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南京高等學堂停辦後,由蒯禮卿先生留在他公館裏的,約共有五六人。現在我所見的,一位是汪允中,他是安徽歙縣人;一位是陳宜甫,他是鎮江人;一位郭肖艇,他是安慶人。蘇州人本有兩人,一位是戴夢鶴,一位是餘同伯,夢鶴有病不能來,而同伯則另有他就,已向別處去了。但另外有一位蘇州人,是王小徐,他並非是南京高等學堂學生,他是吾蘇王紱卿先生的次公子,他的哥哥王君九(季烈),也是我所熟識的人。大概蒯與王紱卿為甲榜同年,所以小徐呼蒯禮卿先生為年伯也。

我所下榻的地方,就在那大庭院的翻軒裏,這個翻軒,一排共有五間,我便占了兩間,一間作為臥房,一間作為起居,壁間也懸有什麽書畫之類,沿窗安置了一張有抽鬥的書桌,以供讀書寫字之需。在我所住的左首,有一個月洞門,走進去卻是另一個小庭院,也有三間寬大的屋子,那便是汪允中、陳宜甫、郭肖艇三人所住的。我到蒯宅的時候,王小徐還沒有來,他在北京當小京官,蒯先生約他來,就是擬聘請他在十二圩鹽務督辦差上當一位文案,實在紱卿逝世後,他周恤故人之子也。

到了明天晚上,吃過夜飯以後,他果然到我的室中來了,一談就談到了深夜。他問我近來喜歡看點什麽書?主張哪一種學說?這一問,可就把我問窘了。我雖然也看看書,然而我的看書,是毫無係統的,雜亂無章的,俗語所謂“抓到籃裏就是菜”。而且有許多書看了以後,老實說“不求甚解”,甚而至於過目即忘,從未有深入堂奧,加以深切研究的。現在要問我學說不學說的話,我更茫無主張,無詞以對了。

我隻得坦白地說:“實在孤陋淺薄得很,因為家貧不能購書,隻不過從親友處借來看看,所看的也都是蕪雜的一類,至於正當有係統的書,看得很少,以後要請先生指教。”他似乎頗喜我的坦白,便說:“你要看書,我這裏有個小小藏書室,書雖不多,但求學上應看的書,約略均備。現在新學盛行,據夢鶴說:足下頗喜新學,我這裏上海近來新出的書,我覺得可觀的,也隨時托人添購一二,不過有許多簡直是胡說白道。你愛看什麽書,就看什麽書,明天你自去選擇就行了。”

原來他所說的小小藏書室,就在我所住的房子的隔鄰。不是我說的我的下榻地方,是一排五間的翻軒嗎?我所住的是東首的兩間,而最西首的一間,便是他的藏書室,裏麵排列著七八具大書櫥與大書架,都裝滿了書,其餘的桌子上,櫃子上,也堆滿了書,那當然都是線裝木版書,雖然也約略分類,可是不大整齊。我進去展覽一過,真是如入山**上,目不暇給。起初想隨意取數冊攜歸房中閱讀,但是史類呢?集類呢?那是我性之所近而容易看得懂的。既而想從前無書可讀,偶有所獲,不加抉擇,今有如許可讀的書,不能再亂七八糟,要定有一個方針,且與蒯公談談,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或能開我茅塞也。

一日,偶與蒯公談及諸子,他說:“看看子書也好,可以開發思想。我們營逐於科舉,博取功名,死守儒教,隻知四書五經,而不知尚有許多學說也。”於是我在藏書室,選取一部《莊子》,一部《墨子》。《莊子》,我在以前也曾看過幾篇,浮光掠影似的也都忘了。《墨子》我不曾看過,但我讀《論》《孟》時,曾知“墨子兼愛,摩頂放踵而利天下”,現代作家,常引用《墨子》的學說,好像很時髦的一部書。我預備先讀《莊子》,後讀《墨子》。誰知這部《莊子》,還是明末版本,紙張既薄且脆,我一不小心,翻書時用力一點,便扯破了一頁,問他們有別的《莊子》嗎?一時也找不到。我覺得這是名貴的書呢,不要損壞了它,草草看過,還了藏書室。

蒯先生又要索觀我的詩文,以我的自卑心理,實在覺得拿不出去。而且我又不大留稿,在南京來的以前,夢鶴就關照我,“怕蒯公要看吾兄的大作。”我就怪他,必是你為我捧場,夢鶴說:“蒯公很肯教導我們後進,給他看看何妨。”因此我就抄錄了幾篇,又默寫了幾首詩,送給他看。他第二天晚上來談天的時候,就袖之而去。到了明天,他來還我的時候,說道:“你近來很在讀龔定庵的詩文集吧?所寫出來的詩文,都有龔定庵的氣息了。”

提起了龔定庵,我又有插話了,約在四五年前,我在護龍街舊書店獲得《龔定庵補編》兩本,木刻大字本,但有文而沒有詩,心竊好之,以其文氣奇兀,不同凡俗也。因思有《補編》必有《正編》,向護龍街各舊書坊竭力搜尋,均無所獲。後聞祝心淵先生有全集,擬向借觀而尚未果。會戴夢鶴至南京,我托他向南京書坊問訊。後來夢鶴自南京歸,道經上海,寫信給我說“南京無龔集,而在上海覓得一部,是杭州版,其中有數頁已斷爛空缺,而索價須五元,計六冊。”我複書謂無論如何,請弟購之歸。自此以後,我得讀了定庵《己亥雜詩》等諸詩。那個時候,上海書賈,尚未有龔氏詩文集出售。及至我居住在上海時,在鄧秋枚(實)先生處,得到了《定庵集外未刊詩》一冊,我請人用精楷石印,在“秋星社”(小書店)出版,銷行了一千冊,此是後語。

蒯先生那時卻說:“文字亦隨風氣為轉移,龔定庵近來頗為入時。早年大家提倡桐城派,此刻漸覺陳腐了,一讀龔定庵,似乎眼前一亮,尤其是他的詩詞等,顯出驚才絕豔,青年人更為喜歡它。不過究非詩的正宗,有人甚至說它為野狐禪,真要學詩,非從古詩入手不可,僅僅讀近代人的詩是不夠的。作文亦然,必須多看書,多研究,並非說古人的話全對,不過多閱覽以後,引起了你的思想,便有了一個抉擇。”

這時候,民主思想,漸入人心,雖沒有打倒孔家老店那種大炮轟擊,但孔子學說,已為新學家所疑問。為了《論語》上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兩句,於是嘩然說這是孔老夫子的愚民之術。據說這還是到中國來傳教一位教士,研究了中國書後,倡此說的。於是信奉孔子者,為之辯護,說這兩句書為宋儒所誤解,這個句讀,應當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偶與蒯先生談及此,他說:“這是孔子的明白國家的政治,世界各國,無論哪一國號稱民主的國家,都是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不必用句讀給他辯護。說到傳教士倡此說以詆孔,尤為可笑,他們的教會,就是一個‘可由不可知’的大本營。”

蒯先生的談鋒真健,可說無所不談,從宗教到社會,由哲學至時政。他頗研究佛學,常和我們談佛學,他常讚歎:佛學是廣大圓融的。王小徐、汪允中,他們於佛學是有點研究的,但是我卻一竅不通。可是他不管你懂不懂,總是娓娓不倦地講下去。我問:“如何於佛學有一點門徑,可以摸索進去呢?”他叫我去看《大乘起信論》,於是我便去買了一部《大乘起信論》。這時南京有一家“金陵刻經處”,專刻佛經,流通各地,是楊仁山老居士所辦的。但是我看了仍不明白,難起信心,大概我是一個鈍根的人吧。

蒯先生既好健談,又能熬夜,我們都不敢早睡,他常常吃了夜飯,甚至在十一二點鍾,到我們屋子裏來了。一談常常談到半夜,當然都是他的說話,有時竟至雞鳴。他自己往往不知道,直到他太太令仆人來催請。有時談至深夜,上房裏送出了些茶食、糖果等類,與我們同食。我想送茶點出來的意思,也有警告他時已深夜,可以休息的意思。不過來談時,總是在我屋子裏的時候多,後院竟不大去,這是因為我屋子離上房近。聽講的也是王小徐、汪允中與我三人為多。

本來我到南京來,原是由戴夢鶴介紹,教蒯先生的最小兩個孩子的,但來此已多日,竟不提起教書的事了,每天隻是叫我看書。他既不提起,我也未便詢問,後來得到了夢鶴蘇州的來書,他說:教書的事,仍由陳宜甫蟬聯下去了,本來這兩個小孩是宜甫教的,一時偶思易人,現在不調動了。陳宜甫是研究小學的,為人沉默寡言,但他一口鎮江話,也覺得很不易聽。據說:這兩位世兄,也很聰明,有一天,講日月兩字,先生說:“這兩個象形字,在篆文上,日字像個太陽,月字像個月亮。”學生道:“這個我們明白了,但在讀音上,為什麽日字不讀月字音,月字不讀日字音呢?”這不知陳宜甫如何解釋,若是問到我,我可就無詞以答了。

在那裏不到半個月,他們的賬房,便送來了十二塊錢,說是我的月薪,這使我問心有愧了。我來到這裏,既不是教讀,又沒有其他名義,終日間除白天看書,夜來聽蒯先生談話,並無別樣工作,豈不是無功受祿嗎?在那時候,也不能輕視這十二塊錢,一位舉人先生,在蘇州家鄉教書,每月也不過十二元的館穀呢。我因此問問汪允中諸君,他們說:“我們也是如此的,這是蒯先生樂育英才的意思。”不過王小徐,他在十二圩另有職務的,他的月薪是二十元。那真使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我在那裏,差不多住了有一年,在筆墨上,隻不過做了幾件事。有一次,有一位先生(忘其為誰),刻他的詩文集,請蒯先生給他做一篇序文,他便將詩文集給了我,叫我給他代擬一序。他說:詩文都不甚高明,你隻恭維他一下好了。我便當夜寫成,交給了他,不知他用了沒有?又有一次給人家題一幅山水畫,也叫我來題句,我寫了兩首七絕,請他選一首,他說:“很好!”也不知用了沒有,倒是有些對聯,我做得不少,以挽聯為多,那都是用了,因為他是請人來寫的,我都看見。這都是應酬之作,他隻給我一個略曆,或這人有行述,加以刪改,這些諛墓之文,更為便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