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前章,曾分《時報》為兩時期(黃伯惠接辦後,乃另一組織,不算在內),辛亥以前為前期,辛亥以後為後期,確有此種境界。

原來江蘇諸元老,合謀接收席子佩申報館,聘請陳景韓,事前把狄楚青瞞住,他一點也沒有知道,並且連我也一點沒有知道。因為倘被楚青知道,他決不肯放景韓走的。及至他知道時,事已大定了,楚青的憤恨可以想見。因為景韓是楚青言聽計從的人,凡事都與他商量。以前如雷繼興走了,林康侯走了,他並不十分置念,況且他們也並非跳槽,現在景韓走了,似挖去他心頭之肉,他真的要和史量才拚命了。可是上有江蘇元老派(如張謇、趙鳳昌等)的壓力,下有息樓裏一班朋友(如沈信卿、黃任之等)的幫腔,玉成其事,而且他們是有政治力、經濟力,楚青卻是孤掌,難與為敵。

還有,狄楚青雖是江蘇人(他是溧陽縣人,屬於鎮江府),卻與上海的一班鬆江人、蘇州人、常州人,不大融洽的。即以息樓的一班朋友而言,都是上海本地人和鬆江府屬人為多,都不是他原來的朋友。他的一班舊友、老友,從來不到息樓中來,息樓雖是附屬於時報館的,他卻也難得來。這是一弱點。其次,辛亥革命成功,《時報》雖已脫離了康、梁的關係,這個保皇黨的餘臭仍在,不能在這個時候吃香,這又是一個大弱點。而《申報》以舊日威權,新興勢力,一切要改革上海新聞界頹風,重整旗鼓,氣象萬千,那得不大都來傾向呢?

於是黃任之、林康侯等向楚青來勸慰,說這是元老們所主張,要辦好《申報》,非請冷血出為總主筆不為功,但《申報》的編輯事,仍由張蘊和總其成。景韓可以算不曾脫離《時報》,仍舊時常到《時報》看看,你有什麽事,可仍與他商量。你還有天笑咧,景韓所擔任的一切,如專電、要聞各欄,可由天笑任之。楚青還有什麽話可說。於是我就頂了景韓這個缺了。

我的薪水,每月八十元,自初進時報館以來,一直沒有加過。景韓的薪水,為了他續弦以後有家用,加到了月支一百五十元(到《申報》後,月薪三百元,董事會議定,五年為期)。不過我的八十元,在初進《時報》時,約定要寫論說、小說,後來論說不寫,小說另計,學編外埠新聞,寫一短評,實在輕鬆。而我又東搭西搭,向別處寫小說、編雜誌,可兩倍於《時報》薪水。現在楚青亦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元,如景韓例。

這一回兒,楚青很不高興,那也無怪其然,好似戰爭方酣,遽失一員大將。向來每到下午三四點鍾,一定到報館,第一件事是看信。報館裏茶房守候他來了,一大疊信件、一把剪刀,他就分別是編輯部的,是發行部的,是他自己的,是編輯部同人的,除了私人標有姓名的信件不拆外,其他拆開看過,分送各部,這是他的每天工作。但是這一回兒常常不來,打一個電話,囑我代為看信,不是說身體不舒服,便是說有正書局印刷所事忙。那些本來也是無關緊要的信,我便做了官場中的“代拆代行”了。

談起有正書局,楚青倒是以全力經營的。它的發行所,就在望平街時報館的旁邊;印刷所卻又在他的海寧路的住宅旁邊。說起他的工作來,實在花於有正書局精神、時間,還比《時報》多。就是那個用珂羅版精印各種古今名畫,也是由他創始的。他雇用了日本兩個技師,訂了兩年合同,專管印刷古畫的事,又令他的廠中藝徒加以學習,所以不到日本技師兩年合同期滿,他們都已學會了。到了後來,《時報》困窮,入不敷出,而有正書局卻歲有盈餘,於是挖肉補瘡,以其盈餘,補其不足,《時報》得以支持數年下去,也很靠有正書局為之扶助呢。

我自從頂了景韓的缺後,覺得他的編輯要聞,發發專電,事甚輕鬆,以他的果斷明決,大有舉重若輕之概。及至接手以後,方覺得未可輕量。我們蘇州人有兩句俗語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自上肩頭嘴也歪。”也正是新流行的一句話,叫作“不簡單”了。那時黃遠生還沒有脫離《時報》,他的北京通訊稿,是遊夏不能讚一詞的,讀了一遍,看它沒有什麽筆誤,便即發下排字房了,就是這個專電,那真有點麻煩呢。

那時北京政府算是優待新聞界,所謂新聞電者,特別便宜,每字隻收三分,可以記賬(其他普通電,每字一角,三等電倍之,至於一二等電,便是官電,隻許官家打了)。因此電報局便把新聞電盡量壓後,甚而至於到午夜二三點鍾,方始發出。報館裏呢?為了省電費,字數又盡量減少簡約。譬如關於一個人的姓名,單寫一個姓容易纏誤,於是就分出什麽老徐(徐世昌)、小徐(徐樹錚)、老段(段祺瑞)、小段(段芝貴)等等。

但是那些新聞電,還常有錯誤,有些照了它上下文,可以看得出,有些卻錯誤得看不出,而且還是緊要的字,這卻很費腦筋了。這個叫作“詳電報”,似詳夢一般去詳,有時鬧得困窘非常。越是重要的電報,越是來得遲,午夜兩三點鍾還沒有電報來,真是急死了人。那時各報都有了專電了,到了明天,人家都有這重要的專電,而我們報上沒有,豈不是相形見絀。最可笑的是“造專電”,怎樣是“造專電”呢?報紙全版排好了,空著一個地位,隻等專電,真似《三國演義》上說的,萬事齊備,隻欠東風,而專電老是不來。於是有幾位編輯先生,便造出專電來。我們同業中的邵力子先生,最是能手,因為他們的《民國日報》最窮,專電常常脫稿,他造出來的假專電,和人家的真專電竟無甚參差,可稱絕技。

其次便是看大樣。所謂看大樣者,就是報紙全部排好,最後複看一次之謂。當我在編輯外埠新聞時,真是省力極了,我大概在下午四五點鍾到報館,編那些外埠新聞,修正一下,連寫一則短評,不過一小時;此外我再編一個副刊“餘興”,總共也不過兩小時,便可以沒事回家了。但是我不回家,因為這時候,正是報館裏大家上班,而息樓又是賓客雲集,所以要到吃了夜飯,方才回去。現在為了要看大樣,一直要等到專電來後,全部一齊排好,機器開印(排字工友的術語,叫作“上架子”。排字工友起的名詞,如空了一個方塊叫“開天窗”,對於那些花邊新聞,叫“坐花樓”,排好而不用拆去的名之曰“充公”,均有趣味),方可回去。那時天已作魚肚白色,趕菜市場的賣菜傭,推著碧綠菜蔬的小車,已出來了。不過景韓當時是住在報館裏的,他比較是要便利得多呢。

其時我還兼了編輯外埠新聞,我請楚青添人,也請了幾位。記得有一位秦先生(名忘卻),來了數月,另有他就去了。

留美回國的楊心一,本來請他是翻譯西文的,也幫忙了一陣,後來被中華書局請去了。濮伯欣也搞了一回,但他不是新聞記者的材料(楚青請他編《佛學時報》的),這都是玩票性質。及至畢倚虹進了時報館,那覺得誌同道合,才是我一個好幫手。

我與倚虹怎樣認識的呢?說來也甚微妙。當我在編輯《婦女時報》的時候,有一位楊女士常來投稿,都屬於詩詞之類,什麽綰春詞、餞秋詞,我知道這都是她的床頭捉刀人所作,一看筆跡便知道,無庸推敲其意義了。那時《婦女時報》上婦女著作,非出於閨閣之手甚多,一律為之登載,不然,這個《婦女時報》要曳白了。

不久,倚虹到報館裏來見訪了,我們談得甚好,頗有相見恨晚之雅。又因為談到他隨我師陳少甫先生到新加坡當領事,他充隨員的事,更覺有些融洽。他那時正從中國公學法政班畢業出來,和我住得很近(我那時已住在愛而近路了),時相過從。這時《時報》正要添人,我就介紹於楚青,楚青也就答應了。倚虹進館後,就由他編外埠新聞,後來我們商量組織《小時報》,由他主任,而我也便幫助了他。

當倚虹未來時,我在報館裏,每晚八九點鍾至十二點鍾這一段時間,最為無聊。因為所有新聞稿以及論文等都已發齊了,專電卻還沒有來。從前息樓那班朋友,時常來此聚首,有時出去吃個小館子,有時在息樓裏打起小麻雀。現在好似人去樓空,我一人覺得很是孤寂,除非是出去訪問友朋,否則是對著電燈枯坐而已。自倚虹來後,兩人便不覺得寂寞,講故事,說笑話,那時他家眷不在上海,他們那個大家庭,卻在杭州,因此他常常和我同去吃夜飯,也每至深夜,然後回去。

望平街那一帶,周圍都是飲食店。京館有悅賓樓,我們吃得最多,因為他可以打一口京片子,夥計們似乎更客氣,喚他畢大爺。我們常吃的什麽糟溜魚片、清炒蝦仁等等,大概是兩菜一湯,不喝酒,價不過兩元而已。番菜館那邊更多了,有一家春、嶺南春等等,這時上海的番菜,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牛扒、燒雞、火腿蛋,應有盡有,有一道菜,名曰紅酒青果煨水鴨,我們常吃,說是大有詩意。上海的番菜館有兩派,一派是廣東派,一派是寧波派,我們所吃的都是廣東派,所以豬腳必稱“豬手”,牛舌必名“牛脷”,我們討論過,這脷字不見經傳也。廣東菜則杏花樓近在咫尺,但我們不去請教它,專趨廣東小館子,什麽洋蔥炒牛肉、蝦仁炒蛋、臘腸蒸一蒸,開價也還不到兩元,真是便宜。

我們有時也到飯店弄堂(這弄堂一帶盡是飯店,因此得名),那吃客太擠了,常沒有空位子,它的菜名都隻有兩個字,什麽湯卷、禿肺(都是魚雜)、圈子(豬腸)、白切(豬肉)、煎糟(魚類)等等,那都是本地菜,外埠人來此,真莫名其妙。

最可笑的,有一次,我們談到福州路一帶的番菜館,不是廣東式的,便是寧波式的。但他們的招牌上,都是寫著“英法大菜”。真正外國大菜,究竟好到怎麽樣,我們要去嚐試一回。我說:“外國人吃飯,有許多臭規矩,不像中國人的隨便。”倚虹說:“不去管他,鬧笑話就鬧笑話。”於是我們闖進去了,在近黃浦灘一家西餐館,是有一個外國名字的,不記得了。這個大菜館,十塊錢一客,在當時上海要算最貴的了。中國人請外國人吃飯,有時也便在此,西崽都是中國人,至於餐味,我們莫名甚妙。有一碟是兩小塊紅燒肉,配以兩個很小巧的馬鈴薯,這在我們家庭中,不值五分錢耳。

又有一次,四馬路胡家宅方麵,開了一家日本西菜館,每客大菜隻需要五角錢,什麽咖啡、水果,應有盡有,我們也要去試試。的確是日本人開的,是大概夫婦兩人吧。男的還穿了西裝,女的卻是和服。房子是借著人家樓下一間,這個大菜,實在難於下咽。咖啡、水果,的確應有盡有,咖啡在一個大壺中,倒一杯就是;水果有幾粒櫻桃,一隻香蕉。畢倚虹大發詩興道:“爛了香蕉,黃了櫻桃。”(乃仿前詞人“綠了芭蕉,紅了櫻桃”句也。)

關於畢倚虹的事,我將隨時想到、寫到,我再談談戈公振。公振是夏蔚如先生(名仁虎,別號枝巢)介紹給狄楚青的。初來《時報》時,是個校對,後來便升為編輯本埠新聞。公振處事也頗為勤敏,但人緣極不好。本來我們校對有三人,不須添人,重以夏蔚老的麵情,加添了一人。其時我有位親戚王君,也在校對部,他告訴我:“戈公振到了校對部,神氣活現,好像他是個主任,指揮同事,像煞有介事,大家都不服他。”我說:“少年氣盛,也沒有做過報館的事,將來自會改變氣質的。”可是他後來不但對於校對方麵,對於報館營業方麵,也去偵察他們,掇拾細故,便去告訴楚青。

從來做老板的人,都喜歡聽聽夥計們的閑言閑語,以顯示他的察察為明。好比一個國家的元首,不論皇帝也罷,總統也罷,總喜歡聽聽左右的論調。楚青是老板階級的人,有時對於公振的話,也頗聽得進,有些也是事實。於是營業部中人便恨極了,題他一個綽號叫作“小耳朵”,這是上海俗語,說他就是老板一個耳報神。楚青呢?對於公振說他很細心,很勤懇,表示頗賞識他。

那時本埠新聞正空了個缺,公振好似清代的即用知縣,遇缺即補了。調他編本埠新聞,的確是很細心,很勤懇,每天寫一則關於本埠新聞的時評(這個“時評”兩字,景韓所題,說是有雙關之意,一是時事評論,一是《時報》評論),也還不差。不過他究竟不是久居上海的人,有些地方,未免隔膜一些。隻是他下筆甚遲,雷繼興那個時候,不到半小時就完事了,他卻四五點鍾來,要到深夜才回去,要摸索這許多時候呢。

當時他有一位未婚夫人,不知是不是他的同鄉(他是江蘇東台人),好像是姓翟,常常到報館裏來的。那時上海的那些報館,不僅沒有女記者,女人也從沒到報館裏來的。但時報館初無禁忌,我與倚虹,也都有女友來訪過。公振這位翟小姐,後來每夜必來。我到了每夜九十點鍾,無事可為,往往出去遊玩,到十二點鍾,回來發專電,看大樣,而這位翟小姐,卻常見她坐在案頭,陪伴公振,畢倚虹說她:真是要枕“戈”待旦了。

又過了兩年多吧,那時他已離開了《時報》,推薦了一位同鄉夏奇峰到《時報》來代他的職了。據夏奇峰告訴我:那位翟小姐,已與公振解約了(沒有結婚,故不能稱為離婚)。我當時還不相信,以為他們兩相愛好,何遽判袂。夏奇峰說:“在公振還戀戀不舍,翟小姐卻毅然決然,他們在律師事務所簽好字出來,翟小姐向公振說了一聲‘再會’,便似驚鴻一瞥地高飛遠去了。”我那時正在某雜誌寫短篇小說,苦無題材,便影射此事,寫了一個短篇,題目即為《再會》。公振見之,當不愉快,我亦自悔孟浪也。

公振後遂出國,曾在國聯任事,回國以後,《時報》已易主,其時我亦不在上海,故未與謀麵。他的誌願,頗思進入申報館,爾時申報館正人材濟濟也。但史量才對之淡然,又有人謂其器小不大方,那正是公振的人緣不佳。不得已請其編《圖畫周刊》,因他在歐洲時,常以外國報上的圖畫,剪寄《申報》也。但這個職位,不是他的誌願,鬱鬱寡歡,遂以病卒(據說是盲腸炎和腹膜炎),始終未獲一愛人,友朋為理其喪,葬於靜安寺路一公墓。最慘的日寇侵華,到了上海,靜安寺路公墓被掘,有數屍暴露於外,有人往視之,其一卻是公振。乃重為掩埋,我不知造物主把他的運命如何安排,正是魯迅詩所謂“運交華蓋欲何求”了。幸而他有一部《中國報學史》傳世,聊足有慰於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