,誠惶誠恐。但奴婢打小就與宮外一人定親,兩心相許,此生非他不嫁,隻是那位小郎君突發惡疾,去年冬日便亡故了。奴婢心灰意冷,這才進宮為婢,隻願在宮中了此殘生。”
“奴婢年幼時,曾有道人批命,道奴婢命中帶煞,恐會禍及至親摯愛……那位小郎君興許便是應了這道批命吧。奴婢思前想後,心中不安,實在不敢隱瞞,這才來請太後娘娘決斷。”
“奴婢此身微賤,恐怕無福伺候殿下,”遲遲哽咽道,“為了殿下貴體著想,還請太後另選佳麗。”
“若是太後娘娘不肯收回成命,就……請賜奴婢出家吧。”說罷她伏於地麵,久久不起。
太後臉色陰沉。
此番言論,有理有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確實好大的膽子。”她手裏撚動著佛珠,和聲開口,“不過,既然你心意如此堅決,哀家——”
忽然一聲唱喏。
“聖駕至——”
遲遲整個人也僵住了,怎麽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母後可有想念兒臣?”
施見青。
不,是廣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將頭埋得更低。腳步聲漫進,身邊掠過一人,衣衫劃破空氣的聲響。
一縷遙遠的陌生的香氣,幽幽傳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裏聞到過,她大氣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邊停下了……
“這是?”極為動聽的嗓音,分金斷玉,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遲遲卻感覺在哪裏聽見過。
“年遲遲。”施見青的聲音驟然響起,“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聲音充滿了不悅,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二人相識?”
太後的目光在宮女和小兒子的身上轉來轉去,倘若這二人相識,那今天這小宮女出現在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識到否認得太快,遲遲連忙把聲音放得緩慢了一些,仍舊跪伏在地,軟聲道,“奴婢卑微粗鄙,怎麽可能與殿下這般偉岸的人物相識。”
她說得尋常,卻不知為何有人輕笑了一聲,那聲音似乎是……官家。
不會吧、肯定是自己聽錯了。
施見青怎會沒聽出這宮女的陰陽怪氣。
他冷笑一聲,撩開袍子落座,卻正好坐在了遲遲的右上側。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穩穩疊在額下,包著白布的手上,卻是微微一頓。
旋即不知為何,他的氣壓變得有些低。
皇帝坐於太後身側,高高在上,宮人立刻奉上一盞清茶。
他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濃長眼睫低垂,似乎對底下一幕視而不見。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識,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聽聞你前幾天跟一個宮女……”
施見青道:“母後可真是冤了兒臣了,那都是謠傳。至於兒臣為何會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崔太後向來喜愛此子,聞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裏不著調,哀家何至於會……”
她忽而一頓,“年若寒的女兒?”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癡傻。
太後恍然大悟,再細細看那道身影,確實,這不就是那日選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禮部侍郎小女嗎?
當時覺得她舉止粗笨不堪,資質甚差。方才卻行止有度,言語伶俐,全然不似當日,難怪一時沒有認出。
崔太後身邊的嬤嬤道:
“落選秀女?若是老奴記得不錯,這選秀被除名,又來參選初禮宮人,曆朝曆代,是沒有這個先例的。尚宮擢選時,竟然沒有細查嗎?以其資質,怎會進入備選名單?莫非是賄賂了上麵的女官。或者,選秀時另有隱情——”
這可是欺君之罪!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哦?落選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聲響,皇帝忽然開口,嗓音清潤優雅。
“你且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天顏不可直視,此為宮規。
自己如今處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錯處,遲遲聽話地揚起小臉,卻僅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終看著地麵。
太後默不作聲打量這宮女,倒是比選秀當日長開了一些,容色是不差的,眉眼之間含著一股靈氣。
是討長輩喜歡的長相,她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些。
身旁之人,卻久久沉默。
“皇帝?”
濃長眼睫垂落,遮住裏麵翻湧肆虐的情緒,施探微輕聲道:
“朕……”話未說完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廣袖下的手指輕輕顫著,他臉色蒼白得可怕。
太後奇道:“你的傷還沒好?”
施見青盯著遲遲,臉色微微發青。
他也不知自己在擔憂什麽,按理說,宮中比她美麗大方聰慧的不知幾何。
但,如果他猜得不錯,
施探微見過這個宮女。
能夠讓他這個皇兄特意扮成自己去見的人。
她是唯一一個,恐怕也會是最後一個。
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都發生了什麽。萬一,皇兄當真對這個宮女……
遲遲感覺他咳的厲害,好像病得很重的樣子,聽得人有幾分揪心,官家的身子竟然這樣虛弱麽?
崔太後緩聲道:“這小宮女方才說,不願參選初禮宮人,寧願哀家賜她出宮,落發為尼。”
施見青隻覺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臉色難看道:“你好大的膽子。”
寧願做尼姑也不……
一直沉默的皇帝說話了。
不知為何他的聲線有些沙啞,“此事,朕做主允了。你這孩子不忘舊情,不懼權威,也算有情有義、勇氣可嘉。”
“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罪過。”
遲遲當即喜形於色,差點抬起頭來,好在死死地克製住了。她低聲道:“奴婢多謝官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未如此感激過,她幾乎是滿懷真心地祝願道:
“奴婢這就告退,恭祝太後娘娘鳳體金安,官家身體康健、萬事遂意!”
說罷趕緊起身,腳底抹油開溜了。
施見青手心暗暗用力,冷笑不止,她這會怎麽就機靈得不行,謝恩謝得倒快!
……
心口隱隱**,那裏片刻不停地傳來疼痛,一如過往。
他喃喃道,“原來那就是她長大後的樣子。”
少年穿著單薄的白色寢衣,披散著長發,手心裏靜靜躺著一個湘妃色的香囊。
記憶裏童稚的聲音響起。
“不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能一眼認出你哦。”
因為這雙眼睛嗎?
這雙灰綠色的、被視為不詳的眼睛。
她卻搖了搖頭:“就算把眼睛遮住,我也能夠認出你。”
“因為我不是靠這裏認識你,”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雙眼,然後往下,指著自己的胸口,“是靠這裏。”
而他怔怔地看著她。
她玩興大,很快就纏著他,“小和尚,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要是能找到我的話,我就唱歌給你聽。”
“我娘親總是唱歌哄我睡覺,以後我也哄你睡覺吧,好不好?”
她笑著跑著離開了他。
寬大的柔軟的裙裾掀過花海,空氣裏湧動起甜甜的花香氣味。
她頭上戴著一頂花環,潔白的純潔的,蕎麥花的花環。
從那以後,孩子的笑容,在他每一個夢裏搖曳不休。
也是自那天以後,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以為這一生都再找不到她了。
上天待他不薄。
也曾憐憫於她。
施探微捂住雙目,喉結輕輕滾動。
烏發披散滿肩,少年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室內響起他低啞的笑聲。
“找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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