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敘述我家的親戚了。我祖母有三個女兒,我有三個姑母,上節已經說過了。
我先說我的二姑母,嫁尤氏早死,我不及見了,但這位二姑丈,我是親炙過的。那個尤家是蘇州大族,尤西堂之後,太平之戰,他們逃難到上海等處,沒有像我家那樣大破壞。我的巽甫姑丈,據說小時也曾到過大錢莊習過業,但他不慣為學徒,他是個富家公子,家裏有錢,可以讀書,而且是請了名師教授。他的業師,就是楊醒逋,最初在舊書攤上發現沈三白的《浮生六記》的就是他。(當時他在冷攤上所發現的鈔本,不止一種,曾交申報館申昌書畫室印行出版,名為《獨悟庵叢鈔》。)
巽甫姑丈發憤讀書,進了學後,便不鄉試,他的堂兄鼎孚先生,雖則是中了順天鄉試舉人,但也絕意功名,在家裏當鄉紳。姑丈總說是身體不好,確是閉門家居,懶得出門,但是也沒有什麽大病,以課子為專業。除課子外,便是吞雲吐霧,以吸鴉片為消遣。但他是一位文學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明清兩代的製藝,俗稱八股文),理路清澈,規律精嚴,而他的教育法也好,對於教人,是一片誠摯。他的兒子,名誌選,號子青,別號願公,為吳縣名廩生,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我,也受他的教導之惠不少。以後我再要提到他,暫且擱下。
我再說我的三姑母,嫁顧氏,我也未及見,她生了一女一子,生兒子的時候,以難產死了,剩下兩個孩子。祖母便以她的侄女,嫁給文卿姑丈為續弦,由其撫育初生之子,而把三姑母所生之女,攜回自己撫養。所以我的這位顧氏表姊,一直住在我家,及到她的出嫁。雖然是表姊,我們視如同胞姊妹一般。母親也對她如己出,為之梳裹,教以女紅,她也不大回到自己家裏去。後來她嫁的是一家書香人家,我的表姊丈是朱靖瀾先生,也是我的受業教師,此是後話。
我的顧文卿姑丈,他家本也大族,自經太平之戰,便什麽也沒有了。姑丈的父親,還是殉難死的,因為我見他有個官銜,叫作“世襲雲騎尉”,我問他是什麽官職?他就告訴我:“凡在長毛時代殉難死的,克複以後,給他後代子孫,一個‘世襲雲騎尉’職銜。”我問他:“有什麽用呢?”他說:“一點沒有用,算是撫恤而已。”
姑丈的職業,是同仁和綢緞莊的內賬房。這一家綢緞莊,就是二姑丈家尤氏所開的。在蘇州開綢緞莊,也是一種大商業,因為蘇杭兩處,都以產絲織物出名的。同仁和綢緞莊,開在閶門內西中市大街,最熱鬧繁盛之區。每逢看三節會的時候(即迎神賽會,所謂三節者,乃是清明、中元、下元也),前門看會,後門看船(花船),我們兒童到他店裏,他總添了飯菜,招待我們。
我的四姑母,嫁姚氏,這是祖母最小的女兒。但是一件最悲慘的婚姻,從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雙方不得見麵的,怎知我的姚寶森姑丈,是有點癡呆性質的。北方人謂之傻,南方人謂之呆,蘇州人謂之踱頭踱腦,總之也是一種精神病。譬如和他談話吧!起初很正常,後來越說越離譜了。我最怕他,當我是兒童的時候,他常常捉住我,高談闊論,批評時事,我不知道他亂七八糟講些什麽。
但他的長兄姚鳳生(名孟起),當時在江南稱得起一位大書家,文學也很好,有許多向他學寫字的學生,都是名門巨宦的子弟。他還刻了許多碑帖,印了許多書法,初學寫字的,都摹臨他的書法,因為清代是重書法的,從兒童入學,以及躋登翰苑,乃至退老園林,也不離此。他印出的書法,是精工木刻的,中楷都用了朱絲九宮格,都寫的是歐字(歐陽詢)。那時歐字最吃香,據傳說最近某一科狀元,殿試卷寫的歐字,西太後甚欣賞,因此造成一種風氣,大家寫歐字了。有一套書法,名叫《率更遺則》,大小楷全是歐字,我也寫過,寫得字像木片一般,真不好看。
這位姚鳳生姻伯,和我的寶森姑丈,是胞兄弟,一母所出,何以智愚相距若此,殊不可解。但是我的四姑母,性情也不大好,卻有些執拗與偏見。祖母也說:在三位姑母中,是她最任性,而又以當時的盲目婚姻害了她,她生了一子、一女,都不聰慧,都是有點呆氣,自然是先天關係,得了我姑丈的遺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此我的四姑母,在中年便鬱鬱而死了。
姚家也是大族,他們的住宅,在桃花塢有兩大宅,東宅與西宅。這兩大宅房屋總共有百數十間,據說還是明代所建,現在出租給人家居住,共有十餘家。我的姑丈那一支,他們還開了一家緯線店,店號是姚正和。開設在閶門的東中市大街。這緯線店是做什麽的呢?原來做前清時代官帽上的紅緯用的,有的暖帽上用的,有的涼帽上用的,此外還有瓜皮小帽上一個紅結子,卻是絲線結成的。他們工作的地方,就是在店裏,雖是一種手工業的商店,卻是生意不少,不但是本城的帽子店仰給於此,各地都有來批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