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於我的教育,主張開放,不主張拘束。他常和母親說:“孩子拘束過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馬奔馳,不可羈勒。”但父親又批評我道:“他太儒善,少開展之才。”從來“知子莫若父”,信哉斯言。不過我母親又回護我,說:“我寧有一個忠厚的兒子。”我又服膺此言。

在新年裏,是兒童們最高興的一個時期。我們從前在學塾裏讀書,並沒有什麽星期日放假之例。除了每逢節日,放學一天之外,便是每日一天到晚,關在書房裏,即使到了夏天,也沒像現在那樣,要放暑假。不過到了年底年初,這一個假期,卻比較很長。大概是每年到十二月二十日,便要放年學了,到了明年正月十六日,或遲至二十日,方才開學。

因此那個新年裏,便是兒童活躍之期。不但是兒童,就是他的家長們,在新年裏,也是吃喝娛樂之日。那班工商界的人,早的也要過了年初五,遲的竟要到正月二十日方才開工上市。連做官的人,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到正月二十日開印,在此期內,不理政務。

衣食住行四者之中,衣字當先。小孩子們到了新年,都要穿新衣服。高等人家的孩子,身上都穿得花團錦簇,即使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那天也要穿的幹幹淨淨的一件花布衫兒。在除夕的夜裏,母親已經把我們明天元旦應穿的新衣服取出來了。雖然在新年裏,天氣很冷,我們的家規,小孩子是不穿皮衣服的,也隻是棉衣而已。

母親和祖母,在新年裏,有一種特別裝飾,因為現在年輕人是不知道了,我至今還有一些印象,記之如下:母親戴一隻珠兜,齊額有一排珍珠,這個名詞,叫作“珠勒口”。珠勒口的上麵,有一條紫貂的皮,這個帽子,她們叫作“昭君兜”,我覺得母親戴了,非常之美。祖母呢?戴了一種黑緞子的頭巾,垂在後麵,這頭巾上,綴滿了無數珠寶。巾尾是尖的,直垂到背後腰下,巾尾上綴了一粒寶石,中間有一條線痕,他們告訴我:這叫作“貓兒眼”。而且祖母所戴的巾,卻叫作“浩然巾”。浩然巾是唐朝踏雪尋梅的孟浩然戴的,如何戴在老太太頭上?後來偶然看到了乾嘉時代某君筆記,中有“名不符實”一節,中有句雲:“浩然巾戴美人頭上。”可見那時候,不但老太太戴浩然巾,連年輕的女人,也戴浩然巾呢。

其次便談到食了。新年中,是一個吃喝時代,在年底下,即預備了許多食物,以供新年之需,有些人家,甚而至於吃到正月十五,他們稱之為“年凍”。不但自己吃,而且還請親友來吃。因此在新年裏,你到我家來吃,我到你家來吃,忙個不了。雖然,從年底下的年夜飯已經吃起,不過從前的蘇俗,吃年夜飯隻是家人團聚,不大邀家庭以外的人。

除飯菜以外,新年裏還有種種的點心。有規定的是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圓子(一種小的湯圓);年初五要吃年糕湯;元宵節要吃油堆之類。不規定的,則有年糕、春卷、粽子、棗餅、雞蛋糕、豬油糕之類,名目繁多。不過在我小時節,吃東西不大告奮勇,加以胃也大不強健,多吃就要腹痛,不得不宣告戒嚴了。祖母和母親,常是吃素的,一個新年中(自元旦至元宵)倒有一大半日子是她們吃素的日子。

其次說到住,新年裏,房子也收拾到整整齊齊。在臘月底邊,就有一次大掃除了,這個名稱,叫作“撣埃塵”。新年裏,不但將房子掃除,而且還要把它裝飾一番。廳堂裏有的掛起了鏽金的堂彩,地上鋪了紅色地氈,花瓶中供了天竹、蠟梅,有的還擺上幾盆梅樁。中等人家,至少也供一盆水仙花。有些人家,大門上換了新的春聯,可見得人要裝飾,房子也要裝飾的了。

中國人是尊敬祖先的,逢時逢節,都要祭祀,這便是儒教中慎終追遠之意。因此新年中,每家都要把祖先的遺容,掛在內廳,有許多親戚來拜年,他們要來拜祖先的。假如一個大族,宗支多的,更要互相來拜謁的。這喜容一直要懸掛到正月十六日,方才收去。喜容之前,也要供些香燭果品之類。

講到行字,我便要想起新年裏的拜了。在新年裏,蘇州是盛行拜年的,自從改曆以後,這風氣漸革了。當初盡管你在平日不相往來的親戚朋友,到了新年裏,非互相拜一次年不可。據說:這也有一個道理,因為有許多親友,終年不相往來,便要從此斷絕,賴著新年互相拜一次年,從此又可以聯絡下去了。

拜年最出風頭的,就是在年初二、年初三兩天。在年初五以前也還好,過此以後,便落伍了。親戚朋友多的,在城內外有百餘家之多的,一天工夫來不及,就要兩天,那得坐轎子。因此這兩天的轎子,飛馳在街頭,連人家走路,也要當心,轎夫是一路在喊口號的。這時候,蘇州代步的工具,沒有車子,隻有轎子,婦女們裹了小腳,出門也隻有坐轎子。有許多人家,家裏自己有轎子,多的有好幾頂轎子,安放在轎廳上。轎夫臨時可以召喚,有的且養在家裏,如醫生之類,名之曰:“長班”。

新年的遊觀,在前麵已說過,兒童最喜歡的是玄妙觀。偶然看一回戲,也要預先定座。聽書是要個耐心的兒童,方才坐得住。其次,城外有個留園,城內有個怡園,兩個私家花園,也開放了讓人遊玩(都是收遊資的),倒可以消磨半天光陰,裏麵也可以啜茗,兒童們都是家長帶了去的。

新年的賭博,在蘇州的巨室中也有之,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兒童中的賭具,一為狀元籌,二為升官圖,別的都不許賭。我家裏有一副象牙的狀元籌,刻得很工細,但一過新年,將近開學,祖母便命令收起來了。我們一家都不喜賭,隻有祖母,她會“同棋”一種,也是四個人坐著打的,規律極嚴。蘇州上等人家,往往玩此。至於後來流行的叉麻雀,當時蘇州看也沒有看見。“挖花”,卻是老早就有的,但那些都是橋頭巷口的轎夫們玩的,上等人不屑玩此。

元宵古稱燈節,在古時必有燈市,就是稱之為上元燈的,在我兒童時代,覺得也沒有什麽了不得。兒童們不過是放花炮,買花燈,以應景而已。況且在那個時期,已經將要開學,兒童們是想心事,收骨頭的時候了。倒是正月十三日起,宋仙洲巷猛將堂裏的大蠟燭,足以哄動一時。這一對大蠟燭,足有一百餘斤,是城廂內外的蠟燭店家共同供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