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宮。

“你今日去見了皇帝。”太後崔氏蛾眉輕蹙,寒聲道,“覓藍,你與白芷都是哀家一力調.教。白芷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至於你,哀家也要勸你安守本分,莫步了你白姐姐的後塵。”

“是。”覓藍恭順回道,“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餘生隻願侍候在太後身側。”

崔太後麵色未變,不知是否相信了她這番說辭。

倒是身旁嬤嬤笑道:

“太後娘娘多慮了,官家為國事殫精竭慮,怎會耽於兒女私情?”

太後搖頭道,“不見得。”

“你瞧瞧他跟白芷,”太後的語氣裏滿是不悅,“哀家不想皇帝還是個情種,上回從哀家這裏出去便昏迷不醒,堂堂天子為一女子守身如玉?這像什麽話!”

“也許……並非是對白女官用情的緣故,”嬤嬤察言觀色道,“官家曾在廟宇修行,在這些事上許是受了影響。屆時請幾個溫柔小意的開導開導,大約也就成了。”

太後歎道:“哀家是怕發生與從前一樣的事!”

“從前?”

就連覓藍也集中了注意力,揉捏太後肩膀的力道微鬆。

太後沉吟片刻,似乎陷入了回憶,她緩聲道:

“哀家記得,那是皇帝七歲的時候。那時他還是太子,回宮不滿一年就離開了哀家與先帝身邊,去到菩提寺中修行。”

“哀家與先帝思念太子,便微服出巡,到他所在的廟宇看望於他。”

“那孩子……”

春光明媚的時節,小小少年一襲青灰色的柔軟僧袍,坐在樹下看書。

若非那頂灰不溜秋的僧帽,還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

他的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

佛珠是玉白之色,顆顆圓潤分明,墜在胸前。

獨坐靜默,偶爾有沙沙的翻頁聲響起。

偶爾,他抬眼一望。

又慢吞吞落回書頁之上。

忽然,有人扣響門環。

不緊不慢,如同雨打芭蕉,聲聲分明。

小小少年恍若未聞,依舊專心看書,一雙灰綠色眼眸沉靜如冰。

“吱呀”一聲。

門扉被人緩緩打開一線。

原來,那門從未闔上,像是特意為誰留著。

一襲嫩黃色衫裙的小姑娘,悄悄從門縫溜了進來。

她細瘦的臂彎上挎著一個大大的籃子,乃是篾竹條編製,沉沉壓在身上,與嬌小玲瓏的身子相比起來極不相稱。

方才他時不時看向門口,原來就是在等這個小姑娘。

等人到了,他卻又垂下眸子,一言不發地默默讀書。

那小姑娘從籃子中拿出了一碟又一碟吃食。

紅燒蹄膀、荷葉燒雞、清蒸鱸魚、小籠包,崔氏看著看著還以為,她是給兒子送吃食的奴仆。

誰知那小姑娘自己盤著腿,坐在一邊吃了起來。

而那少年則繼續念書。

她吃著還不安分,時不時吧唧一下嘴。看得崔氏煩躁不已,心想自家兒子最重規矩,也該把她趕走了吧?

卻始終沒有動靜。

兩個人意外和諧地相處著。

“你這麽瘦。可惜還不能吃肉,真怕你哪天就餓死了。”

小姑娘奶聲奶氣,指了指籃子裏的東西,“喏,我娘給你做了桂花釀和蕎麥饅頭,你記得吃啊。”

她嘰嘰喳喳、比比劃劃,吃完東西一抹嘴,還不安分,隨手從一旁的樹上摘了一朵花兒,戴在了他的耳邊。

她捧著臉望著麵前戴著花兒的小和尚,笑得甜甜的,小嘴一張一合,不知都在絮叨些什麽。

少年永遠都隻是一副表情,他抬起眼簾,不怒,也不笑,隻是淡淡地望著她。

崔氏也知道自家這個兒子自幼聰慧至極,隻是臉上很少出現多餘的神情,連開懷大笑都不曾有過。

然後,她看見那小姑娘伸出手,捏住了他的嘴角。

絲毫不顧力道,往兩旁拉扯,做出一個似乎是笑的表情,看得崔氏惱火不已。

“真是沒規沒矩。”

她忍不住低聲斥責。

先在崔氏的想象中,與兒子交好的女子,應當都是世家女,禮儀規矩都是極好,哪裏是這樣一個粗俗的野丫頭配接近的?她定會帶壞自己這個完美的兒子。

先帝卻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無妨。”

“梓潼,你可見吾兒哭過?”

先帝問道。

彼時他沉屙加身,吹了些風更是羸弱,卻強忍著不適,溫文一笑:

“吾兒樣樣都好,但朕總覺他少了些許人情味兒。令他出宮修行,便是盼他經曆人世,能夠有所感悟……隻有體會到世間種種疾苦,才能打從心底去愛護他的臣民。待朕百年以後,也能放心將這天下交到他的手中。”

“想必梓潼也不願再見到他那副樣子吧?”

是,自打被迎回宮中,太子就變了個樣。

不愛說話,孤僻陰冷,不論旁人說什麽都是冷漠的表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就連自幼教導規訓太子的老師,長孫丞相都無可奈何。

東宮甚至有人親眼得見。

夜中,小太子持劍而行,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可怖。

那雙妖異的灰綠色瞳仁中布滿血絲,口中隻吐出一個字。

“殺”

於是逐漸有儲君被妖邪附身、大慶氣數將盡的流言傳出。

先帝尋遍天下名醫,用盡辦法都不能使太子痊愈。

即便是愛子心切的崔氏,也不禁動了勸先帝廢太子、立六皇子為儲的心思。

是先帝不肯放棄,找來道人算了一卦,將之送到寺廟中驅邪。

崔氏按捺心中不快,繼續看著。

即便那小姑娘離開,少年也是無動於衷的。

崔氏暗暗放下心來,看來全是那庶民在熱.臉貼冷屁股,她的兒子金枝玉葉,絕不會與那般低賤之人混在一處。

可就在那小姑娘走後不到半刻,少年便起得身來,冰涼柔軟的僧袍長及垂地。

崔氏看著他從懷裏拿出一物,那物做工精巧,細細長長。

定睛一看,方才看清是一柄小刀,刀尖雪白銀亮。

他握著那把小刀,眸光安靜,不知在思索什麽。

忽然緩慢地捋起衣袖,眸光沉靜冰冷,鋒利的刃毫無停滯,往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劃去。

細密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

他臉上沒有半點疼痛的感覺,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劃破的肌膚頓時流出血來,卻因傷口細小,流出來的血很快就凝固了。

此時崔氏還看到,在他的手臂上不止這一道傷口,還有很多同樣的劃痕,有新有舊。

一些傷疤剛剛結痂脫落,重新長好的皮肉還是粉嫩的顏色。

零零散散卻又很是齊整,因為他的皮膚過於蒼白,那些血口看上去頗為觸目驚心。

若非親眼所見,崔氏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做這種事。

與先帝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極大的駭然。

他們接連觀察了幾天。

那小姑娘來的並不頻繁,每隔三兩天才會來上一次。

每一次來的時候,他都是一副冷冷清清、泰然無事的模樣。

可是每一次她離開,他都會在自己手臂上刻下一道劃痕。

後來多方查探,崔氏方才知曉,他竟然是在記錄,與那個小姑娘在一起的時光。

如結繩記事。

可哪有人會用這種方法記錄?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竟然這般肆意損壞自己的身體,隻是為了紀念時日,還在背地裏進行,不讓那人知曉。

知曉來龍去脈以後,先帝也沉默了。

就連他也再說不出,這會是一段良緣的話來。

或許……這不是一件好事。

或許他們的兒子……並非無情。

必須立刻接他回宮。

不能再拖了。

太後下令。

可是他不肯。

太子殿下將自己反鎖房內。

任由底下的人如何苦勸,裏麵都靜靜的。

過了片刻,從房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了喃喃的、念誦佛經的聲音。

“欲不除,如蛾撲燈、焚身乃止……”

“貪不了,若猩嗜酒,鞭血方休……”

這些枯燥晦澀的佛偈,經由小小少年的口中念誦出來,竟然無端透著一絲詭譎。

就連黑壓壓的禦林軍都被這誦經聲震住了,所有人的心裏都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太子殿下他,不吃飯也不睡覺,隻是日以繼日地誦讀那些佛經……隻是在等待一個人。

消息傳回宮中,崔氏猛地意識到。

他不會跟他們回去的,不會再回到那個宮殿去了,他的心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上了。

於是太後召回了禦林軍。

既然如此,那就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隻要那個孩子消失,

她的兒子,依舊會是大慶完美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