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遲遲驚訝地看著。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淚水,她也覺得很奇怪,似乎就在剛才轉頭看到他的第一眼,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而她本人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她還在茫然,小侍衛卻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在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少年周身始終籠罩著一股平靜寧和,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物能夠影響到他。

可若是細細探究,不難發覺出隱藏在這平靜寧和之下,是一種隱藏極深的、置身局外的殘酷與冷漠。

就像是在冷靜觀察著周圍發生的一切,默默操控全盤,從不親身參與進去。

誰都不知道,這位看似完美的少年君王,性格有著致命的缺陷。

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對他來說是無法理解的難題。

但他實在是很聰慧,雖然不理解卻能模仿得一絲不苟,他看起來甚至比平常人還要情感充沛。

少年修長白皙的指尖一動,上麵殘留的**已經被風吹幹了。

——眼淚,幼童用來發泄需求不被滿足時的工具。

他蒙住了眼,視線一片昏蒙,看不清她的樣貌但通過聲音可以猜測,這宮女年紀尚小。

不會超過十五歲。

會有這樣的表現並不奇怪。

隻是,讓他感到不解的是。

為什麽有人見到另一個人的第一反應。

是流淚呢?

這個問題,遲遲也想不通。

她仔細回憶著自己轉身,見到小侍衛那一刻的心情。就好像某種失落彼方的東西再度降臨,心髒缺失的一角被補齊了。多年的夙願被圓滿、缺憾被彌補,這種感受無與倫比。

她記得隻有第一次看到他樣貌的時候,出現過這種感覺,後來都沒有了。怎麽這次又……

“為什麽哭?”

少年的聲音忽然響起,低沉而溫柔。仿佛對她充滿了關心。

隻有施探微心裏清楚,他隻是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已。

就像他小時候執著於解開某個謎題一般。

遲遲並沒有直接回答。

她用一雙紅紅的眼睛瞧著他。

半晌才開口說話。

“你把手伸出來。”

她吸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

施探微一頓。

意料之外的回答。

一邊猜測她的意圖是什麽,一邊慢吞吞地伸出手。

僅從手就可以看出主人的養尊處優,骨節分明,指節白皙修長,手心卻十分地寬厚有力。

遲遲注意到他的虎口上有薄薄的繭,還有手指的指肚也有繭子,說明他不僅慣用刀劍,也舞文弄墨。

真是文武雙全呀。

感歎了一下就輕輕捉著他的手掌,柔聲叮囑,“別動。”

少女修剪得圓潤齊整的指尖抵住他的手心。

神態認真,一筆一劃,在他掌心裏寫:

相思無因見,

悵望涼風前。

苦於沒有理由相見,隻能在淒涼的秋風中遙望惆悵。

是之前給她留下很深印象的詩句。

初時不明詩中意,再聞已是詩中人。

那個時候她不懂何為相思,為何相思。隻因尚未情竇初開,如今卻明了,因為遇到了那個人,才會生出那樣的想念。

那些渴望相見而不得的悵然哀愁,在真正見麵以後都得到了釋然。

前字落下最後一筆,少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然後合起。

就好像把她寫下的那句詩合在了手心。

攥住柳絮般輕微,

又如捧起珍寶般鄭重。

遲遲心跳怦然,覺得好像更喜歡他了一點。

“可我看不見你寫了什麽,怎麽辦啊。”少年忽然低低地說,語氣中夾雜著一絲苦惱,仿佛為此感到抱歉。

可他的表情從容得很,毫無愧疚。

曖昧的氣氛一下子消失殆盡。

“……”

遲遲咬牙,無聲作口型:“木頭,你個不解風情的木頭!”

“嗯?”他似乎聽見,側過臉來。

遲遲趕緊閉緊嘴巴。

搓了搓手掌心,模樣蔫巴不已,她想,也是,明明都知道他看不見還在他手心裏寫字,真是多此一舉。

她失望得很,擺手道,“沒事,我就是……就是寫了一下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輕輕笑了一下,似是無心提醒,“我的名字,好像沒有這麽多比劃。”

遲遲:“……”

難道還要當著他的麵說,說她很想他,想到忍不住,想得都要哭了?

不不不,打死也不說。

“就是你的名字。”

她叉著腰,凶巴巴地回,心裏請他別追問,要是再追問下去都不知道怎麽圓了。

對麵的人似乎怔了一下。

然後歎了口氣,沒什麽架子地說,“好吧。”

今天的小侍衛格外好說話,遲遲都被驚到了。

難道是上回那個親親,導致他性情大變?不會吧……

沒等她去確認這個猜測的可能性,他忽然發問:

“你怎麽會在這裏?”

遲遲馬上回歸狀態:“我當差經過。你呢?”

“我……去抓些藥,”他臉上依舊是好看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正巧路過,聽到聲音像你就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

遲遲哦了一聲,打量著他蒙著眼睛的紗布,不禁擔憂起來,“傷得重不重啊?很疼吧?”

她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又怕碰疼了他,於是就虛虛地比劃了一下,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好似放在麵前的是某樣稀世珍寶,舍不得碰碎了。

幾不可聞地退後一步,少年揣度片刻,溫聲道:

“是有點疼。”

“不過聽到你的聲音,就沒那麽疼了。”

不可否認遲遲被撩了一下。

她心裏甜滋滋的,低下頭去害羞了一會兒,“你那麽好看的眼睛。一定要好好保護啊。”

是她見過第二好看的眼睛呢。

“對了,我送你的玉觀音呢?”

話題轉得如此之快,如同龍卷風過境,讓人始料不及。

對麵的人卻是反應極快,“玉觀音?”

他若有所思,語氣喃喃。

隨即麵不改色道,“忘在家中了,並未戴在身上。你要它作甚?”

“笨呀,當然是要為你祈福了。”遲遲理所當然地說。

她還是很信這個的,“我娘親說了,觀音菩薩很靈的,在這個世上我第一信娘親,第二信的就是觀音菩薩了。不過既然你沒戴在身上,那就算了。”

“反正我有——”

很多。

糟糕……遲遲連忙捂嘴,隻拿滴溜溜的眼珠瞅著他,忽然慶幸他蒙著眼睛看不見此刻她的心虛。

“什麽?”

“沒、沒什麽。”遲遲心想趕緊糊弄過去,輕咳了一聲沒話找話道,“其實,剛才我在你手心寫的不是你的名字哦,是一句詩。”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搞半天怎麽又繞回來了。

“我知道。”他卻並不見怪,反倒輕輕一笑,唇角微勾,好看得教是非顛倒。

“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少年聲線琅琅,擊石碎玉般動聽,她都聽得入迷了。特別是念詩時,修長脖頸上凸起的喉結微微滾動,那副樣子實在是太撩人了。

他蒙上眼睛和不蒙上的區別……竟然這麽大嗎?

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一樣。

而且……

他明明知道她寫的是哪句詩!

還騙她沒看見。

“你、你不是說……”

少年卻一臉溫和,不以為然道,“大致知道是哪些字,拚湊起來就是了,”

他忽地轉過臉來,衝她微微一笑。

“隻是,那是什麽意思呢?”

遲遲害羞的感覺瞬間跑飛了。

竟然不、不知道嗎?

也對哦,他是侍衛,成天舞刀弄棒的,可能平日裏都將心思放在了提升武藝上麵,對這些個詩詞歌賦什麽的,沒有什麽研究……

所以本質還是個木頭嘛。

遲遲扁著嘴,泄氣不已,“早知道你不知道這句詩的意思,我就直接對你說了。”

小侍衛“嗯”了一聲,不緊不慢地,用一種近乎誘哄的聲調說:

“想對我說什麽?”

少年微微傾身,一副安靜傾聽的姿態,溫柔耐心得讓人心跳加速。清新的香氣縈繞周身,一瞬間,遲遲忽然有了說出口的勇氣。

“其實,那句詩的意思,意思就是。”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很想你。”

麵前的人突然靜默,就連傾身的動作也定格在了那裏。

一瞬間,仿佛有種流動的氣韻在二人之間無聲蔓延……

似乎是風,又似乎不是,穿過少女的鬢發,又拂落在少年的衣角。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停駐,歲月翩然輕擦,往後不論多少年,都記得這驚鴻一眼。

施探微神色莫名。

“想?”

他輕輕咬字,似乎感到困惑。

難道還要展開說說嗎?

遲遲咬了咬嘴唇,然後定定地看著他。

準確地說應該是盯著他的嘴唇,一開口,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可以親你嗎?”

要把那種想念的感覺具象化,並宣之於口,也實在太難為情了,她還是喜歡用行動來表達。娘親說過,說一百遍不如做一遍,她們走江湖的,不講欲擒故縱那一套。

喜歡人家就直接行動表明,當然在此之前,要先問過對方的意思。

得到同意了才進行下一步,不然就是耍流氓,會被打。

“……”

她以為他沒有聽清,於是清清嗓子,又問一遍:

“見青哥哥,我可以親你嗎?”

“……”

施探微徹底沉默了。

少女語氣裏的期待之意都要滿出來了,聽得出是真心想要與他親近。

那副臉不紅心不跳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提出了一個平常、平常、再平常不過的請求。

施探微不由得重新審視起麵前的人。

“親?”他忽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是指用你的嘴唇觸碰這裏嗎?”

倒也不必,不必形容地這麽具體。

遲遲臉一紅,期待地看著他。

“是的!”

“不可以哦。”他的手放了下來,微笑著,一口回絕,溫柔又殘忍。

“哦。”

遲遲眉眼耷拉,宛如一隻受了重傷的小倉鼠。娘親騙人,主動出擊這種招數根本沒用嘛……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期期艾艾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其他的女孩子不太一樣。”

施探微不語。

不一樣嗎?好像有點。

哪裏不一樣呢?

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供參照的對象。

宮中女子成百上千,隻是在施探微的印象中,她們都是沒有具體麵容的。與天下人一樣,隻有一重身份,那就是皇帝的子民。

她們山呼萬歲,見他則跪,與跪拜龕籠中的神佛並無區別,偶爾會有膽大的抬起臉來,與他對視,又很快低下頭去。

那眼神壓抑又古怪,比起旁人,總是帶著一種絲絲縷縷的黏,令他偶爾覺得困惑,卻沒有往下探究的欲.望。

倒是會有近侍察言觀色,旁敲側擊地試探君心,告訴他,她們對他“有情”。

她們對官家有情。

他聽了,每每一笑置之,不予理會。

於是宮裏都說,官家脾性溫柔,就連哪個膽大包天的小宮女逾越禮製,偷偷抬頭看他,他也不追究。

隻有施探微知道,他並非寬容,而是覺得沒有理會的必要。

那麽,麵前的這個人呢?

她跟那些宮女,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然後他清楚地,聽見她說:

“我喜歡你。”

“所以想把我的感受都坦白告訴你才說那種話。我對旁人可不這樣,”

遲遲笨拙地解釋著,試圖讓他知道他在她心裏是特別的,她有說到做到,有在認真地喜歡他。

然而小侍衛好像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分明在走神,“……你有聽我說話嘛?”她不禁嘟嘴抱怨。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正落在發頂上麵久久不動。難道是有什麽東西嗎?

果不其然,他從她發上捏下一片落花,給她看:

“這個。”

花瓣紅潤潤的,被他雪白細長的指尖拈著,美到讓人失語。

遲遲一下子就把剛才的不滿給忘了。

他可真好看啊。手好看,臉好看,身上哪裏都好看,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

看著看著她不知不覺就開口:

“可以把花瓣送給我嗎?”

少年一怔。

“可以是可以……到處不都是嗎?”

施探微覺得今日的這個小宮女帶給他的困惑,比他前麵十餘年遇到的加起來都要多。

可同時也帶給他不少新奇之感。

“我隻想要那一片。”

遲遲說得認真,“看到它在你手中停留的樣子,就想要留下它,好生珍藏起來。”

施探微再度默然。

若要計較起來,今日這個小宮女不僅逾越禮製,說的很多話都稱得上是冒犯。

她似乎對他……不,是對他的弟弟廣陵王。

始終懷有某種濃烈的特定的情緒。

就算是不通此類的他也能清晰感受到。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

烈火般滾燙灼人、又如雨絲般溫柔細膩。

若是連他這般天生淡薄無情之人,都能覺察。

說明對方傳遞出來的情意隻會強於他所能感知到的,百倍。

施探微緩緩垂眸。

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

“情”

作者有話說:

哥哥:大寫的檸檬精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