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彎著腰走在前麵。

林申落後兩步,在他後麵走進去。

門簾輕輕落下來,擋住了外麵的黑暗侵蝕。亭子裏一時安靜無比,朦朧的光線落在他們臉上,光影從每個人臉上掠過去,如同浮光掠影一般。

林申身板筆直,眼神從所有人臉上輕輕掠過,看到蔣代真時,他的眼睛閃爍了幾下,輕飄飄地移了過去。然後,他看到了周鳳年。

周鳳年神色慵懶地靠在桌子上,懷裏摟著一隻皮毛雪白的兔子,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清亮的眼睛含著媚人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維維說:“主子,人帶來了。”

“行,你下去吧。”齊亮揮揮手。

維維擔心地看了林申一眼,撩開簾子走了出去。

齊亮拄著下巴笑:“你們讓我請人,我把人請過來了,你們怎麽又不說話了?”

“我可沒有讓你請人。”周鳳年斜眼看向蔣代真。

蔣代真輕描淡寫地說:“人是我讓請的怎麽了?你要是不想見,腿在你自己身上,誰還能攔著你不成?”

周鳳年笑容一滯,蔣代真一點麵子都不給他,讓他心底的火都燒起來了。

“我隻是隨口一說,你何必如此在意?”

蔣代真定定地看著他,眼神還帶著笑容:“我也是隨口一說啊。你也不必在意。”

周鳳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麵無表情地看著蔣代真。

兩個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看不清的電流在滋滋作響。

蔣代真沒有移開視線,頭也不回地說:“讓他們坐下,讓人家過來說話,不會讓人家一直站著說話,連個點心也不給人家吃吧?”

“坐坐坐。”察覺到氣氛不對,齊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不敢大聲說話了。

老木匠扯扯他的衣服,小聲說:”坐。”

老木匠盤著腿坐下。

林申學著他的樣子,盤著腿坐在他身後。

“吃點心。”齊亮親手把點心端到他們麵前。

周鳳年說:“我們不是敵人。”

蔣代真點點頭:“不是,但你心裏在想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我還能怎麽想?”周鳳年掀起嘴角笑了下,這個笑容看起來有些苦澀。

蔣代真不搭理他了,扭過頭跟大家說:“接著說啊,怎麽都不說話了?”

“這不是看你生氣了嘛。”有人說。

他是黃家的哥兒,平常跟周鳳年關係比較好。

“我沒生氣,隻是有人針對我,我不高興而已。我要是不高興了,誰都別想高興。我不管他是誰,別怪我對他不客氣。”蔣代真的這番話是在敲打周鳳年,周鳳年心裏清楚,在坐的各位心裏也清楚。

蔣代真如此不給他麵子,周鳳年心裏非常惱怒,表麵上雲淡風輕,放在下麵的手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手掌心上的軟肉都被他掐紅了,他都感覺不到疼痛。

“蔣哥兒今天是被惹毛了,平時周哥兒擠兌他,他都懶得理會的。”

“誰說不是,今天像吃了炮仗似的。”

兩個哥兒搭伴出去上茅房,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維維聽在耳朵裏,暗暗替林申擔心。

林申垂著眼睛,安安靜靜地吃著點心。

齊亮衝著黃新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林申聊了起來。

“鳳年的木頭小車就是他做的。”齊亮先開口。

黃新一臉驚訝:“是嗎?鳳年都沒有告訴我,他隻說有人送他的。”

“送?”林申不由看了周鳳年一眼。

齊亮挑了下眉:“怎麽?”

就在這時,周鳳年站起來說:“我出去透透氣。”

“不是送的,他買下來的。我做的時候沒想著賣,是打算送人的。”林申頓了下,又說:“而且,這是第一個。做得特別粗糙。後來,我師傅改造了一下,現在漂亮多了。”

“那啥,不管是買的還是送的,我也想要一個。說好了,你給我做一個,我也花錢買。”齊亮說。

黃新趕緊說:“我也要。”

“好。”林申答應了。

之後,他從懷裏拿出一張紙,展平之後放到桌子上,讓黃新和齊亮看:“這是我畫的圖紙,有好幾種樣式,你們過來挑一挑,挑中哪一個,我就做哪一個。”

黃新拿起紙看了一眼,驚奇地說:“這些全是你畫出來的?”

“嗯,沒有鉛筆,我用的是炭筆,你們湊合著看。”林申說。

“什麽鉛筆?你說錯了,是毛筆吧。”齊亮笑容溫和,和黃新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地看向那張紙。

蔣代真一直坐得不遠不近,仿佛跟林申並不熟悉的樣子。

別人找林申說話,他找老木匠說話。

“很久不見了,您老身體還好?”蔣代真低聲問。

他知道有人支楞著耳朵,正在偷聽他說話。

或者,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他

他不打算避嫌,就是要光明正大地跟林申和老木匠說話。

“也不算很久。”老木匠樂嗬嗬地說,隨即他話鋒一轉說:“我身體一直很好,申兒很照顧我,我天天在家裏待著,高興了做做飯,不高興了就做,等著他回來給我做。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這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時候了。還得我運氣好,找了申兒這樣一個好徒弟。”

“馬上就是冬天了,家裏的東西準備齊全了嗎?”蔣代真又問。

老木匠叭叭地說:“都準備了,申兒拉了好幾車柴火回來,家裏都快堆不下了。。。”

蔣代真分神聽著,眼角餘光留意到齊亮拿著一張紙在看。

蔣代真晃了下神,問老木匠:“他什麽時候畫的?”

“沒事就在家裏畫,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多想法。他畫的跟一般人畫的不一樣,活靈活現的。”老木匠說。

“我喜歡這個。”齊亮指著火車說。

“我都喜歡,怎麽辦?”黃新說。

就在兩個人商量時,蔣代真插入進來:“讓我看也看一看。”

“你看啊。”齊亮說。

蔣代真指著小車說:“我有這個,其他的沒有。”

“也是買來的?”黃新問。

“也”用得很微妙。

蔣代真當然沒有買,是林申送給他的,一分錢都沒有花。

蔣代真說:“嗯。”

他下意識地看了林申一眼,林申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像燙到了一樣火速分開。

齊亮和黃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貓膩。

齊亮讓林申出價。

林申說:“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合適,你們兩個看著給。”

話是這麽說沒錯,齊亮給了個高價,黃新也不好意思給低價。兩個人嘀嘀咕咕商量半天,給了一個合適的價格。

林申還沒說什麽,反而是蔣代真皮笑肉不笑地說:“等拿到了東西,你們就知道這個價格給低了,車子做得比你們想像得要精致。”

黃新悄悄揪了下齊亮的衣服。

齊亮硬著頭發說:“好不好等做出來就知道了。這次要是做得好,下次價格就上來了。”

黃新結結巴巴地說:“對,對啊。”

“我也買。”蔣代真把圖紙放到林申麵前,剪得幹幹淨淨的手指甲點著幾個圖像說:“除了小車以外,上麵的我全要了。”

林申撩起眼皮看著他:“哦。”

“哦什麽哦,我給的價給他們都高。你要先做我的,然後再做他們的。”蔣代真嬌蠻地說。

“知道了。”林申老老實實地說。

蔣代真挑眉,一副看不慣林申的樣子。

他從懷裏掏出錢袋子,沉甸甸的錢袋子落在桌子上,發出砰地一聲重響。

“這是訂金,你做出來的東西要是合我的心意,生麵重重有賞。”蔣代真鼻孔朝天地說。

“謝謝老板。”林申眼含笑意。

他並不傻,知道蔣代真是故意跟他裝作不熟,他也配合這麽做了。蔣代真越是這樣,那些人就越是以為蔣代真和他之間沒有什麽。

蔣代真瞪了他一眼,眼尾紅通通的,顯得有些嫵媚。

蔣代真這一舉動襯得齊亮和黃新很小氣。

齊亮和黃新對視一眼,無奈地拿出了揣得熱乎的錢袋子。他們沒有像蔣代真一樣,把錢袋子直接扔給林申,而是掏出了裏麵的銀子。。。

“隻要你嫁入太守府,蔣家和蔣代真算什麽?他們就像你手裏的蟲子,你想怎麽捏就怎麽捏。”看出周鳳年心情不好,一個哥兒小聲勸道。

周鳳年一臉陰沉地說:“我現在就想捏死他。”

“現在不行,蔣家不會答應的,除非讓蔣家放棄他。”另一個哥兒說。

“蔣代真是蔣家門麵,蔣家怎麽可能放棄他?”之前勸周鳳年的那個哥兒說。

周鳳年心裏一動,麵上沒有表現出來。

“回去吧,看看他們在做什麽。”

三個人收了聲音,誰都沒有再說話。

周鳳年背著兩隻手走在前麵,隱約有種領袖人物的感覺。

一進門。周鳳年就看到蔣代真離林申很近,嘴裏還在說什麽。

周鳳年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走近:“在說什麽?”

蔣代真和林申都沒有看他,兩個人還在說話。

“做完之後,你能不能幫你染上顏色?”蔣代真問。

“可以啊,你想要什麽顏色?”林申說。

齊亮呶呶嘴說:“看車子啊,林三畫了很多車,我全都沒有見過。”

“我看看。”周鳳年一著急,伸出手去拽蔣代真手裏的紙。

沒想到,蔣代真沒有適時地鬆開手。

隻聽嗤地一聲,那張紙裂成了兩半。

聲音不大,所有人都聽見了。

一時之間,亭子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裂成兩半的紙。

“我不是故意的。”周鳳年頓了下,淡淡地問:“你怎麽不鬆手?”

“你拿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蔣代真反問道。

沒見他和林申正在商量事情?

周鳳年冷冷地說:“我隻是想看看上麵的車。”

隨後,他看向林申,眼神鋒利如刀:“你怎麽說?你畫出來的東西,是不是給人看的?”

林申盾了蔣代真一眼:“他先來的,等他看見了,你再看。”

雖然沒有提蔣代真的名字,但蔣代真聽到耳朵裏,一直甜在了心裏麵。

周鳳年像是被拍了一巴掌,惡狠狠地瞪了林申一眼,白皙的下巴高高抬起:“我不看了,哼。”

說完,他就扡衝衝地離開了。

他都走了,他的小弟們自然不會多留。

沒過多久,亭子裏麵的人走得幹幹淨淨。

臨走之前,黃新小聲對林申說:“也給我的車染上色,跟代真的一樣哈。”

說完,他悄悄溜走了。

齊亮還在,像個電燈泡一樣亮閃閃的。

蔣代真支著下巴,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林申。、

齊亮還在叭叭地說,老木匠已經困得打磕睡了。

齊亮一臉可惜地說:“你畫得多好啊,可惜被撕裂開了。”

“以後我會多畫幾張。”林申說。

蔣代真忍不住了:“你不困嗎?”

齊亮愣愣地說:“我,我不困啊。”

“你不困,別人困了。”蔣代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向老木匠。

齊亮說:“哦哦,那今天就到這兒,我讓人送你們回去。”

指了個下人送林申和老木匠。

齊亮打算再找人送蔣代真。

蔣代真擺擺手:“我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要在這兒再坐一會兒,有小桃陪著我就夠了。”

“行吧。”安排好一切,齊亮走了。

隻有蔣代真坐在亭子裏。

走出沒多遠,林申就找了個借口,讓下人送老木匠回去。

下人不放心,要站在原地等。等林申方便完,再過來跟他們匯合。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他認得回去的路。”老木匠一臉不耐煩,走之前還給林申使了個眼色。天太黑了,也不知道林申有沒有沒看到。

林申開始往回走。

小桃早就在院門口等著了。

看到他回來了,連忙迎上去說:“你跟我來。”

還是那個亭子,隻是現在裏麵的人差不多清空了,隻有蔣代真坐在裏麵。

“哥兒就在裏麵,我在外麵守著。”小桃挑開簾子讓林申進去。

蔣代真情不自禁地站起來。

“病好了。”

林申大步走過去,張開雙手把他抱進懷裏,說話的聲音就在他耳邊,感覺癢癢的。

“嗯。”靠在林申懷裏,蔣代真的腰肢軟了下來,仿佛全身的刺都消失了,變得溫順而乖巧。

林申摟著他坐下,把之前的錢包掏出來,說:“這個還給你。”

蔣代真不肯要,搖搖頭說:“這是給你的。”

“送你的不要錢。”林申愣了下。

蔣代真低聲說:“這是你應得的,你要是不要,我以後再也不要你做的東西。”

兩個人見麵的時間太短了,因此顯得格外珍貴。林申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妥協道:“那先我這兒,什麽時候你想要過去都行。”

都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在光線的照射下,蔣代真的臉頰白皙如凝脂,微微透著紅潤之色。嘴唇是殷紅色的,長長的眼睫眨動著,很難不讓人心動。

林申撫摸著他的臉頰,忍不住把嘴唇貼了上去。。。

小桃不經意地抬起眼,看到兩個人影貼在一起。他愕然地睜大眼睛,心髒跳動的聲音太大,他耳朵裏已經聽不見其他聲音了。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往周圍看看,有沒有人躲在角落裏偷看。

還好沒有。

小侍從外麵溜進來,帶進來一股涼風。

周鳳年對外說睡覺了,其實他回到房間後根本沒有睡。

小侍走進來,興奮地說:“哥兒,被你猜到了,林三走到一半就回去了,是蔣哥兒身邊的小侍親自過去接的他,後來進了亭子。小桃在外麵守著,兩個人不知道在幹什麽。”

周鳳年抬起眼,雙眼在微暗的光線下散發著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