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上海有一個“江蘇教育總會”,在江蘇全省的教育上是很有勢力的。雖然那時是在前清末紀,政治腐敗,可是一班革新人士,以為欲改革政治與社會,非興教育不可。況且江蘇省內,上海、南京、蘇州、無錫,以及各府各縣的學校,也風起雲湧了。江蘇教育總會設立在上海,因為上海是人文薈萃之區,而交通亦利便,可以支持各地的新教育而總其成。
江蘇教育總會的會長是張季直(謇),並無副會長,另有一位總幹事是沈同芳,他是常州人,好像在前清曾做過官的,是位孝廉公,我已不記得了。這位總幹事,就同後來的秘書長似的,管理會內一切事務。每逢開會,都是他報告處理一切行政事項,紀錄開會時的議決案。他是住在會裏的,可以領取一筆車馬費(實在便是薪水),其餘的幹事,都是沒有薪給的。
江蘇教育總會最初的地址,是在白克路的醬園弄(後來改名為青島路),我初到時報館去的時候,還是在醬園弄的,後來他們籌集了一筆款子,就在老西門外,造起了一座西式的兩層樓來,便作為永久的會址了。
到那個時候,會務也忙起來了,幹事中如沈信卿、袁觀瀾、黃任之諸君,最為活躍,他們是中堅分子,因為他們都是教育界的人。那時這個江蘇教育總會,在江蘇教育界中,頗有勢力,以張謇為會長,可以直接與江蘇最高長官相交接,因此之故,也很有反對他們的人,稱之為學閥,還有一班人,罵之為“西門破靴黨”。
入會的資格,要辦過學堂,當過教員的人,或是對於新教育有知識的人,我當然有這個資格了。我起初並不想入江蘇教育總會,後來卻參加了。一則,楚青勸我加入,他自己本是一個幹事,卻從不到會,但《時報》在教育界頗占勢力,雖然陳景韓、雷繼興,都未加入(他們不高興加入),而常到時報館來做客的人(簡稱息樓中人),大半是那邊的幹事與會員,借此可通聲氣。二則,有許多蘇州同鄉,都慫恿我加入教育總會,可以有部分力量,在故鄉或可多少便利之處。所以我的介紹入會的人(須有兩個會員介紹),一位是狄楚青,一位是我的表姑丈尤鼎孚先生(蘇州紳士)。
第一年,我是普通會員,第二年,他們便選舉我為幹事了。幹事約計有二十餘人,但我實在是個啞幹事,在會議席上,難得發言。這因為我在江蘇教育界的情形,不大熟悉,而他們都是教育界老前輩呀!不過我是有表決權的,倘然我不列席,表決權就少一票。所以每逢開會,總是打電話到報館裏來催請,被催請得急,隻好去了。他們的開會時間,總是在下午五六點鍾,這時候,我總在報館裏發外埠新聞,被他們一捉就著。遇到他們開會不足法定人數,拚命地打電話來,宛如十二金牌一般。這是義務性質,自己還要貼錢。但亦有所酬報,開完會後,會中備有一頓豐富的夜飯,足供一飽。
江蘇教育總會,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後,便即取消了。因為當時的政府,以為教育是屬於政府的,政府自有教育方針,不能操縱於一班士紳之手,會員們、幹事們,也都別有所事,有的離滬,有的做官,大家星散了。我寫此稿時,從前教育總會的同人,大概都逝世了,隻剩一個黃任之,還在活躍咧。
除了江蘇教育總會以外,我所加入的集會團體,便是南社。我從山東回到上海的時候,南社早已成立了。
第一次參加時,覺得人數極少,不過十餘人而已。這個南社的組織,既無社址,也沒有社長,每逢開會,不過聚幾個文藝同誌聚餐會談而已。到了後來,社員漸漸多起來了。每年有一次大會,但仍然是聚餐性質。地方沒有一定,我記得有一次在蘇州虎丘開會,還是坐了畫舫去的;有幾次就是在上海西餐館開會。原來社員的入會,再簡便也沒有,有朋友介紹,說某君願入南社,說出他的姓名履曆來,大家都讚成。也有某君,某君,我們要邀他入社,隻要某君答應了,便算是社員了。社員雖多,並不須要列席,即使算是開會了,聚餐一回,餐後即散,無所事事。到了後來,有了編輯社友詩文集這一件工作,算是一點成績。
我的加入南社,因為南社中早已有了我幾位老朋友。如陳佩忍,在吳江同裏鎮金鬆岑家裏就認得的。如蘇曼殊,在蘇州吳中公學社就認得的。還有許多人,也都是到上海來後認得的。後來在南社成為主幹人物的柳亞子(他起初叫柳安如),那時還在他的故鄉吳江黎裏鎮咧。那時主持南社的人,我隻知道陳佩忍與朱少屏。少屏名葆康,早入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在西門辦了一個健行公學。陳、朱兩位常居上海,每逢南社開會聚餐等,總是由朱少屏處發出通知,社員名籍、住址,也都是由他保管。他英文頗好,但要似南社一班文人詞客般,吟詩填詞,他是敬謝不敏的。不過他在辦事上,甚為幹練,在新學界中,認得的人也很多,後來於右任發起的《民呼報》《民籲報》《民立報》以及《太平洋報》,都由他幫忙拉攏不少。
在南社中,我認識了不少朋友,其中自然是江蘇人最多,浙江人次之,廣東人又次之,此外各省人都有。那是因為它的基地在上海,尤其是僑寓上海的人,其次,就是常常往來於上海的人。最初,報界中人,入南社者甚少,即以《時報》而言,就隻有我一人,《申》《新》兩報,是闐其無人。有一天,狄楚青問我:“南社裏是有些什麽人,有人說:是一個革命機關。”蘇曼殊到報館裏來看我,報館裏有位廣東先生,問我道:“這位西裝朋友,人稱他是一位革命和尚。”我說:“和尚應穿袈裟,他怎麽穿西裝呢?不但不穿袈裟,而且還吃花酒呢。”因一笑置之。
南社是提倡舊文學的一個集體,雖然其中人物,都是鼓吹革命的。但他們的作品,還是固守著文言,不摻雜白話的。上言報界中人,入南社者甚少,但辛亥革命時期的《太平洋報》,幾乎全部是南社中人,葉楚傖的入報界,便是從《太平洋報》開始,他本來是在廣東,和姚雨平在一處的。在南社裏的朋友,我認識的就有諸真長、鄧秋枚、李叔同、陳陶遺、胡寄塵等;僅有一麵之交的,還有高天梅、高吹萬、劉季平(即劉三,後在南京,與他同寓則常見了)、黃晦聞、蔡哲夫等等,現在已不能盡憶了。有一次開會,於右任、汪精衛亦列席。南社中人更有一特客,則為陳仲甫(即陳獨秀),似亦一社友,此真所謂百花齊放,百鳥爭鳴了。
在此時期,我要提到陳佩忍,佩忍自他夫人故世後,並未續娶。僅有一女,他攜其女,住居上海,每晚必至福州路一妓館花雪南家。花雪南年十六七,貌不甚佳,聞其為巫來由籍。但佩忍誌不在花雪南,從未與染,乃借她的房間,作為會客之所。凡是熟朋友,要訪佩忍,晚間至花雪南處,必可見到。上海妓家,有一規例,房門前掛一門簾,無客則懸起,有客則垂下,如果門簾垂下,生客無論何人,即不能擅入,名之曰“闖房間”,為所禁忌,則曲在闖入者了。
所以當時上海一班有誌之士,高談革命,常在妓院門簾之下,比了酒家、茶肆、西餐館,慎密安適得多。花雪南貌既不揚,生涯亦寥落,絕少訪豔之客,而佩忍更滿意,常盤據其房間,甚至寫文章,通書劄,亦在此間,他的一位八九歲的女公子,也帶到此間。
其所報酬於花雪南者,則逢時逢節,必開筵請客,妓家謂之“做花頭”,如無人做花頭者,佩忍拍胸脯包辦,在妓家開筵請客,即是上海人所說的“吃花酒”了。以其交遊之廣,群賢畢至,就我所記憶得的,如諸真長、鄧秋枚常在座,有時亦有楊千裏,如蘇曼殊在上海,極為高興,主人為他召集許多名花坐其側,我有句雲:“萬花環繞一詩僧。”在座大都是南社中人。我亦常在座,無容諱言,二十年顛倒於狂**世界,誠難自懺也。
南社後來無形消滅了,這也是有理由的。第一,因為這班人,都是研究舊文學的,不能與後起的新文學沆瀣一氣。有些人是無論如何不肯寫白話文的,而且也不讚成那種歐化的新文學與新詩詞的,在五四時代,已成為過去人物了。第二,南社裏有許多人已入政界,他們做官去了,也有的是別種職業,誰也沒有閑情逸致,來南社做文人詞客了。剩下幾個人來,也漸漸取消極態度。第三,南社是一點沒有基礎的,既無社址,也沒有職務,當初隻不過每次開會,大家湊出錢來,聚餐一回。雖然辛亥革命以前,他們也很鼓吹革命,辛亥以後,便是軍閥時代,一直到北伐成功,政府也不曾支持它,而它覺得這個政府實在不能滿意呢。
在我初進時報館去的半年中,便有幾多有誌之士、熱心朋友(有些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組織了屬於政治、法律以及地方自治等會。因為《時報》同人及息樓來賓,不少是在日本的政法大學畢業的,而尤以早稻田大學為多,如雷繼興(奮)、楊翼之(廷棟)以及常來《時報》的人。自從清廷對外吃了幾次敗仗,國內革命之聲漸起,又承了戊戌政變、庚子拳禍以後,上下都鬧著要變法了。於是清廷便下預備立憲之詔,意思要君主立憲。那時世界各國,皇帝還很多,君主立憲也很盛行,實在清廷這個預備立憲之詔,也不過緩和一下空氣而已。
在當時,日本留學青年,便出版了提倡立憲的許多書報,召集了討論立憲的許多集會,時報館同人以及館外賢達等,也有一個會,好像是什麽“憲政期成會”吧?現在我已記不起這個名稱了,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罷了。
這個會,也有數十人,雖不限於江蘇人,但十之七八是江蘇人。張季直、馬相伯,這兩位老人是不祧的,每開會必有演說。馬相伯的演說,最擅勝場,詞令之妙,無可比擬,深入淺出,層次井然。其次要算雷繼興,起初聲音很低,愈說愈高。他們從未預先起一稿,錄一底,隻是隨機應變,大概非平時練習不為功。此外又出一種雜誌,是一種月刊,名字叫作憲政什麽的,可是現在想不起了。雜誌中的材料是豐富的,因為他們都是法政學家,可以一揮而就,我卻是門外漢,可是他們有如淮陰將兵,多多益善,也把我拉進了這個會裏去了。
在編輯雜誌的時候(雷繼興主編的),他們一定要我寫一點東西,可是我一個跑龍套,跑龍套照例是不唱的,我能寫些什麽呢?小說是用不著的,政論又怕不合意旨,在日本報上東翻西翻,翻著一篇《俄羅斯新憲法》。那個時候,俄羅斯還在沙皇時代,“蘇聯”兩字尚未出現,大概也是國內革命黨鬧得不可開交,所以不得不頒布一種憲法,這種憲法,也是和日本一樣的欽定憲法吧?現在上海一班維新黨,主張君主立憲,也足以供參考,我就“瞎貓拖死鼠”的,以此塞責了。不過,這個憲政雜誌,沒有出到半年,也就停刊了,大概是沉悶不過,難以引起人家的興趣吧。什麽叫作立憲,也有許多人,怕還是老不明白呢?
對於地方自治,也有很多人加以研究。那些到息樓來的朋友們,以上海本地人很多,目睹租界裏一切地方行政,都操在外國人手裏,中國人無從問津。中外有什麽交涉,老是中國人吃虧,喧賓奪主,就是上海本地人,也被壓得透不過氣來。此刻在租界外的地方,如南市、閘北以及浦東等,也漸漸繁榮起來了,極思有所振作。即使在租界裏,納稅者也都是中國人,不能放棄這個權利,當時倒沒有在租界當一個大亨的思想。誰知後來,卻出了許多土豪地棍,靠著洋人,恃勢作惡,以此為巢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