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何先生故世後,父親正預備為我別延一師,恰值我們的房東姚和卿先生,決計於明年之春,在家裏開門授徒了。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於是祖母和父親,就命我拜姚和卿先生為師,而向他受業了。

姚和卿是我姑丈寶森,姻伯鳳生的堂侄,論親誼我和他是平輩,在平時,我叫他為和卿阿哥。而且朝夕相見,因為我家與他隻隔一層板壁。但既已拜他家為師,父親就命令我改口呼他為先生了(按蘇俗對於受業師稱先生,以示尊敬,在書柬上,則稱“夫子大人”下署“受業門生”。在他省則呼“老師”,不喚先生的)。他的夫人,本叫她為嫂嫂的,現在也改呼為師母了,但她很謙抑,仍要我呼她為嫂,不要呼她為師母。

其時,姊姊已不上學了,讀過什麽《閨門訓》《女四書》,又讀過半部《幼學瓊林》。祖母說:“既不在家裏請先生,女孩子出門附讀不方便。”於是在家學習女紅了。吾母親的刺繡頗精,教她學習刺繡,祖母有時給她溫理舊書。姚氏表兄,本來也可以向和卿先生就讀,但他的父母不讚成這位堂侄,而鳳生先生家裏,也另請了先生,他就在那邊附讀了。

正月開學,學塾就設在第二進的大廳上。這大廳已是很古舊了,窗欞都朽壞,地磚也裂了縫,但從前造的房子,身骨都極堅實,故家巨宅,要給子孫數百年住下的計劃。大廳是三開間,和卿先生隻用西麵的一間,他教木匠去做了四隻大書櫥,把這西麵的一間夾開來。

留出一扇門的空隙,掛了一個門簾,這便把大廳分開來了。但書櫥沒有加漆,隻是白木的,倒也清潔。這等號稱書櫥,其實等於書架,也不過堆砌一些學生們的書籍而已。其時都是大本線裝書,沒有洋裝的,所以每一學生,都是破破爛爛的一大堆。

裏麵一張方桌,一把圈椅,是先生坐的。桌子上一方墨硯,一方朱硯,以及墨筆、朱筆,為圈點批評之用。此外還有一把戒尺,就是古名“夏楚”者,倘然有頑劣不率教的學生,那是要打手心的(從前有些鄉村學堂,還有要打屁股的)。學生們則散坐在周圍,有的是方桌,一張方桌可坐三人,半方桌則坐一人,較為舒適。椅子是方型,或長方型,如果先生家裏沒有這許多椅子,可能叫學生們自己帶椅子來上學。

這一回,姚先生招收學生(名曰:“設帳授徒”。俗語說來,就是開了一爿子曰店),學生倒來了不少,連我在內,共有十二三人,也算桃李盈門了。但是程度不齊,最大的一位是十八歲(黃築岩君,這位同學,他在五十歲時,我還見到他,是一位老畫師),年紀小的僅七八歲,過於小的開蒙學生,姚先生聲明不收,像我們八九歲至十二三歲,卻是最多。

姚先生是一位名諸生(即是進過學的高材生),他的筆下很好,為人極勤懇而開通,好像去年也館在人家,今年才回來開門授徒,當時貼了紅紙條在大門外,上寫“內設經書學塾”,這便是開學店的招牌了,於是附近人家都來從學。不過姚先生也要選擇一番,有些太下流的孩子們,他也不收。為了他的學生整齊起見,也要問問那些學生的家庭關係,一個學塾裏有了壞學生,便足以驅逐好學生。

我在姚先生學塾裏讀書,似乎比關在自己家裏延師教讀時候,要開展的多了。雖然從最後一進的屋子裏,走到大廳上,未出大門一步。一則,我年紀漸大,知識也漸開;二則,有了十一二位同學,知道了小孩子許多不知道的事;三則,姚先生每晚有講書一課(在將近晚間放學時)。那是對大學生們所設的,我們小學生聽了,也有一些一知半解哩。

我最懼怕先生不在塾中,這十一二位同學鬧起來,真有天翻地覆之勢。但我也喜歡先生不在塾中,往往有新奇的事出現。有一天下午,先生出門去了,學生大起活動。那個大廳的庭院,倒也寬闊的,隻不過亂草叢生,蕪穢不治,蓬蒿生得過了膝蓋。有一個學生,在庭角小便,看見一條蛇,在草叢蜓蜿而行,便向同學驚呼起來。

一個大學生,便衝出庭院,說道:“打死它。”又一個同學說道:“捉住它。”但大家說:“蛇是有毒的,不如打死它。”於是即有一人,拿了一根門閂來打它。他們記得一句成語:“打蛇打在七寸裏。”因此真個用力在七寸裏亂打。蛇負了傷,還是拚命地逃,有一句俗語,叫作“蛇鑽的窟窿蛇知道”,這種舊房子,多的是牆頭縫,蛇便拚命地向牆頭縫鑽去。有一位同學呼道:“不好了!給它逃走了!”有一位同學奔上去,蛇的身子,一半鑽進牆頭縫,它的尾巴,還拖在外麵。他便雙手把蛇尾拖住。但蛇尾很滑,他抓不住,便大呼“幫幫忙”,於是另外一位學生,也來幫著他,就是所謂“倒拔蛇”者,把那條蛇,拉出牆頭縫裏來了。

那位年長的學生,可稱是捉蛇能手,他倒提了蛇尾,隻管把它向下抖,蛇也無力掙紮了。又是一頓門閂,蛇也已經半死了。打死了這條蛇,怎麽辦呢?一個學生主意,說是:“把它丟在河裏。”(桃花塢是沿河的,但沿河多造了房子。)年長的學生,提了蛇尾,將要擰出門口,可是門口開了一家裁縫店,他們的開店娘娘不答應,不許擰了死蛇,在他們的店堂裏經過。她說:“打死了蛇,它是要來討命的。”說了許多迷信的話。

這可怎麽辦呢?有人主張,不如把它火化了吧?大家也以為然。因此到鄰家,討了稻草茅柴,把它燒起來。不想驚動了住在隔壁鬆下清齋的大書家姚鳳生先生,他聽得外麵一片喧鬧聲,又見庭中轟然的火光,問起什麽事?學生以實告,鳳生先生大罵,“你們這班頑徒!”及至和卿先生回來,他又喚他去訓斥一頓(和卿先生是他的侄子)。先生回到學塾裏,除了我們幾個小學生,對於此事無份外,打了一個“滿堂紅”。

這班同學中,除了一位黃築岩兄,是一位畫家,又是一位醫家,前章曾述過。還有一位姓王的,已忘其名,本來是一個水木作頭的兒子,後來自己便做了大包作頭,並且在上海包造大洋房,很發了一點財。偶然在上海一次宴會上遇到,談起來,方才知道是同學。他有兩隻招風耳朵,當時我們叫他“大耳朵”,他是蘇州的香山鎮人(蘇州的水木工匠,都是香山人),直到我們敘舊時,他的香山口音,還不曾改變過。

和卿先生的開門授徒,大概不過兩年多光景呢?他便出外作幕去了。原來他和吳清卿(名大澂)為至戚。吳放了湖南巡撫,便招了去,在撫院中,他當了“朱墨筆”(即代批公事,此職,惟督撫衙門始有之)。說起吳清卿,蘇州有兩個吳清卿,一為做湖南巡撫的,蘇人稱為貴的吳清卿;一個便是我舅祖,我祖母的弟弟,號稱蘇州首富,蘇人稱為富的吳清卿。後來這兩個吳清卿的孫子,都成了畫家,一個吳湖帆,一個吳子深。

和卿先生初名元豹,後因元豹兩字,音同元寶,改名為元揆。他是一位廩生,文學很優,字也寫得很好,為人忠厚誠篤,但他的同族中,說他是書呆子,呼他為“瓦老爺”(蘇州人嘲笑忠厚老實人,有此名稱)。他自從作幕以後,便拋棄了教書的生涯,以保舉及捐資,得知縣職,到江西去候補,做過了幾任知縣。他的兒子號學洲,學洲的兒子名賡夔,筆名蘇鳳,是一位名記者,以親誼的關係,我比他長兩輩,所以蘇鳳呼我為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