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過以後,我仍附讀於朱先生處,果能努力用功嗎?實在是未必。適時朱先生的事也太忙了,也東奔西走於別種事業,家裏學生也漸少了。其間我又患了一場病,拋荒了幾及兩三個月。所讀的書,《四書》還好,常能背誦,《五經》大都背不出,我最怕的是《書經》與《易經》,講解也講解不來。習練作文(八股文),一個月不過做兩三篇,而且因為不常做,也怕做,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了。

幸虧還有一件事,足以稍為補救的,便是喜歡看書。從小就看小說,幾部中國舊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東周列國誌》之類,卻翻來翻去,看過幾遍。後來還看《聊齋誌異》《閱微草堂筆記》這些專談鬼狐的作品。這些小說書,蘇州人都稱之為“閑書”,不是正當的書,隻供有閑階級,作為消遣而已。凡是青年子弟,嚴肅的家長是不許看的,而我卻偏喜歡看此等書。

不過當時所謂正當的書,我也沒有秩序地讀過不少,《史記》是在《古文觀止》上讀過幾篇;《漢書》偶亦涉獵;看過《綱監易知錄》,與零零落落的《通鑒》;看過《三國演義》以後,很想看看正史的陳壽《三國誌》,卻沒有看到。偶亦看子書,《莊子》《墨子》,盲讀一陣,正所謂“抓到籃裏就是菜”,不管它懂不懂,讀下去再說。有時硬讀下去,讀到後麵,居然前麵也有些明白了。古人所雲:“讀書不求甚解”,難道便是這種境界,或者就是他們所說的悟性嗎?

但是我家裏沒有書,要購買那些書來讀,哪裏來這許多錢呢?這就感到從前舅祖吳清卿公所說的一句話:“讀書是要有資本的”了。那末上麵所能讀到的書,不用說,都是借來的,或是在親戚人家偶然的機會中看到的。不過借來的書,人家要索還的;偶然在人家看到的書,即使你有一目十行的本領,也是很匆促的;這兩項總歸不是自由的,怎能可以供你細細的研究呢?

所以我所讀的書,是沒有係統的,不成整個的,甚而至於隻是斷簡殘編,我就視在枕中秘笈了。但是當時習於製藝文的時代,有些老先生們,不許學生們看雜書的,因為功令文中,譬如你的題目出在《四書》上,《四書》是周朝的書,就不許用周朝以後的典故,用了就有犯功令的。並且對於思想統製,大有關係,當時的士子,必須要崇奉儒教的,那所謂孔孟之道,倘然你相信了莊、墨的學說,就是你“攻乎異端”,有違儒教了。

實在所謂莊、墨學說,當時我還不能明晰了解,我還喜歡看小說、筆記之類,容易懂得的雜書。這時國內很少圖書館,家庭間則多有藏書者,然也不肯輕易借給人看。我那時要看書,惟有向人情商借閱,至於廉價的書,隻有自己購買一二了。親戚中,吾姑丈尤家,他們是個大家族,有許多書是公共的,不好借出,隻有吾表兄子青哥的書,可以借閱,而且他們很少我所愛看的雜書,因為我姑丈即不大許看雜書,舅祖吳家,藏書甚多,卻有許多雜書,記得有一次,我發見他們一書櫥,都是那些筆記、小說之類,這些都是鉛字印的,上海申報館一個附屬出版所,名曰“申昌書畫室”所印行的(如沈三白的《浮生六記》等,也是此時代刊物),我大為歡迎。所以我每跟祖母歸寧,不大肯回來(當時有伊耕表叔還指點我作文),就是舍不得他們這些雜書呀。

我對於報紙的知識,為時極早,八九歲的時候,已經對它有興趣。其時我們家裏,已經定了一份上海的《申報》,《申報》在蘇州,也沒有什麽分館、代派處之類,可是我們怎樣看到《申報》呢?乃是向信局裏定的,那個時候,中國還沒有開辦郵政,要寄信隻有向信局裏寄。信局也不是全國都有的,隻有幾個大都市可以通信。江、浙兩省,因為商業繁盛之故,信局很密。蘇州和上海,更是交通頻繁,除書信以外,還有貨物。我記得一封,自蘇至滬,或自滬至蘇,信資是五十文,這個信資,例須收信人付的,如果寄信人已付了,信封背後寫上“信資付訖”四個字。

寄信多的商號和住宅,信寫好了,不必親自送信局,他們每天下午,自有信差來收取。這些信差,都是每天走熟了的,比後來郵局的信差還熟練(蘇州開信局的,大都是紹興人)。他們並沒有什麽掛號信、保險信,卻是萬無一失。我們看上海出版的《申報》,就是向這班信差手中定的,不獨我們一家,在蘇州無論何人,要看《申報》,就非向信局信差定閱不可。

而且蘇州看到上海的《申報》,並不遲慢,昨天上午所出的報,今天下午三四點鍾,蘇州已可看到了,當時蘇滬之間,還沒有通行小火輪,火車更不必說了,如果是民船,就要三天工夫,怎麽能隔一天就可以寄到呢?原來這些信局裏,有特別快的法子,就是他們每天用一種“腳劃船”飛送,所有信件以及輕便的貨物,在十餘個鍾頭之間,蘇滬兩處,便可以送達呢。

“腳劃船”是一種極小的船,船中隻能容一人,至多也隻能容兩人,在一個人的時候,不但手能劃船,腳也能劃船,所以稱之為腳劃船。它那種船,既輕且小,劃槳又多,在內河中往來如飛。他們蘇州在夜間十點,或十一點鍾開船,明天下午一兩點鍾,便可到達上海,上海也是夜間開船,明天到蘇州,則在中午以後。當時蘇州風氣未開,全城看上海《申報》的,恐怕還不到一百家,這一百份報,都是由中信局從“腳劃船”上帶來的,因此隔日便可看報了。

我們所定的《申報》,就在每日下午三四點鍾,送到我們家裏。我當時還幼小,不知道《申報》兩字命名之所在,問我們家裏人道:“為什麽叫《申報》呢?那個‘申’字,作什麽解釋呢?”我們的顧氏表姊,那時也有十四五歲了,她自作聰明地答道:“《申報》是每天申時送來的,每天下午的三四點鍾,不正是申時嗎?”我那時還不大能讀報,但知道上海的《申報》來了,便有新聞可聽。

那時候,正在癸未、甲申年(即光緒九、十年)間,法蘭西和中國開戰,我們兒童的心理,也愛聽我國打勝仗。那個黑旗兵劉永福將軍,真是我們大大的愛國英雄,我們非常崇拜他。還聽到那些無稽不經之談,說劉永福把火藥裝在夜壺裏,大破法軍,那都是那些無知識的人,瞎造謠言。後來又聽得法國大將孤拔陣亡了,我們奪回了台灣的雞籠山(按:即今之基隆),以及種種捷報的戰爭吃緊時,一見《申報》來了,我們總要請父親給我們講許多戰爭新聞與故事。

到了十四五歲時,我略諳時事,愈加喜歡看報了。這時上海除《申報》以外,《新聞報》也出版了。蘇州看報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他們在蘇州都設了代理處,不必由信局派了。我家那時雖沒有定報,我就時零零散散買來看。跟著祖母到了桃塢吳家時,他們是定著長年的上海報紙的,始而看《申報》,繼而看《新聞報》。而且我們這位清卿公,看過了報以後,不許丟掉,一個月訂成冊,以便隨時翻閱,那時候的報紙,是用薄紙一麵印的,不像現在的報紙,都是兩麵印的(按:兩麵印的報紙,由上海《中外日報》開始),所以仍可以做成線裝。

這於我是大為歡迎,我每日下午垂暮時候,便到他們的賬房間裏去看報,竟成為日常功課。那時的報紙,也像現代報紙一般,每天必有一篇論說,是文言的,這些論說,我簡直不大喜歡看,一般的論調,一般的篇幅,說來說去,就是這幾句話。從前的報紙,無論是新聞,無論是論說,都是不加圈點的,清卿公想出主意來了,教我每天把論說加以圈點,因為這樣,一定對於文字上有進境。於是圈點論說,變成為我每天一種功課。可是伊耕表叔卻不讚成,他說:“這些報館八股,成為一種陳腔濫調,學了它,使你一輩子跳不出它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