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院試,已是十五歲的春天了,而在縣府考報名時,還給我報小了兩歲,名冊上隻有十三歲,這是蘇州的風氣,有許多初考試的,都是如此。我的十五歲,本是虛歲,加以身體瘦弱,發育未充,騙人十三歲,也騙得過,從縣府考到道考,相隔也有幾個月,假使如我巽甫姑丈所說:在這幾個月裏用用功,再有點進步,本來在縣府考是百上百下的名次,再能跳高幾十名,可以僥幸取中,也論不定。

原來全國各縣考取生員的名額是不同的,我們吳縣是個江蘇大縣,每次報考的常有七八百人,所以考取的學額,是有四十多名。(據放過學差的老前輩談,有些荒僻縣份,每屆考試,報考的隻有二三十名,而學額倒也有二十名,隻好“一榜盡賜及第”了。)原在縣府考百名以內,跳上數十名到學額中,也不算難事呀。

但是我在幾個月內,一點沒有用功。又加著正在歲尾年頭,和同學們開春聯店,到處奔走聽“說會書”,在新年裏又是到處遊玩,真是“春天不是讀書天”,荒嬉到正月裏半個多月,及至到朱先生處開學,雖然急來抱佛腳,也無濟於事。大家也以為我這次考試,也不過觀場而已,並不加以嚴厲的督促。

院試的前夜,也同去冬的縣、府考一樣,住在尤家所借的陸氏考寓。可是縣、府試是寬容的,院試是要莊嚴得多了。所謂童天王的威勢,到此也消滅了,學台的尊稱是大宗師,他是專管你們的,遇到年老長厚的學使還好,若遇到年輕風厲的學使,你要犯規不率教,不客氣的便要予以刑責。在吾鄉有一位青年,在院試時,不知為了什麽事,吵鬧起來,學台便命令學官(老師),在案頭敲打手心二十下,老師命他討饒,他不肯,後來打到第十八下,忽然討了一聲饒,學台便命止打。這位先生,我們題他一個綽號,叫作“胡笳十八拍”。責罰以後,學台仍舊教他去做文章,而且這科就考取入學了。

在縣、府考的當兒,考生隻是穿便衣,院試卻不能了,至少也要戴一頂紅纓帽子,卻是沒有頂珠,隻有一個圈兒。學台點名,就在貢院的大門內,這時天還沒大明,燈燭輝煌,衣冠羅列,學台坐在正中,在兩旁站班的有各縣知縣,有各縣學的老師,有各廩保,以及各吏役、承差等,這氣象顯得威嚴而隆重。

這貢院大門的門限,足有半個成人的高,在縣、府考時,去了這門限的,院試不去除,我那時身小力弱,跨不進這個高門限,幸而巽甫姑丈家有個送考的仆人,把我一抱,便送進去了。聽到點上我的名時,便應一聲“到”,而站立在旁邊的廩生,便高呼曰:“某某人保。”談到這個廩保的事,我還得說一說:原來這個童生應試,也須備有保人,具有保結。當保人的是誰呢?就是本縣的廩生,而且廩保還須有兩位,一名認保,一名派保。何為認保?在認識的人中覓取的;何為派保?是由學官指派。那時我的認保,是馬子晉先生;也是朱靖瀾師的老友,預先約好的。派保是誰,現已忘卻了。為什麽考試要保人呢?在封建時代,對於士子,不許他們流品太雜,如前所述,有許多種人是不許考試的。

點名即發卷,我們胸前都懸有一個卷袋,領卷後即安置卷袋中,手提考籃,魚貫入場。這個考籃,又與縣、府考的考籃不同,雖亦為竹製,而有網眼,在外麵可以觀察裏麵所貯之物,因為便於搜檢也。說起搜檢,這也是可笑可惱的事,縣、府考是不搜檢的,即使到鄉試、會試,也是不搜檢的,有多少書,帶多少書,不來管你,惟有這個學政來院試時,片紙隻字,不準攜帶入場,一經點名接卷以後,進入考場,便要搜檢,恐怕你有文字夾帶。有時還要解開衣服,遍體捫索,鞋子也要脫去檢視,頗像後來上海的“抄靶子”,及現在各海關的搜檢旅客一般。

雖然嚴於檢查,但是懷有夾帶的人,還有很多。以前沒有洋紙,也有一種極薄的紙,叫作什麽“桃花紙”,用極纖細的字,把成文抄在上麵。其實懷挾夾帶的人,卻是最愚笨的人,哪裏有所出的題目,恰是可以供你抄襲的呢?而且看文章的人,對於你所抄襲得來的,也就一望而知呢。但是在進場時,搜檢出來後,有什麽罪名呢?也沒有什麽,把夾帶搜出來以後,仍舊讓你進場去做文章,不來滋擾你了。

院試出題目,總是出兩個,一為已冠題,一為未冠題。未冠題比較容易一點,年紀報小,可以避難就易吧。可是這位學政,大概喜歡年小的兒童吧?所以把報考十三四歲的童子,一概“提堂”。所謂提堂者,就是提到堂上去做文章,那時我也是其中的一位。這一屆我們吳縣的題目,是《宜其家人》一句,我倒是選取的已冠題(這不強製你的年齡而選取題目的)。詩題是什麽,早已忘懷了(鄉、會試以及大考等,總是五言八韻,小考隻要五言六韻)。但是有兩件事,最為麻煩:一件是卷後補草稿,一件是必須默寫《聖諭廣訓》。

在考卷的後麵,附有一二頁白紙,那是備你做草稿用的,因為院試是不許帶片紙隻字入場的。但是有些人的草稿,塗寫得模糊不清,非用另紙起草不可;有些人到了時間急促時,就下筆直書,不起草稿(我便是這樣的一個人)。而考卷上既備有稿紙,非要你起稿不可。那也是防弊之一法,生怕你的文字,有人代做,或抄襲得來,有了草稿,可以核對。實在看文章的人,有如許的卷子,真似走馬看花,哪裏還有工夫來細看你的草稿呢?所以這個補草稿,在前麵幾行,還有些清楚,後麵便看不清楚,隨便塗些什麽。有人說:在急的時候,用一根穿製錢的草繩,在墨盒裏塗了墨,在草稿紙上一彈,就算數了。

默寫《聖諭廣訓》,也是令人頭痛的事。這種《聖諭廣訓》,也不知是前清哪一代的皇帝,發下來誥誡士子的訓話。反正每一個專製皇朝,總有皇帝的綸音,對於士子的訓誡,不但“作之君”,還要“作之師”。但是這個《聖諭廣訓》,我們平日既沒有讀過,私塾裏的先生,隻教我們讀《四書》《五經》,沒有教我們讀《聖諭廣訓》,既然沒有讀過,如何能默寫出來呢?可是每逢院試,必須要默寫一段,由主試摘出,從某一章某一句起,至某一章某一句止。結果,各考生都發給一本《聖諭廣訓》(在交卷時繳回),照抄一段完事,誰也沒有去研究它,隻不過虛應故事罷了。

這一次,我雖然以幼童提堂,到底沒有入彀。吳縣學額最廣,可以取進四十餘人,大約二十人,取進一人,照我的縣、府考成績而言,除非要加兩倍學額,方可以取進。家中人恐我失意,很安慰我,但我自知文字不濟,決不怨人。巽甫姑丈原說:“這一回,不過觀場而已。”我也隻好以此自掩其醜。可是我的表兄尤子青哥,卻是就在這次以第二名進學了。

我這回不能進學,大家都原諒我,因為我年紀究竟還小,號稱十五歲,實際上不過十四歲而已,雖父親很希望我得青一衿,但即使僥幸得售,實在也沒有什麽益處,反使兒童輩啟其驕傲之心。吾吳童子試時,頗也有十二三歲便進學的,曾有一位戴姓,九歲便進學,大家稱之為神童,但後來卻是潦倒科場,不曾有所發達,豈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

但下一科則大家對於我期望甚切。不僅我家中人,親戚中如巽甫姑丈、伊耕表叔,以及我的受業師朱靖瀾先生等,他們都說以我的資質,倘能用用功,學業當可大進。他們都說我“有悟性”。怎麽叫有悟性?好似佛家語,我實在不明白,大概說我思想開展而已。下一科考試,也不過距離一年半,或二年,在我不過十六七歲,也並不算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