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的名稱,自古有之,史不絕書。我於六七歲就讀家塾時,即知所謂孔融讓梨,陸郎懷橘的故事,還笑說,這何足異,我亦能之。但今昔時世不同,兒童的知識有超越成人的,為善如此,作惡亦如此。不過家有一早熟的兒童,有才學,有道德,總是宗族的光榮,社會所稱譽。近代以來,易實甫先生以神童稱,我試略述其事:
易實甫先生,名順鼎,號哭庵,湖南漢壽縣人。這個漢壽兩字,先前已經鬧了一個誤解,因為在《三國誌》上,關羽曾封為漢壽亭侯,後來那些為關羽寫履曆的人,竟說他是漢朝的壽亭侯,不知道漢壽是個地名,亭侯乃是漢朝一個爵位的名稱,那是不知史實,亂搞了一陣子的人所為,現在也不去說它。且說那個漢壽縣,本來也不是叫漢壽縣,叫作龍陽縣,因為這個龍陽兩字實在難聽得很,從前在戰國時代有一個叫龍陽君,以男色事人,所以後來文人筆下,說到龍陽兩字便代表了同性戀愛。此刻已經為漢壽了,可是跟易實甫開玩笑的,還是稱他為“龍陽才子”。
原來這易家在前清也是世代簪纓,易實甫的老太爺也是一位名士,出為宰官,在陝西漢中府的任上,正值國內大亂,兵禍不絕,他也統兵出戰。那時的川陝兵,把漢中府圍困起來,要殺進衙門裏來,這時實甫隻有五歲,卻從小就很聰明。據他的自述,五歲就能做詩,是他的母親教的,他的母親是大家閨秀,也是一位女詩人。到了漢中府失守,他母親企圖自盡,叫兩個差弁背著他,衝出城外,投奔大營,交給他的父親。可是他的母親卻沒有死得成功,被仆婦們救活了。這個背易實甫的差弁,剛走到漢江沙洲岸上,被匪眾擄去了,把這個五歲小娃娃,丟棄在蘆葦叢中,一塊大石頭上。
後不知如何,那個小孩子,即是易實甫,到了太平天國軍中一個啟王的軍營裏,啟王見他很聰明,問他的姓名,他也對答如流。啟王知道他是漢中府易某的兒子,倒也很為歡喜。便給他香湯沐浴,改換衣襟。你道穿的是什麽?頭上紫金冠,身上小龍袍,腳上繡花鞋,打扮得好似前朝小東宮一般,原來這些衣服,都是從一個戲班子裏沒收得來的。
不久,這個消息,漸漸傳到他的父親那裏,知道他的兒子在太平軍中,設法令人去贖取,可是啟王那裏卻是奇貨可居起來,開出的條件,要銀子幾萬兩,煙土幾萬斤,還要易實甫父親所喜歡而常騎的一匹烏雲點雪的戰馬。那個差官請見一見小主人,見他正打扮得似小王子一般,倒也親筆寫了給父親母親稟安的帖子。可惜那差官回來的時候,他老子已革職撤營,待罪軍中,哪裏還顧得到贖兒子的事。易實甫隻得隨著太平軍啟王跑,一個小孩子,還有什麽辦法呢?
後來那個啟王,為了從漢中回救金陵,剛到湖北應山縣地方,卻被清軍中那個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的馬隊衝過來,衝得啟王的隊伍七零八落。易實甫本來由四個難民背負而逃,恰巧遇著一位軍官飛馬過來,四個難民隻得跪下求饒。那軍官見那個小孩子穿了這樣的服飾,以為必是太平軍中的王子王孫,便把他帶見了王爺。這個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卻生得赤麵濃眉,長髯過腹,就像各處廟宇裏塑的關爺爺一般,坐在黃土坡一把虎皮椅子上,左右圍繚著紅頂珠、藍頂珠、孔雀翎、黃馬褂,挨挨擠擠的文官武將,就有一百餘人之多。
僧格林沁親王,這時便向這個小王子問話了,易實甫小聲小氣,王爺聽不真切,便命人把他抱將上來。易實甫在家裏早練成以手指蘸水作字,便在王爺手心裏畫起字來。王爺道:“這個娃娃會寫字嗎?”吩咐快拿筆墨與他。易實甫便將自己的姓名,和老子的姓名,一齊寫了出來。僧王抱他在膝上,很是歡喜,立即命傳應山縣知縣上來。那知縣戰戰兢兢,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王爺便吩咐應山縣知縣,設法送這個孩子回家,俾得他們家人團聚。恰巧那位應山縣知縣和易實甫同鄉,那事便順利進行,即行送信給他老子知道,才派了兩個老家人,迎接這位小主人回家。
據說易實甫在七八歲的時候,自己便寫了一篇《述難文》,如何寫法,我不曾見過。他回家以後,十五歲就進了學,是一個秀才;十七歲中了舉人,稱之為孝廉公。十五歲進學,不稀奇,十七歲中舉,便比較少了。
直指望飛黃騰達,中進士,點翰林,是個金馬玉堂人物。在清代的讀書人,誰不是這樣的想法。在當時有一句成語,叫作“宰相必用讀書人”,而清朝的製度,凡是入閣拜相的大學士,必從翰林出身,所以有才的士子,總以不得翰林為憾。易實甫雖是一個神童,又是一位才子,但是在會試上卻阻住了,五上春官,都是落第。不過他們是搢紳詩禮之家,落第盡管落第,做官還是要做的,除神童、才子以外,還有一個詩人的嘉譽,也是難能可貴的了。直到了清光緒廿八年,易實甫簡放了廣西右江道謝恩的那一天,軍機大臣榮祿,向西太後奏道:“這易順鼎是一個神童,在兵難中,僧格林沁救出來的。”因此易實甫這個神童之名,已是“上達天聽”,國內愈是震動了。
我和易實甫先生,僅見過一麵,前章曾述過,也是在北京某一宴會之所。因為他的筆名為哭庵,而我的筆名中有一笑字,一哭一笑,互相對照,資為諧謔。可是他為什麽要哭呢?這在他的詩早已說過,他是哭他的母親,據說易實甫極孝順他的母親,在他的詩中,時有所述。他太夫人逝世以後,甚至要廬墓三年,那麽他除了才子以外,還是一個孝子呢!我為什麽知道這一個故事呢?因為我那時為寫《留芳記》在北京搜集材料,是一班同文講給我聽的。是為了談起了剪辮子,有許多自命為前清遺老,把一條辮子總是不肯剪,易實甫雖然也擠在遺老隊裏,卻是毅然把辮子剪了,而且痛痛快快還寫了一首長歌,我將這長歌,錄之如下:
三戶滅秦非項梁,五世相韓非子房。
禦寇嫁衛本貧士,相如仕漢由貲郎。
分非與國同休戚,義非與土俱存亡。
眾人待我眾人報,雖事二姓誰雌黃。
何為區區數莖發,欲剪不剪心旁皇,
薄言剪之勿猶豫,賦詩聊以知其詳。
嗟我先君忤權貴,大藩三蒞慳封疆。
我生遭逢更坎坷,出入虎口行羊腸。
五上春官悉報罷,六乘夏縵皆投荒。
豈惟封疆不能到,三司直似強台強。
自從皇綱一解紐,新政舊政紛蜩螗。
西園賣鬻競煊赫,東樓賄賂且昭彰。
禮義廉恥表四維,君父夫婦廢三綱。
文官愛錢武怕死,賢士無名讒高張,
不賢者皆父盜蹠,賢者亦複兄孔方。
土崩瓦解固其所,冠裂冕毀知非常。
爛羊沐猴遍天下,乳臭銅臭爭騰驤。
侯王盡變為盜賊,盜賊盡變為侯王。
彼所操者至巧妙,金錢主義爭微芒。
或用鼓吹或運動,利器遠勝炮與槍。
不操戈矛取人國,不折一矢傾人祊。
取利祿複取名譽,胠人之篋如探囊。
爭誇革命比湯武,爭誇揖讓高虞唐。
犧牲億兆人性命,為汝數輩供酒漿。
犧牲千萬世利益,為汝數輩修囷倉。
所稱誌士尤可笑,改製易服懸徽章。
其狀非驢亦非馬,其人如羊而如狼。
為東胡奴則不屑,為西胡奴又何忙?
又有受恩深重者,高官大爵何輝煌?
國家無事則富貴,國家有事則叛降。
此世界是何世界,狗彘盜賊兼優倡。
無廉恥又無君父,無是非尤無天良。
嗟我不富不貴者,為廉所累居首陽。
嗟我不叛不降者,為節所累成翳桑。
人不負我我負人,宜多操懿與禹光。
我不負人人負我,撫衷希幸無慚惶。
嗟我如金早躍冶,誌擬天地真不祥。
昔但哭母不哭國,唐衢賈誼誤比量。
今將死忠笑非分,昔不死孝當罹殃。
我今欲為萬世殉,鮑焦徐衍同悲涼。
恐人疑我死一姓,我死一姓何芬芳。
昔非堯舜薄周公,今侶禽獸依犬羊。
聖人大盜我所歎,英雄豎子阮所傷。
臣之形生而質死,臣之發短而心長。
我發本為個人惜,微時故劍同難忘。
二百餘年祖宗物,勿剪勿伐同甘棠。
五十餘年吾身物,如妻如友無參商。
甘違禁令逾半載,時時護惜深掩藏。
有時欲作頭陀服,有時欲改道士裝。
恐人疑我忠一姓,我忠一姓殊駭狂。
微子尚言泣不可,嫌疑瓜李宜深防。
夏王解衣入裸國,泰伯斷發居蠻鄉。
今朝決計便剪去,地下本不見高皇。
下告賓友上祖禰,餘發種種天蒼蒼。
這一首《剪發詩》的古風,詩家陳散原(三立)批詳它道:“此詩噴薄而出,讀之令人笑,令人哭也。”大抵一個才人,青年時誌高氣揚,不可一世,幾經挫折,便要發這種冷嘲熱罵的文章。那位易實甫先生,始而神童,繼而才子,十七歲中畢後,原想連捷上去,像他那樣的多才博學,一個翰林總可以穩拿到手吧?誰知“五上春官悉報罷”(他詩中語),你有什麽法子好想呢?不得已做官吧,外放捐道員,也得不到好差使,剛得了廣西右江道的實缺,不久也就辛亥革命了。把他所有的功名利祿,連根帶葉,一齊鏟光,這怎不叫他要大發牢騷嗎?
這《剪發詩》可說是一頓臭罵,新也罵,舊也罵,上也罵,下也罵,罵滿人,也罵漢人。他詩中的兩句道:“為東胡奴則不屑,為西胡奴又何忙。”真是罵盡當時的中國人呢。
我與易實甫先生雖僅見過一麵,我和他的公子君左,卻是熟友,父子都是詩家,真是相得益彰。不過君左的詩,比他父親的要蘊藉多了,那是處境使然,他不曾經過似他父親這般流離艱危,隻是在風雅中度生活而已。但他的出名,也其奇詭。最初以《閑話揚州》一文,得罪了揚州人,小小地惹了一點文字禍,而成了報紙上的人物。繼又以好為對聯的人,把“易君左矣”對“林子超然”(林子超是林森的姓名),傳誦於詞人之口,顧君左的風流倜儻,亦詩如其人也。
記得有一次,還在“解放”之前,君左到台灣,曾有杯酒之歡,在座有張振宇、陳定山等諸位。他在台北還辦了一種雜誌,喚作《新希望》,是個周刊,再三要我寫一些什麽。我那時疏懶得很,也實在覺得寫不出什麽來,隻寄了幾首小詩去,那真是班門弄斧了。他的《新希望》中,附有一欄,名曰《台灣詩情》,他把我的小詩載入其中。我說:“你們賢喬梓都是詩人,我隻是打油而已。”不久,他的《新希望》便失望了,我也離開了台灣了。他的年齡還比我輕得多吧,最近又聞他先我而逝了。
寫至此,偶閱金梁的《近世人物誌》,始知易順鼎的父親為易佩紳,號笏山。在王湘綺的日記中,常述及此君。有一則雲:“易笏山每作日記輒記過自責,日日有過日日自責,亦近頑矣。”按從前的老輩,以道學自命,每日有寫功過格的,笏山想就是如此的吧?又一則雲:“聞笏山辭官,亦近知恥。”又雲:“訪笏山,門可羅雀,多談乩仙。笏山好談禪,禪客厭之。”既而又述及實甫了,雲:“易郎實甫來談,並送行卷,亦有經說,知時尚所趨,轉移為最捷也。”又一則雲:“與易郎談華才非成道之器,東坡六十而猶弄聰明,故終無一成。”又雲:“至笏山父子處久談,笏山方顛狂自恣,微箴之無益也。”人稱易實甫為神童,湘綺則稱之為仙童,其日記中雲:“為易仙童評詩稿,頗多箴糾,易或未足語此,正論宜令時賢知之。”又致書易哭庵,勸勿再哭。又雲:“仙童已為兩督所保,當以才子侍天後矣。得易仙童書,純乎賈寶玉議論。”以王湘綺的老氣橫秋,常以幽默作調侃語,亦無足異。然易家父子風範,亦可見了。
葉昌熾的《緣督廬日記鈔》亦有記載:“易實甫觀察贈所著書,一支好筆,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奇人奇才,吾見亦罕,其學問宗旨,在一滅字,自敘雲:一身滅則無一身之苦,一家滅則無一家之苦,世界滅則無世界之苦,芻狗萬物,實欲駕釋老而上之,可謂好奇矣。”其評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