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 門醫生,”另一個年輕的醫生追了過來,埋怨道,“都說了, 不能對患者說這種絕對的話啊!”

“別廢話了, 快過來給我做一助!”

對話的聲音逐漸遠去,手術室大門開了又合, 白念坐在門外的長椅上, 緩緩把臉頰埋進掌心。

走廊燈光亮起,落在白念後頸凸起的脊椎讓。

一扇門, 隔著生與死。

嚴時律坐在白念身旁,靜靜地陪他等待結局。

沒過多久,方競走了過來,提醒道:“去吃午飯吧, 手術還要很久。”

白念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

方競歎了口氣, 對嚴時律使了個眼色。

“白念, ”嚴時律拍了拍他胳膊,緩聲道,“3點了, 先去吃午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等你爸爸做完手術。”

吃飯……

等爸爸做完手術出來……

白念仰起頭,幾乎是呆滯地點頭:“好, 我去吃飯。”

嚴時律說得對,他不能在這裏倒下了。

方競點點頭:“去吧, 我先替你守著。”

白念和嚴時律一起離開手術室, 醫院食堂已經停了, 他們去外麵便利店,隨便買了一些食物果腹。

口袋裏的手機震個不停,嚴時律掏出看了一眼,是張黎陽在群裏問他們什麽時候回來,說下午還有和投資人的會議。

嚴時律低頭打字:有事,不能確定時間,你們直接談,不用管我和白念。

處理完這邊的消息,嚴時律抬起頭,恰好看到白念夾了串東西放進嘴裏。

嚴時律本來沒注意,直到他看清了那串東西,圓圓的,長滿了綠色的小疙瘩——一大串新鮮的藤椒。

這是便利店新推出的藤椒口味關東煮,每一杯,都會給客人放上一串新鮮的藤椒作為裝飾。

他一時不查,沒想到白念竟然把藤椒吃了下去。

“你怎麽連藤椒都吃了?”嚴時律扯了兩張紙巾遞給白念,“快吐了,不然你會難受的。”

“藤椒?”白念愣了愣,有些茫然,“對不起,我沒吃出來。”

竟然連藤椒都沒有吃出來……

嚴時律動作一滯,心頭隱隱有些發堵。但他終究沒再說什麽,默默陪白念吃完了這一餐。

飯後,他們回到醫院,和方競一起等在手術室外。

手術大門緊閉,白念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過了許久,他突然開口:“這些年裏,我一直在和爸爸作對。”

方競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嚴時律卻抬手攔了一下,緩緩搖頭。

白念陷入了回憶中,自顧自地說著:“高一時,他讓我從美術生轉為文化生,我表麵上同意了,但心裏卻一直沒有放棄畫畫。”

“高二下學期,我文化成績遇到瓶頸,爸爸又建議我以美術生的身份考A大。當時我雖然表麵波瀾不驚,但心裏卻在沾沾自喜。我在心裏對爸爸說:看吧,你的選擇是錯誤的,最後我還是要學畫畫。”

“大一時,爸爸就讓我轉專業學經濟學,我一直拖,一直拖到了大二下學期。我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我以為自己在這場鬥爭中勝利了,卻不曾想到……”

“我之前明明答應了媽媽,以後要好好照顧爸爸。”白念的聲音逐漸低沉,壓抑的聲音自掌心裏傳來,“可我隻顧著和他吵架,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傷心,就連他病得這麽重,我也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方競別過臉,兀地紅了眼眶。

嚴時律握住白念顫抖的掌心,沉聲道:“這不是你的錯。”

“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但並不是他們的附庸。”嚴時律

看著他,聲音緩慢而堅定,“這些年裏,你滿足了你父親對你的期待,同時也努力守護了自己的夢想。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更何況,子女與家長產生矛盾很正常。但至少現在,你還認認真真地守在他病房外,真心實意地為他擔憂。”

白念仰頭看向嚴時律,他想說些什麽作為回應,但張嘴卻發不出聲。

他眨動眼皮,眼睛卻一片幹澀。

他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白念垂下眼簾,他對自己的淩遲還沒有結束。

他又想起了春節時……

寒假放了足足30天,他卻隻在家呆了一周,而其中與白文浩見麵的時間,竟然隻有短短兩個小時。

白念回想起了那次短暫會麵中,白文浩蒼白的臉色。爸爸明明早就生病了,他卻隻顧著畫畫,一點都沒注意……

白念低著頭,無邊的愧疚幾乎把他拉入深淵。

“白念。”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白念仰起頭,看到方競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交給他:“這是方院長讓我轉交給你的,他說手術失敗,就把這個交給你。”

手術失敗?白念兀地睜大了眼。

“當然,我不是說現在手術就失敗了,”方競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連忙搖頭解釋道,“我隻是覺得,現在是時候給你看了。”

白念抬頭看了嚴時律一眼,後者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爸爸留給他的信?

白念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撕開封條,拿出了裏麵的信紙。

是白文浩的字跡,還能聞到墨水的油墨香。

“念念好,展信佳:

很抱歉,最後以這種方式與你道別。請原諒你這個失敗的父親吧。

時光易逝,轉瞬已是二十餘載。你出生那日,我至今卻仍曆曆在目。

那時你隻有巴掌大,紅通通、皺巴巴,來到這個世上還未曾哭,就開始對我笑。吾心歡喜,卻因為害怕弄傷你,遲遲不敢接近。

直到次日,你在睡夢中抓住了我的手指。那是我第一次抱你。

我和愛人念你已久,因此為你取名白念。

我與你母親皆是任性、天真之人,一心鑽研學術,不通人情世故,且家境清貧,僅靠著大學微薄的工資過活,養育著你。幸而你從小乖巧懂事,不貪名利。若無意外,我們生活也算圓滿。

可惜你母親在五年前罹患癌症,我多方求助依舊無門,後聽聞國外有一醫生,專攻此疑難雜症。但路程顛簸,價格不菲,我花光了所有積蓄,亦祈求親朋相助,依舊無解。

前半生,我活得恣意盎然,視金錢如糞土。我拒絕企業豐厚年薪,選擇與書香作伴。愛人在側,愛子在懷,我曾以為我此生無憾。

直到我親手把你母親下葬。

我這才憾然察覺,一個人追求理想固然值得欽佩,但人活於世,也難免要為財米油鹽所累。

隨後,我辭了大學的工作下海經商,略有辛苦,但成果尚可。可惜我忙於工作,忽視了對你的陪伴。等我回神才得知,我們的關係已經一天天疏遠。此為我人生第二憾。

我不能滿足你感情上的需求,隻得把希望寄托於,給你提供更好的物質支持。

我為你成立了一項信托基金,規模不大,但足夠保你生活無憂。待我死後,方秘書和律師會替我處理相關事宜。你也可以繼續學習油畫,不會再被生活所累。

第三憾,我明知你喜愛畫畫,卻以為你好的名義,一意孤行地強迫你學習經濟學。

幸而你一心向誌,不被外界所累。我才能看到那個獨當一麵,光彩奪目的你。

父親以你為榮。

最後,我還有

一願。

待我死後,請你把我安葬在謝央墓旁。墓地已備好,墓旁有一株桐樹,每到清明時節,白色繁花便落滿墳頭。

吾妻甚喜。

拙墨有限,不盡欲言。

望吾兒安好。

——白文浩,寫於S市,20xx年3月8日”

白念一字一句讀下來,眼淚逐漸模糊了視線。

當他讀到最後那一句,終於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眼淚從眼中滾落,濕了信紙。

自從媽媽去世後,白文浩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整天就隻知道賺錢。當初白念還以為爸爸變了,原來是這樣……

白念從來不知道,爸爸竟然有這麽多難處。

原來他從大學辭職,不是因為愛錢,而是因為當初沒有足夠的收入給媽媽治病,不想此類的事情再發生。

原來爸爸不願自己以畫畫為生,也不是覺得孩子是個窮畫家讓他沒麵子,而是真的擔心他未來會為生活所苦。

爸爸為他做了這麽多,他卻什麽都不知道,還一個勁兒的和他吵架,生氣,不理解他……

更多的眼淚落了下來,暈染了紙上的筆記。

白念不敢再哭,連忙用手背擦掉眼淚。然而眼睛就像是漏了水的水龍頭,眼淚怎麽擦都擦不完。

他努力讓自己停下來,然而卻發出一陣抽噎。

“別忍著,”嚴時律用紙巾幫他淚,輕輕把他攬入懷中,“想哭就哭吧。”

白念再也忍不住,在嚴時律懷中失聲痛哭。

白念哭了很久,最後實在是哭不出來了,就繼續坐在椅子上,哭得通紅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手術室大門。

一直等到傍晚,手術室終於打開。

白念蹭一下站了起來:“醫生,我爸爸他……”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忐忑過。

醫生揭下口罩,衝他笑了一下:“手術很成功,你們稍後可以去探望了。”

白念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謝謝醫生,真的太謝謝您了……”

這次手術很難,術後有專業的康複團隊進行術後管理。白文浩被安置在ICU裏,白念隻得透過玻璃窗,看著裏麵被插滿管子的父親。

次日下午,白文浩終於醒了過來,但還不能說話。白念穿著隔離服進去,隻呆了很短的時間。

三天後,白文浩終於轉移到普通病房。白念第一時間趕了過去,撲倒在他床邊:“爸爸!”

“放心,我沒事了。”白文浩抬手拍了拍白念的腦袋。

感受到爸爸冷麵背後的柔情,白念鼻頭一酸,又哭了起來。

白文浩不太擅長處理這種場麵,有些笨拙地安撫:“好了,我現在沒事了,別擔心。”

白念卻還在哭,眼淚越掉越凶,還不停地向他道歉。

白文浩沉默片刻,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抬頭看向方競,冷冷道:“你把我的信給他了?”

方競:“……”

白文浩麵色頓時一沉:“我不是讓你我死後再給?”

“這怎麽可以死後再給?你死了人就沒了!”一直埋頭哭的白念突然抬起頭,凶巴巴地數落他,“爸爸你怎麽能這樣?什麽事情都不告訴我,還好方競哥哥把信給我了,要是他不給,你還打算繼續瞞著我嗎?”

白文浩:“……”

白念聲音很大,語氣很凶:“你不要怪方競哥哥,不許扣他的年終獎,是我自己要看的!”

父子兩在病房中對峙,最後還是白文浩妥協了。

他歎了口氣,緩緩道:“好好好,我不扣他的年終獎,我不僅不扣,我還給他翻倍,現在你滿意了吧?”

白念頓了

頓,又補充道:“那你最好也別半夜叫他來加班。”

白文浩:“你怎麽知道我半夜讓他加班?他說的?”

方競頓時就慌了,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沒有,”白念卻搖頭,“我看他微信狀態看出來的。”

方競隱約鬆了口氣。

沒想到下一刻白念又說:“而且他經常加班,都沒時間陪女朋友了。”

白文浩:“方秘書你談戀愛了?”

“……”

方競突然老臉一紅,胡亂地應了聲是,然後借口有工作要處理,離開了。

白念伸長了脖子,滿臉八卦:“他是不是害羞了啊……”

“那你呢?”白文浩突然問他。

白念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麽?”

白文浩:“你不也談戀愛了?”

白念:“……”

糟糕,他都忘了這件事。

白文浩:“你不是說,等我出院了就帶她來見我?”

“額,我確實說過……”白念看了一眼病房門口的嚴時律,有些心虛。

他倒是不介意把嚴時律介紹給爸爸,但是他都還沒出櫃,要是就貿貿然說自己交了個男朋友,萬一直接把白文浩氣得病倒,那就得不償失了。

白念收回視線,遲疑道:“就是現在可能有些不太方便。”

白文浩沒有多問,他目光順著白念看向門口,好奇道:“門外的是誰?”

“嚴時律,”白念主動介紹,“就是媽媽的閨蜜,李卓阿姨的兒子。”

“我知道,”白文浩有些意外,“沒想到小嚴都長這麽大了。”

“對啊,”白念也忍不住吐槽,“他身高快有一米九了,也不知道吃什麽長的。”

白文浩:“這些天都是他陪著你?”

“嗯,”害怕對方看出了什麽,白念點了點頭,連忙解釋道,“我們一起過來參加比賽的,張黎陽他們和投資人談合作,嚴時律在醫院陪我。”

白文浩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白念隱約鬆了口氣,卻不曾想下一刻,白文浩又道:“你叫小嚴進來一下吧,我想和他聊聊。”

“啊?”白念愣住了,下意識幫嚴時律說話,“您該不會要為難他吧?”

“我為難他做什麽?”白文浩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我是謝謝他這些天對你的照顧。”

“啊……原來是這樣,那我去告訴他!”

白念有些尷尬,一溜煙兒跑到嚴時律麵前,慌張道:“我爸爸叫你進去,說有話要跟你說。”

嚴時律第一反應就是露餡了,神情霎時凝重起來:“叔叔知道我們在一起了?”

“沒有呢,”白念搖頭,小聲道,“我還沒敢告訴他,他說是想當麵向你道謝。”

怕嚴時律多想,他又忍不住補充一句:“我藏著你不說,你不會難受吧?”

“怎麽會,”嚴時律抬手想捏白念的臉,但最後還是克製地落在了他頭上,緩緩道,“白叔叔剛做完手術,現在不告訴他才是正確的。”

“嗯嗯。”白念點點頭,“我準備潛移默化熏陶他,一點點給他打預防針。”

嚴時律笑了一下,點點頭:“那我先進去了。”

白念本來也厚著臉皮跟了進去,卻不曾想剛進去被白文浩趕了出來。

“說什麽啊,都不讓我聽……”白念皺著鼻子站在門口,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

等了十幾分鍾,嚴時律終於出來了。

白念立刻站了起來,好奇道:“爸爸給你說什麽了?”

嚴時律沉默地看了他兩秒,這才搖頭:“抱歉,我已經答應他了,這件事要對你保密。”

“連你也不說?”白念叫了起來,但在醫院裏他不敢太大聲,他隻是拉著嚴時律衣袖,一邊小碎步跟上,一邊細細密密地問,“快告訴我,爸爸跟你說了什麽啊。”

嚴時律不回答,白念又說:“我們才在一起幾天,你連這都不願意告訴我了?”

“嚴時律,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嗚嗚嗚……唔……?”

白念還沒演完,人突然就被推進了安全通道裏。

周圍光線霎時暗了下來,白念被嚴時律推到牆上,被強行封住了嘴唇。

“嗚嗚嗚……唔唔唔……”他用雙手捶打嚴時律肩膀,卻隻是被更加強勢的攪弄。漸漸的,白念雙腿開始發軟,大腦逐漸變得一片空白。

這時,嚴時律終於停了下來。

“這種話不許再說了,”他捧著白念臉頰,聲音低啞的警告,“你要是再說,我就像這樣懲罰你……”

“還有這種好事?”白念眼前一亮,毫不猶豫,“嚴時律,你不喜歡我了。”

嚴時律:“……”

白念不滿:“你怎麽不懲罰我了?快來狠狠懲罰我啊!”

嚴時律咬牙,惱怒地堵住白念嘴唇。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真的,拿白念沒有一點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