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轉過身,看著神情自若的沈烈,嘴角便微微抽搐著,歎氣道:“你小子倒是……好手段,好一招移花接木……”

“申汝墨老了,他可鬥不過你。”

沈烈不語,隻是低頭翻看著手中的章程,關於官辦通州銀號的事,他已經籌劃的差不多了。

見他不言語。

海瑞便撓了撓頭,忽道:“你可知劉瑾是什麽死的?

沈烈不動聲色道:“請海公教我。”

海瑞便又開始撓頭,說起來當年劉瑾當年幹的那些事兒,倘若你認為劉瑾隻是個貪贓枉法,胡作非為的權閹。

那便大錯特錯了。

信了清人胡編的明史。

信了邪。

當年劉瑾也是在變法,他不但要變法,還要將天下權柄都抓在中官手中,建立一套由中官,閹黨掌管的製度。

從上到下,從皇城到地方……

大小權利一把抓。

話說劉瑾有這麽大的本事變法麽,他一個閹人能糾結一夥閹黨繞開內閣,繞開六部,去重新建立一套向中官閹黨直接負責的製度麽?

尤其是財稅製度。

劉瑾肯定沒這麽大的本事,宮裏的中官聽誰的,還不是聽皇帝麽,那自然是武宗皇帝讓他做的。

此時沈烈心中。

不由得。

生出了對大明武宗的景仰之情。

那可真是一代雄主呀!

可惜了。

而一旁,海瑞正在絮絮叨叨的說著,沈烈卻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密報,沉聲道:“海公以為,這大明……還能維係多少年。”

隻一句話便將海瑞嗆住了。

而一陣啞口無言過後。

海瑞卻並未羞怒,反而認真的盤算了起來,那皺巴巴的老臉上,有些糾結,不太敢肯定的念叨著。

“我皇明一朝自立國時算起,距今也不過二百二十年……若老夫所料不差,我皇明當可……尚有百年國祚。”

可這話說出來,連海瑞自己也有些心虛,畢竟他活了七十歲了,又長期擔任地方官員。

主政南京。

涉獵甚廣。

他自然明白曆朝曆代,這江山社稷,王朝興衰都超不過三百年大限的定數,而這卻是大逆不道的禁忌。

也就是海瑞才敢這樣說。

而此時。

沈烈卻沉聲道:“五十年。”

若新政不能順利的推向下去,那可真是撐不到一百年了呀!

話音落。

海瑞色變,厲聲嗬斥道:“荒謬,你這黃口小兒休要胡言亂語!”

而沈烈卻早已不耐,便又沉聲道:“莫要自欺欺人了。”

大明如今是什麽情形,你心裏沒數麽?

隨著沈烈冷笑,不留情麵道:“若朝野上下再這般醉生夢死,興許……也撐不到五十年。”

此時。

沈烈滿眼都是崇禎末年,那餓殍遍野的中原大地,那可怕的建州鐵騎,還有……

那些又狂妄自大,又無能透頂的東林黨。

還有李自成,張獻忠。

以及。

坐困愁城的天子,各地藩王府中抱著金山銀山,被農民軍攻破城池後千刀萬剮的大明藩王。

看著臉色難堪的海瑞,沈烈便又徐徐道:“沉珂頑疾,已病入膏肓,海公以為然否?”

而這一次,海瑞竟未曾反駁。

而是低下頭。

默認了。

良久。

白發蒼蒼的海瑞才嘴角抽搐,低聲道:“可……如何破局?”

怎麽看這都是一個死局。

而此時。

他的耳邊卻傳來了沈烈冷漠,沒有辦法感情的聲音:“一邊是士林,一邊是天下百姓。”

這話沈烈隻說了一半。

言下之意。

您老選一個吧。

海瑞又沉默了。

而沈烈便又從牙縫裏,憋出了一句話:“破局之法,唯有依靠百姓,唯有血……火,鐵騎與槍炮。”

海瑞老邁的身體一震。

沈烈便急切道:“請海公助我,出山執掌這通州銀號。”

市舶司,銀號,穀物所本就是三位一體,再加上天子內帑,便組成了一個獨立的財政體係。

這套財政體係不但繞開了貪腐泛濫的戶部,繞開了禦史台,內閣,並坐享海貿利潤,又可控製天下穀物交易。

甚至還有部分期貨的功能,這便是一隻不需要喂養,便可以不斷生蛋的金雞,而在沈烈的理念裏。

這便是資本。

而在這套資本體係支持下的三大營,加上廠衛,五城兵馬司,以及京畿各府的巡捕營,巡檢司。

這力量便十分強大了。

中原,江南各省他鞭長莫及,一時還插不上手。

可至少。

他沈某人可以輔佐天子,將這京畿重地精英的好似鐵桶一般,再也不會發生韃靼人,瓦剌人動不動便兵臨城下的窘迫。

一手握著刀,一手握著錢糧軍械。

如此。

便大有可為了。

話音落。

海瑞眼中精芒爆閃,看著這英武的青年,那沒剩幾顆牙齒的口中,終於艱難的憋出了一個字。

“好!”

沈烈便露出了些許笑容,輕聲道:“海公威武!”

海瑞懂不懂財政呐。

那自然是懂。

他查了一輩子的賬,若是他不懂,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而天下贓官也不會畏他如虎。

這麽有本事的人,得給他加一加擔子,天津衛海關關長兼通州官營銀號的掌門人。

差不多了。

見海瑞點頭了,沈烈大喜,忙道:“可擊掌為誓!”

隨著二人擊掌立誓。

海瑞亦老懷大慰,便站起身,背著手走了出去,口中卻喃喃自語著:“老夫七十了,命不久矣,唯有殘軀一具,死不足惜,你……好自為之吧。”

沈烈不語。

他知道。

這個注定隻是過度性質的決策和行政體係支撐不了幾年,戚繼光還算年輕的,海瑞七十了,馮保,英國公也垂垂老矣。

這幾位老人家一旦去世,這套依托皇權,朝中老臣建立起來的體係便會土崩瓦解。

而緊迫感油然而生。

能救大明的,隻有鐵與血。

又數日後。

八裏橋。

通州八景之一,因距通州州府八裏而得名,初夏時節,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後,顯得景色格外秀美。

橋畔綠樹成蔭,那一尊尊麒麟形態各異,憑欄東望,隱見古城,而橋上車馬川流不息。

“虹腰八裏臥晴川,畫舫搖從月窟穿。”

可一大早。

鎮裏的巡檢司忙碌了起來,一個八品巡檢帶著人,敲著鑼,挨家挨戶將農人們召集了起來。

掃了街。

布置好了會場。

然後便恭候著某一位大人物的來臨。

巳時一刻。

隨著馬蹄聲隆隆,百餘輕騎從京城來,都穿著大紅錦衣,騎著高頭大馬在那官道上徐徐而行。

瞧著甚是威武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