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距離殿試還有幾日,禮部小吏送來兩套衣製。

一套是貢士服,是參加殿試當日穿的,有一方儒巾、一件素色內衫、一件青色的圓領棠苧襽衫,還有藍色絲質腰帶和一雙黑緞朝靴。

青色衣製意味著他們已踏入為官之列。

另一套是新科進士服,是傳臚大典上穿的,同樣包含巾、袍、革帶、靴等,最特別之處是進士帽,貼合男子發冠,與烏紗帽相似,其後展腳係有長長的垂帶。

清逸風流。

大慶殿試不設罷黜,新晉貢士最不濟也有同進士功名,所以禮部把新科進士服提前送來。

“牡丹開盡狀元紅”,若是能奪得金榜榜首、狀元功名,天子為表對新科狀元的恩寵,還會賞賜一套緋色的狀元禮服。

簪花披紅巡遊皇城,這是獨一份的。

裴少淮將上身試了一下兩套衣服,略有些偏大。雖是丈量身段後定製的,禮部為了避免出現差池,一般都會做大一些。

“娘親替你補一補針腳。”

林氏拿走衣物,一來是收一收衣寬,讓兒子穿上更加合身得體,二來衣製是趕出來的,針腳稀疏,有必要再縫得緊實一些,以免關鍵時候開縫。

夜裏春寒更甚,裴少淮欲關上窗扉,五指染上寒霜,叫他多清醒了幾分。

案上擺著長卷,上頭寫著曆年的殿試策問題目——癸酉科考的是“學校教化、田製馬政”,丙子科考的是“求賢任能之道”,己卯科考的是“帝王之功德”……治國治民、屯田領軍、教化求賢皆有涉及,有時以小見大,有時又出題宏大。

殿試是天子親自出題,沒有什麽規律可言,全看君主喜好。

可以順利奪得狀元之人,無不是通曉本朝時事、縱識古今者。

一旁還有幾篇裴少淮所作的策問文章,篇幅三五千餘字。和以往的考試相比,殿試的策問文章算得上是長篇大論。

這幾篇文章言之有物,好則好矣,卻不是合格的殿試文章。

幾日前,徐尚書閱後曾道:“賢侄見解獨到,文風醇厚,若論筆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隻是殿上做文章時,還需以臣子之態,寫臣子之言。”

殿試是聖上親自選臣,君主在上,人臣在下,這是主基調。

所以落筆時,要先頌揚君主治國之功績,才能緩緩轉入針砭,研提對策,最後還要補上一句“臣不識忌諱”懇請聖上體諒臣子的莽莽之言。

裴少淮的這幾篇文章太“直”了。

不過徐尚書又道:“聖上喜直言、真言、實言,賢侄的文章見解,與聖上平日朝上諭言頗有相通之處。”

裴少淮了然,君臣高下懸隔,他還需換個筆法來寫文章。

四月初七,三百零三名新晉貢士來到禮部衙門,由禮部和鴻臚寺官員教習他們基本禮儀後,歸去等待殿試開考。本是有三百零九個學子上了杏榜,有六個因消息傳回家中後,高齡長輩或大喜安辭,或了無遺憾而去,六人按照孝製隻能三年後隨下一批再參加殿試。

……

子規初啼四更寒,天際半明半暗。

四月初九這一日,裴少淮穿上貢士服早早來到紫禁城外,等待禮部領入皇城。即將進入高牆之內,見到一朝天子,裴少淮盡量壓製住自己的思緒,使自己平靜下來。

不少學子來著比裴少淮早,正在低聲交談結識,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並排而行。

姐夫身子已經痊愈,精神頭不錯。

“內弟可緊張?”陳行辰問。

裴少淮搖搖頭,輕快言道:“我盼著可以早些結束,可以放肆一回,去賀相樓好好吃一頓。”

陳行辰也笑道:“內弟是會元,無論如何都出不了榜十的,確實可以提前準備賀宴了。”

一縷光從地線透出,天際露白,禮部左侍郎前來唱點人數,裴少淮居於首位,一眾學子跟隨左侍郎來到承天門前。

兩列金吾衛守於門前,嚴陣以待,學子們受金吾衛搜身後,得以進入皇殿。

殿試是科考最後一道考試,規格最高,是以設在皇宮的主殿——皇極殿。裴少淮來到皇極殿前時,恰好初陽升起,屢屢金光照在宮殿上,格外莊嚴。

金瓦掛金輝,朱牆映官服。

隻是初初到了大殿前,離殿試還有一兩個時辰,可學子們已經感受到了皇城的威嚴,閉不做聲,聽從禮部官員的安排,分列站於丹墀的東、西兩側,靜候天子、考官的到來。

天大亮,京內文武百官也來到殿前,按序站列。

時辰到,鴻臚寺卿升殿。

聖上踱步入殿,裴少淮站在前排,依稀能聽聞些動靜,但此時要低頭作揖,並不能抬頭去看。

鳴鞭,樂起。

鴻臚寺卿高呼“行禮”,學子們跟隨文武百官行跪拜禮,起身靜候。

殿試執事官為當朝首輔樓閣老,聖上將策問題目交予內官,送到樓閣老手中,樓閣老宣布考題道:“乙酉年皇極殿前,天子策問天下貢士,攬有識之士,製南北文章,今策問……”

策問題目有數百字,先是說明了相關時事,最後一句才是關鍵策問。

今年所取的時事是某布政司百姓失了田地,恰又遇旱荒之年,於是流民群聚,生了動亂,頻頻圍攻朝廷衙門和衛所。

樓閣老最後道:“……民患迭起,何以消除?”[1]

宣讀策問題目完畢,除執事官、受卷官、巡綽官等考官以外,文武百官紛紛退場,學子們來到殿前入座,準備答題。

時間為一日,日落為準,不得掌燈作答。

裴少淮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坐下的時候才得以借餘光見到當朝天子。

隻見聖上身著皮弁服,上是絳色交領大袖衣,下裳前後係有數條襞積,不怒自威。

當朝天子四十餘歲,略一望去的時候覺得平易近人,可細品又能感受到隱隱的威懾——帝王之氣不流於言表,而內斂於體。聖上不是新帝登基,也不是垂暮之年,他正處於恰恰好的年歲。

裴少淮怕再看下去會擾亂自己考試心緒,於是果決收回了目光,伏案沉思,準備作答。

諸不知他偷偷望向天子的時候,天子也早已注意到這個渾身透著文氣的青年人,上下打量。

周遭學子似乎也心神未定,落筆聲寥寥。

過了半個時辰之後,聖上退場,由執事官、巡綽官監考,氣氛和緩了不少,筆墨落紙的沙沙聲如春蠶食葉。

可裴少淮久久未能落筆。是因為沒有思緒嗎?非也。

其實從他聽完題目開始,他心間就不由自主浮現了文章思路,但理智告訴他,這個思路太“直”了,未必能讓讀卷官、天子所喜。相反,他若是換一條思路去寫,平穩發揮,再將以往一些獨到的見解摻進去,也能得一篇上好的策問文章。

如此,借著會元的頭銜,他便可爭一爭一甲三鼎,二甲前七保底。

案上卷子潔白無字,它會成為甚麽模樣全憑裴少淮手中的筆,裴少淮陷入沉思,他若隻是為了小富即安,留京都入翰林,那麽眼下他已經達成目標了,無需節外生枝。

可江南水蓮池畔,他曾對鄒閣老說過“將所學所思所悟,施之於民於國於天下”。

若做不到如此,豈對得起鄒閣老的傾囊相授,又豈對得起自己的求學之道和後世之識?

這是他的立學之本。

若是此時連直言都不敢,日後當官如何為民?裴少淮心意已明,決定隨心去寫。

百姓失了田地,沒了生計,成了民患,這與江南的水賊假寇不是一個性質。

民患,先為民後為患,歸根結底本質還是“民”。民之心無非是“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人人皆有其父母妻兒,他們會疼惜家人也會珍惜田地,若非絕境摧殘,誰又肯自蹈死地呢?

是以,這道題不在於用兵,而在於治民。錯不在民患,而在上下官患。

這正是裴少淮文章“直”的地方,他認為是流民四起是布政司上下官衙無能失職,對上有負天子所托,對下有負百姓所望,將百姓堵入死路的結果。再繼續推下去,朝廷自然也有失職的地方。

裴少淮下筆時,以自己作為切入點,采用的是推己及人的寫法,一點點宏大。

隨後,裴少淮又從“賦斂之重,征徭之困,田地之失”幾點談論對策。

為何朝廷屢屢禁止權貴從百姓手裏大片購置田地,可仍源源不斷有百姓自願賣給豪武權貴呢?無非是有些地方層層賦斂過重,自己種田還不如給人作佃農。

解決之道在於“修內治,布恩信,重守令,節財賦”。[2]

文章未必寫得夠全麵,但已寫明了裴少淮的真摯想法。他素日裏聽聞父親、徐尚書說,聖上是個重視農桑、肯聽直言的君主,想來這麽一篇策問文章即便過於“直”,但從民生出發,也總不至於讓聖上厭惡怪罪。

最終寫完,足有四千字,長度恰好。

裴少淮惜時,未用午膳,肚中咕咕作響,又看到皇極殿的影子已經拉長,布滿整個殿前中庭,才後知後覺此時已過申時,日落在即。

周遭學子亦有不少人轉入收尾,檢查卷子。

檢查無誤後,裴少淮帶著卷子到東角門納卷,到皇極殿外等候所有人出來,由禮部統一領他們出宮。

大抵是事已成定局,裴少淮反倒鬆了一口氣。說起來,一路參加科考,他第一次心中沒底,不能預料到自己能名列幾許。

他的文章,首先要得讀卷官賞識,送到文華殿沈閣老處,被選為前十卷,才能送到禦書房聖上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