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入新聞界以後,每日與筆墨為緣,自不必說了。但譯寫小說,則不是這個時候為始。第一次寫小說為《迦因小傳》,那時間的譯作,都是文言體。在未到時報館以前,在山東青州府中學堂的時候,上海商務印書館便與我通信,因他們出版了《教育雜誌》,要我寫一種教育小說,或是兒童小說,要長篇的,可以在《教育雜誌》上連期登載。但是我當時意識中實在空無所有,那就不能不乞靈於西方文化界了。

這時我每從青州回蘇州,或從蘇州去青州,每次必道經上海。到上海後,必常到虹口的日本書店,搜尋可譯的日文書,往往擁取四五冊以歸,那都是日本的作家,翻譯歐西各國文字者,我便在此中選取資料了。於是第一部給《教育雜誌》的便是《苦兒流浪記》;第二部給《教育雜誌》的便是《馨兒就學記》;第三部給《教育雜誌》的便是《棄石埋石記》。

先說《苦兒流浪記》,原著者是一位法國人,名字喚作什麽穆勒爾的,記一個苦兒流離轉徙,吃盡了許多苦頭,直至最後,方得苦盡甘回,敘事頗為曲折,頗引人入勝,而尤為兒童所歡迎。實在說起來,這是兒童小說,不能算是教育小說。我是從日文書中轉譯得來的,日本譯者用了何種書名,是何人所譯,我已記不起了。不過我所定名為《苦兒流浪記》,頗合原書意味。後來聞章衣萍曾譯此書,定名曰《苦兒努力記》;徐蔚南又譯之曰《孤零少年》,均在我所譯的十年以後,我均未讀過,想他們均在法文原本中譯出的了。這《苦兒流浪記》還曾編過電影,在還不曾有過有聲電影的時代,已經在歐西有出品了。這電影到過上海,我錯過了沒有看到,後來有友人告訴我的。

再說《馨兒就學記》寫此書時,卻有一重悲痛的故事,原來我最先生育的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是喚作可馨,這孩子生得俊美而聰明,又因我們前此有幾個孩子不育,我夫婦頗鍾愛之,因此我寫這小說時,便用了《馨兒就學記》的書名,不想寫未及半,馨兒還未滿三歲,又殤亡了。(關於馨兒殤亡的事,後再擬提及。)後來夏丏尊先生所譯的《愛的教育》一書,實與我同出一源。不過我是從日文本轉譯得來的,日本人當時翻譯歐美小說,他們把書中的人名、習俗、文物、起居一切改成日本化。

我又一切都改變為中國化。此書本為日記體,而我又改為我中國的夏曆(出版在辛亥革命以前),有數節,全是我的創作,寫到我的家事了。如有一節寫清明時節的“掃墓”,全以我家為藍本,今試摘錄一小段於下。

三月二十三日,我侍我父母,往掃先人之墓。我祖塋在支硎山下白馬澗,相傳為支公飲馬地也。時則父母攜我及妹往,並隨一老蒼頭。自金閶門,買棹行,雖輕舸一葉,而明窗淨幾,**漾於波光山影之中,如入畫圖也。船娘二十許人,為態至甜淨,衣服複楚潔,舟行如飛,和風煦拂,春意中人欲醉。兩岸桃花,繽紛如紅雨,落英飄墮水麵,爭為遊魚所接也。

船進環龍橋,即係纜於樹樁,岸距吾塋可三裏弱,吾母及妹乘山輿以行,老蒼頭擔篋而從,餘與吾父喜徒步,循紫陌而行,菜花已黃,蜂蝶作團,而泉流之聲淙淙然,與枝上流鶯相酬答。展墓時,我父告我以:“主位為若曾祖父母,昭穆乃若祖父母也。若祖母吳太孺人,以孝聞於戚友間,若祖父早卒,祖母事衰姑,十餘年如一日,食不安味,暝無恬睡,所謂先雞鳴而起,後鬥轉而息,仍未一解帶安睡者。卒以勞瘁過甚,先汝曾祖母而逝,悲夫我母也。”我父言此,淚為之潸。

我母聞父言,亦襟袖為濕,而阿妹見母哭,則嗷然大號,我乃癡然如木人。我祖母之旁,有一小塋,我母語我曰:“此汝長姊可青也,殤時僅三歲,最得祖母歡心,每晨,必向婆婆索餅餌,後以病殤,殤時猶緊握爾父之手呼爺也。嗟夫青兒,今得長侍慈愛之大母矣。”我母語時,亦泣不能仰,我妹攬母頸,謂母不要哭。守墓者為一媼,與我父縷縷然道太夫人事,而肩山輿之老鄉人,亦能話我家前三代故事。展墓既竟,守墓人請顧其廬,將烹茗餉客。我妹入鄉村,覺在在皆可愛玩,沿路行來,掇拾野花,芳菲盈握,置諸吾青姊之塋,雲將以此代花圈耶。既入媼室,亦頗精潔,村中兒童,圍而觀之,複竊竊私語,我母出銅圓數十枚分贈之,曰“添土錢”,此鄉俗例也,鹹歡躍道謝而去。

這都與《愛的教育》原書原文無關的,類此者尚有好多節,無需贅述了。當時尚不用語體文,那也是時代背景使然。以現在一般人的目光,那種文言,已成過去了。

至於《棄石埋石記》,這是日本人所寫的教育小說,作者何人,已不記得,總之是一位不甚著名的文學家。其中關於理論很多,是日本人對於教育的看法。好像關於師生的聯係,有所論列,那也對於我們中國尊師傳道的統緒,若合符節。那書倒是直譯的,譯筆有些格格不吐,我自己也覺得很不愜意。所以究竟是怎麽一個故事,到現在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這三部書的發行,銷數以《馨兒就學記》為第一,《苦兒流浪記》次之,《棄石埋石記》又次之。《馨兒就學記》何以銷數獨多呢?有幾個原因。一,那書的初版是在庚戌年,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我全國的小學正大為發展。二,那時的商務印書館,又正在那時候向各省、各大都市設立分館,銷行他們出版的教科書,最注重的又是國文。三,此書情文並茂,而又是講的中國事,提倡舊道德,最合十一二歲知識初開一般學生的口味。後來有好多高小學校,均以此書為學生畢業時獎品,那一送每次就是成百本,那時定價每冊隻售三角五分。所以此書到絕版止,當可有數十萬冊。《苦兒流浪記》雖然編劇演戲,也盛極一時,銷數不過萬餘;至《棄石埋石記》,不知曾否再版(商務初版,例印三千部)。

我寫此稿時,案頭有三部《馨兒就學記》,那都是友人從舊書攤上拾得了寄給我的。有一冊是民國二十七年在長沙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版麵還畫了一幅兒童觀看的畫,標明國難後第四版;有一冊是上海第十八版的。還有除商務出版以外,各地方翻印的也不少呢。

民國成立以後的某一年,教育部忽然寄給我三張獎狀,那就是獎給我這三部教育小說的。何處來這不虞之譽,好似天外飛來。詢之商務,乃知前在時報館息樓中的常客袁觀瀾(希濤)先生,已榮任了教育部次長,蒙他加以寵賜呢。其時總長是誰,我已忘卻了。

再說到這三部小說的稿酬吧,那是每千字三元。千字三元,在當時也很算優待了,平常不過是千字兩元。但每月所登載的不過一萬字,隻不過三十元左右而已。但我要寫一筆,這三部書的稿費,沒有全部入我荷包。為什麽呢?原來那時候,商務印書館正在加股,這加股是不公開的,盡先對於自己公司裏的職員,有優先權。有幾位同事,勸我將稿費積存作為股款,可以作一個小股東。(那時是每股百元吧。)這個時候,商務的營業,已年年有盈餘了,也真能引人入彀,於是我在商務的股份便逐漸增長起來。到後來,有一位友人鄭君,他有一部分商務股份,也讓給了我,我共有了商務股份三千多元,夠得上一個董事資格(商務任董事,起碼要有股份三千元),不過到我寫此稿時,早已歸公了。

我進了時報館以後,商務印書館的編譯所早已成立了,張菊生(元濟)是總編輯。夏瑞芳那時已為總經理,以他的長袖善舞,成為書業界巨子了。記得那時中華書局尚未開業,商務印書館幾位老友,後來訪問我:“能到我們編譯所來嗎?我們大家歡迎你來。”可是我那時已答應了曾孟樸的《小說林》,每天又要報館裏編輯新聞,隨後又被拉到女學校去教書,東扯西牽,實在忙不過來。我想有一個時期,曾稱之為“遊曆編譯處”,現在又要走老路了嗎?還有一個問題:商務的編譯所,是在閘北寶山路,那是屬於華界的,我到上海,先住在英租界的愛文義路,繼又遷居到老西門,到寶山路有多麽遠呀!坐人力車,到那裏要換車子,因為租界裏的車子不能去呢。所以我總婉辭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就是辛亥革命的明年,莊百俞奉了張菊老之命又來勸駕了。那個時候,我已遷移到接近北火車碼頭(即滬寧鐵路的上海站),一條裏弄喚作慶祥裏,南出愛而近路,北接界路,到他們編譯所的寶山路較近,踏到寶山路口,便可雇車,似覺便利得多。並且那時《小說林》也不去了,女學校教書也停止了。隻是我要問莊百俞兄:“我倘到你們編譯所去,有何種工作呢?”

百俞道:“這個我還未能知其詳。”我想要我譯日文書嗎?又是寫小說嗎?我的伎倆,隻有此耳。因為我在廣智書局時要譯一本《下水道》的工程書,把我嚇怕了,不敢再嚐試。百俞說:“不!大概是關於教育一方麵的。”我說:“那不免問道於盲了,我也不懂得什麽教育,近來許多在東西洋學習師範回國的人也不少,不是可以延請嗎?”

百俞說:“你如能俯就的,最好請到編譯所看看,或者和他們幾位主任談一談。”我說:“好的,我當來拜訪一下。”

約定了日子,我便到寶山路商務的編譯所去了。商務印書館可說是以編輯教科書起家的。最先以三千元的資本開設在北京路的印書館時候,便有《華英初階》《華英進階》等,銷行於上海各中、小學堂,一時頗為流行。他們號稱商務印書館,當然以賺錢為主,現在學校繁興,這是有利可圖的事業,更有推進文化的功勞。自從擴張了印刷部,推廣了發行部,又開辦了這個編譯所,延請了許多知名之士,大大地致力於此,已非昔日寒傖可比。雖然此刻新刊、古籍、叢書雜誌、連續不斷,而仍屬於教育為大宗。

我那天去了,就算是拜訪莊百俞,他那裏有個小小的會客室,坐定以後,百俞出見,他說:“今天竹莊沒有來(按,蔣竹莊,名維喬),要見見菊生先生嗎?你們也是熟人。”張菊老我前在金粟齋譯書處時,曾經會見過多次(現在金粟齋出版的嚴複所譯各書,也歸商務印書館發行了),他也和狄楚青相熟,但不甚親密,不過商務出版的新書廣告,隻登《時報》一家(有一時期,商務每日出版新書兩種,規定登《時報》封麵報頭旁邊,以包月計,每月似為二千元),到上海後,數年來沒有見過張菊老,從前的所謂維新黨人物,今亦寥落了。

張菊老出見,長袍馬褂,風釆不減當年,就是同我一樣,腦後少了一條辮子了。先談談金粟齋的舊事,旋問問時報館的近狀,然後談到了正文。他說:“我們出版的小學國文教科書,年年改版,現在革命以後,又要重編了,要請閣下來擔任其事。”我說:“我沒做過這個工作,恐怕才力不及。”他說:“看過你寫的教育小說,深知你能體察兒童心理,必能勝任愉快。”又加上我幾頂高帽子,我算是答應了。後來我和莊百俞商量,我隻能去編譯所半天,因時報館裏回去得遲,早晨起不了身,於是定了每日下午一點至五點,星期日休假,他們送我每月四十元。

這個編譯所規模可大了,一大間屋子,可能有四五十人吧?遠不同我從前所遊曆過的那些編譯所,每人一張寫字台,總編輯的那張寫字台特別大,有一個供參考用的書庫。既不像葉浩吾那個“啟秀編譯所”的雜亂無章,又不同蔣觀雲那個“珠樹園譯書處”的閉戶著書的型式。雖然這個大廈聚集許多人,卻是鴉雀無聲,大有肅穆的氣象。

這個編譯所,以江蘇人為最多,江蘇人中,尤以常州人為最多。即以我們編輯教科書方麵,如蔣竹莊、莊百俞、嚴練如諸位,全是常州人。那時候,商務印書館編輯《辭源》已在發起了,而主其事的陸偉士先生(爾奎)也是常州人;還有孟純孫先生(森,又號心史)也在商務編譯所任事,我不知道他是擔任哪一科。其他還有我所不相熟的常州人也不少。次之乃是無錫人,我所熟識的如蔡鬆如(文森,後來成為親戚)、王西神(蘊章)諸君,而我本鄉蘇州,則寂無一人。其時王雲五尚未進商務印書館,而沈雁冰、鄭振鐸則是後起之秀。

編寫這個小學國文教科書,我完全是個外行,雖然我一向以教書為生涯。雖說是重編,其實也可以算改版,先把前任原來的課本,作為參考。還有莊百俞、嚴練如,他們兩人是熟手,可以和他們商量,有時還請教於蔣竹莊老作家。那時又認識了高夢旦先生(鳳謙),他們都是年齡比我長的長者,高先生人極和氣而懇摯,每有所谘詢,必詳細答複,所以我們也常和他接洽。

這個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共編四冊。我卻小心翼翼,頗為謹慎。每編三四課,就要與莊、嚴兩君斟酌(《教育雜誌》就是他們編的),編成一冊,即送高夢旦批閱,然後請總編輯檢定。我當時即知道日本所有的教科書,均須經他們的文部省檢定的,可是那時的中國,還沒有這個製度呢。新國文的內容如何呢?我現在已完全不能記得了,大約我所持的宗旨,是提倡新政製,保守舊道德,老實說,在那個時代,也不許我不作此思想,現代的青年,也許目之為封建產物了。

當這書出版時,我主張封麵印一新國旗,即紅黃藍白黑的五色國旗,標明五族共和之意,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是銷行於全國的。同事諸公,初時還有些猶豫,後來決定不印在封麵而印在內頁,即在開卷第一頁上。大概發行以後,不到三年,這高小國文教科書又改版了,那時我早已出了商務編譯所了。這時期正是籌安會興,袁世凱想做皇帝,幸而洪憲八十三天,就此夭亡了。不然,這高小國文教科書,將要歌功頌德,另費筆墨呢。但後來改版的高小國文中,卻摘取了我《馨兒就學記》中關於掃墓的一節文字,如我本章上文所述的,故在現今年已五六十歲的朋友,凡讀過商務高小國文教科書的,猶留有印象咧。

高小國文編成後,我又編了書名《新社會》的四冊。那是高夢旦先生提議而經眾讚成的。這不是教科書,而是一種課外讀物。所謂《新社會》者,亦可以稱之為新知識,意在對於社會革新而言。國家既已革命了,社會也須革新。但這個題目,實在太廣泛了,因為太廣泛,反致無從著手。若說是課外讀物,自宜注重給學生們閱讀的,那不外於培養他的德、智、體三育。可是要改造舊社會而建立新社會,則又有種種如破除迷信、改善家庭、戒絕嗜欲、厲行節儉等等,亦為新社會所應有的條件,那就並不限於學生,亦為一般成人,無論男女所當知道的了。

編這個東西,我實在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那時白話文尚未流行,我隻能以最淺近的文言出之。這也分章的,寫了幾章看看,自己不覺搖頭。我想倘出之以小說體裁,把所有應當改造的新社會包孕其中,或者稍有一點趣味,而當初約定的並非小說。現在我所寫的什麽《新社會》,隻是老生常談而已。而又好像板起麵孔,向人說教,誰要聽你的濫調呢?我覺得還是《時報》上每天寫一個短評,有意思而且有趣味得多呀。果然出書以後,銷數並不多,遠不及我的三部教育小說。

我這個人自己知道很少恒心,對於商務編譯所又有些厭倦了。我覺得這一個編譯所,像一個學校裏的課堂。張菊老似一位老師,端坐在那裏,披閱文稿,也難得開口;編譯員似許多學生,埋頭寫作,寂靜無嘩,真比了課堂,還要嚴肅。我卻一向習於鬆散,自從出了書房門,又當教書匠,以及現在的記者生涯,都是不大受束縛的。而最大的原因,自顧才力疏陋,學殖荒落,商務編譯所正多通才博學,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大約還不到一年,我患了一個頭痛之病,卻就借病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