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食客見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原本還想著有一場好戲可以近看,卻不料都成了戲中人。

 杜上德見一眾食客的樣子,輕笑道:“既然這一個世道都是上好的世道,就是天下大同。都說世道變壞,是從人心渙散開始。隻要喝了五石散兌酒,人人夢送黃金樓,一碗水端平,甚好,甚妙啊!”

 “就以五石散兌酒助興,來拚個詩,又或者跳個舞什麽的!歌舞升平,自然得有人會跳舞;歌功頌德,自然得有人要之乎者也!”

 “……”

 杜上德言未畢,四個杜家漢子極速拔出了腰刀,刀背在桌台上一張桌台一張桌台重重的敲了過去。

 “要麽拚詩、要麽跳舞、要麽掉腦袋,三選其一,沒得商量!……”

 “快,快點,快一點,……”

 “……”

 一眾食客見狀,都以為樂極生悲,觸了大黴頭。既然都觸了大黴頭,自然得早一刻送走大黴頭。

 原本隻想著在客緣齋喝五石散兌酒圖一個樂子,又如何能就這樣三言兩語之間丟了性命呢?

 似杜上德這樣的俗人,要拚溫文爾雅之言,反倒是玷汙了詩。

 俗人,本就該配俗詩。

 “岸上一隻鵝,誰來下一句?”

 “河心一隻鵝,誰來下一句?”

 “曲項向天歌,誰來下一句?”

 “兩隻大公鵝。完了!”

 言畢,驟起一陣輕笑聲。

 杜上德眉頭一皺,輕拍桌台,厲聲大罵道:“埋汰旮旯,你們這一些讀書人,一個個真是斯文敗類。這麽一個上好的世道,又怎麽能是兩隻大公鵝?不應該是一公又一母嗎?兩隻大公鵝,又何來小公鵝?鵝蛋何出?鵝蛋又何出?”

 “公為天、母為地,天大地大才有天公地母;雄為陽、雌為陰,五行陰陽才能調和衍生萬萬眾人。你們忤逆天道,這是要逆天啊!”

 “這麽上好的世道,逆天與你們沒有半分好處。將來連五石散兌酒都沒得喝!重來,重來,重來!”

 杜上德言畢,四個杜家漢子又一次一張桌台一張桌台的敲下去,厲聲都道:“重來,重來!……”

 一眾食客麵麵相覷之際,一時心知肚明,看來這一個杜上德是誠心找事。不過,待店小二擺滿一桌子菜食之前,隻得由著杜上德。

 “遠望一堆灰,誰來下一句?”

 “我來!近看灰一堆!誰來?”

 “狂風吹夜雨,誰來下一句?”

 “汝在灰中飛!完了。”

 言畢,又驟起一陣輕笑。

 杜上德徑直二指輕揚,極速從左指到右、從右指到左,一副愛恨不得的樣子,似嗔似怒道:“你們,你們啊!聖人都說的極好:食色性也。原來都是同道中人,都是同道中人啊!乳在灰中飛,好詩,真是好詩,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詩!”

 “來,來,來,諸位同道中人,為這一個上好的世道,喝一杯。一邊喝,一起念叨這一個世道獨一無二的五石散兌酒!哈哈,……”

 杜上德言畢,一盞五石散兌酒下肚,輕飄飄道:“乳在灰中飛,乳在灰中飛!好詩,好詩,好詩啊!”

 “來,來,來,一起念:喝了五石散兌酒,飲罷方抬頭;喝了五石散兌酒,醉後萬般有;喝了五石散兌酒,夢送黃金樓。好酒,……”

 “……”

 杜上德言畢,一眾食客緊接著言畢,仰頭而盡一盞五石散兌酒。

 杜上德雖然讀書不多,一時就以這難得一見的好詩句,覺得讀書人大多浪得虛名,也不過如此。

 既然這一些杜書人都是同道中人,要是眼下出口成詩,自然也不是難題,說不定語驚四座。

 杜上德先一陣“咳咳”,而後招呼一眾食客道:“諸位同道中人,既然都為同道中人。杜大爺我也來一首絕世好詩,獻醜,獻醜了!……”

 “咳咳,聽好了,都聽好了!東邊你他媽,西邊她你媽。不論誰叫爹,是我笑哈哈。哈哈,哈哈,……”

 一眾食客後背驟起一大片拔涼的雞皮疙瘩,這才是真正的斯文敗類。這一個上好的世道本就如此,隻要有頭有臉,放屁都是香的。

 不過,可不能因為眼下的這一出戲,就這樣輕易的掉了腦袋。

 要是為杜上德這樣的斯文敗類掉了腦袋,實在也不值得!多說幾句奉承話,本也無傷大雅!

 況且,明麵上、口舌上奉承杜上德,在心裏完全可以罵盡杜上德的祖宗上十八代,怎麽就生出杜上德這樣一個混賬玩意兒。

 江湖中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就是極其難得的一個好處。

 誰要是整天把真心話與他人說道,那才是世間真正的大傻子。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聖人也有言:水至清則無魚。

 有時候說一說違心話,完全也無傷大雅。比如常說的“萬歲”,要是人人真能活到萬歲,千年烏龜、萬年王八,王八才會活萬歲!

 說違心話又不會死人,反而多說違心話,活得更為自在。當此之際,還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杜大爺,是難得一見的好詩,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詩啊,……”

 “妙,妙,妙哉至極!……”

 “想必無人能出其右,……”

 “自愧不如,自歎不如啊,……”

 “……”

 杜上德見勢,更為欣喜。既然同道中人都這般恭維,何不再來一首?從今往後,在這一些讀書人麵前,也略拔一頭,甚好,甚妙!

 要是孟婆郡中讀書人都拜在杜家人名下,杜家人要常駐孟婆郡,士人歸心那也是千秋萬代的大計。

 “諸位同道中人,過獎了,過獎了,實在是過獎了。杜大爺我今日得遇其時,得遇其人,詩興大發,詩興大發,詩興大發了啊!……”

 “都聽好了,諸位同道中人都聽好了!山前一線天,花間一耙犁;老漢推五車,黃牛累一年。……”

 “諸位同道中人,以為如何?以為如何啊!哈哈,哈哈,……”

 杜上德一時自鳴得意。

 一眾食客心裏除了罵娘,嘴上卻樂嗬嗬都道:“好詩,好詩,好詩啊!真是千年不遇的好詩。……”

 “無人能出其右,大有王佐之才、聖人之才,大才小用了。……”

 “……”

 就在這一個時候,店小二從擔子先放下了熱騰騰的肉食,又放下了小米豆湯羹與雪白的大饅頭。

 小米豆湯羹與雪白的大饅頭,是來過客緣齋的一應食客的最喜之物,或者說就是客緣齋的招牌菜。

 “杜太爺,請慢用!……”

 店小二極其鎮定一言,把杜上德從拚詩的陶醉中拉了回來。

 杜上德看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小米豆湯羹和饅頭,一時怒火驟起三分,厲聲道:“你這,你這是人吃的嗎?豬食,豬食,豬食!”

 杜上德重重一拍桌台,四個杜家漢子捉緊腰刀一閃身影而回。一眾食客見狀,斜眼之間開始看戲。

 店小二自是不懼,畢竟想要在客緣齋內生事的人,沒有一個不規規矩矩的按客緣齋的規矩辦事。

 “杜太爺,你都沒有吃過,你怎麽能說這不是人吃的呢?在客緣齋吃過小米豆湯羹的人,不生百病、不著風寒,有緣者還能得長生!”

 “來客緣齋的客人,少不了小米豆湯羹與雪白的大饅頭。這可是客緣齋絕配。不信,你就嚐一嚐?”

 “……”

 杜上德極其輕蔑的凶了一眼店小二,身為杜家人,本為試探客緣齋深淺而來,怎麽可能盡聽一個跑堂夥計的話,無事必須要去找事!

 杜上德與四個杜家漢子指著一盞熱乎乎的大饅頭,厲聲道:“來呀,安排!來呀,安排!……”

 四個杜家漢子自是會意,一人捉起一個大饅頭,凶神惡煞的咬上一口,又極速噴了出去,之後擲地一踩,大饅頭瞬間都變成大餅。

 “難吃!難吃!很難吃!……”

 “這都是什麽破東西?……”

 “敢以這樣的飯食來糊弄你家杜太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換好吃的來!再不換好吃的來,弄不死你,老子不姓杜!……”

 “……”

 店小二見勢大為不妙,看來這一些杜家人就是刻意來生事的。

 這一些年來,都說客緣齋掌櫃人見人愛,又是菩薩心腸。

 這雪白的大饅頭,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上好之物。

 居然被杜上德說成一文不值,是可忍孰不可忍。

 店小二覺得:杜上德要在客緣齋生事,站著進客緣齋,必定會橫著出客緣齋。

 店小二抹布甩肩,立在過道上,往閣樓上一通疾呼道:“掌櫃的,有人要吃白食了!掌櫃的,有人要吃白食了,……”

 店小二喊了好幾聲,閣樓上居然沒有一絲動靜,也不見一個人下來,一時心慌,對杜上德無可奈何一笑道:“掌櫃的,可能睡著了;掌櫃的,可能又睡著了;嗬嗬,……”

 杜上德自是惱怒至極,厲聲大罵道:“一個跑堂的夥計,居然對你家杜太爺如此大不敬!來呀,安排!教他以後怎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