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船的賊寇猶如斷了鰭的魚,望水而不能遊。

船隻是水寇們生存的根本,自是萬般重要,不可或缺。他們上岸搶糧,留有不少人在船上放風、看守。如遇強敵雖不能戰,但速速揚帆開船遁走總是不難的。

為何會遭人連片燒光?

夜色海麵上,一隻隻燃燒的船隻,濃煙烈火,恍若水上火蓮。見此情形,賊人頭目眼冒血絲,麵目猙獰,愈發覺得是遭了暗算——城有重兵鎮守,又有分隊繞後燒船,斷他們後路,這不就是甕中捉鱉嗎?

若非有人提前暴露他們的行蹤,州衙豈能安排得這麽周密?

“頭,咱們怎麽辦?”

頭目思忖,臉上露出狠色,才道:“帶著弟兄們往南走,先逃過追捕,再等島上派船來接我們。”

……

太倉州城,州衙門前。

衙役、民壯們嚇退了賊寇,守住了太倉州的糧食,百姓們未失分毫。此時,他們士氣高漲,整裝待發。

“依照大慶律,與敵寇鏖戰,良民殺寇一名可抵五成糧稅,衙役殺寇計功,賞銀升官。諸位,失了船隻的水寇隻能在地上逃竄,宛如失了巢的螻蟻,見縫就鑽,他們不僅僅是水寇,還是糧稅,是賞銀,是功績!諸位可願意隨本官殺出城去,追捕賊寇?”

“願意!願意!願意!”

喊聲之氣勢,可以與衛所正規軍比肩。

鋤頭鐵鍬長犁,工具雖簡陋一些,但勝在人多,民壯們三五人成組,膽壯了不少。

正在此時,今夜的另一位主角——冷千戶,帶著千餘兵馬姍姍來遲。一如裴秉元春日上任時聽見的步伐聲,整齊沉穩,卻不慌不緊。

冷千戶策馬在前,以為還同以往那樣順利——裝模作樣追賊,包圍州衙請賞。

誰料城內通火通明,街上絲毫不見賊寇痕跡,各家各戶也無哀嚎慟哭。

來到州衙前,裴知州負手站在最前麵,身後是長長的民壯隊伍,特地等候鎮海衛冷千戶的到來。

“冷千戶率兵前來,是遵衛指揮使之命,前來抵禦追捕賊寇的罷?”裴秉元大聲發問道,先聲製人。

冷千戶見此場景,猜到形勢有變,遂隻能應道:“正是,衛哨報有賊寇來犯,衛指揮使心憂太倉州百姓,命本官率隊前來殺寇。”

“冷千戶來得正好。”裴秉元順著冷千戶的話往下說,道,“賊寇攻城不舉,四處逃竄,已潰不成軍,請冷千戶率隊隨本官出城,一同追捕賊寇!”

冷千戶萬沒有想到裴秉元會提如此要求,心中沒底,麵露猶豫之色。

裴秉元追問:“冷千戶是不肯,還是不敢?”聲量放大。

冷千戶推托道:“本官身為武官,受衛指揮使統領,恐怕難以遵裴知州之命。”

“方才不是說衛指揮使派爾等來抵禦追捕賊寇麽?現下,冷千戶又換一套說辭來搪塞本官,莫非衛指揮使的話在行伍之內並不作數?”裴秉元道,語氣中滿不屑和嘲諷,“若是如此,豈不叫人恥笑?”

未等冷千戶回話,裴秉元又道:“也罷,時不待我,冷千戶不敢去就請自便罷。”轉身對身後的衙役、民壯們道,“莫讓賊寇逃遠了,我們走!”

此番,裴秉元不僅僅下了鎮海衛的麵子,還漲自己人的士氣。

“冷大人,咱們如何是好?”副千戶低聲問道。

“跟上去。”冷千戶下令。

橫豎這個時辰,賊寇們應該已經上船出海了,陪這位知州老爺白跑一趟又如何?免得日後鎮海衛被人詬病。

萬一落了衛指揮使的臉麵就不好了。

冷千戶這般想。

……

小山包上,雜草叢裏,賊寇頭目看到底下追兵們舉著火把,拉網式鋪開四處搜尋,又見身著甲胄的士卒也在其列,數目不少,帶隊的那人正是冷千戶,身姿魁梧。

他認得。

賊寇頭目氣得牙癢癢,咬牙切齒。

“頭,那姓冷的出賣了咱們?”

“他不過是個圍在主子跟前討骨頭渣子吃的。”賊寇頭目目光凶狠,又道,“我原以為,王指揮明年才急需軍功升遷,今年還可繼續合作,沒想到他這麽急不可耐,早早就動了歪心思。”

頭目啐了一口,道:“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梁子結下了。”

他對身邊幾個兄弟說道:“走,叫上幾個領頭,咱們往北走。”隻有順利逃出去,才能再謀後路。荒年裏,隻要有了幾個頭頭,很快就能拉起一支新隊伍。

“是。”

……

夜色遮人,夜裏追捕不算順利,一夜下來,隻追捕到幾十個落單藏匿的賊寇,從他們口中知曉,賊寇頭目帶著大部隊往南逃竄了。

等到天色大亮,全城百姓都投入到搜捕賊寇的隊伍中,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立馬報給衙役、民壯。

幾日之後,往南逃的隊伍被追上,逼到了海崖上。數日的逃命,他們身子疲乏,已無頑抗之力。

計數後,裴秉元此番領隊共擊殺、逮捕了一千兩百餘名賊寇,此數在軍功中並不算卓絕,然則,在州衙、縣衙等地方官長中,這份功勞十分顯眼、難得。

光靠衙役、民壯能取得此數,有幾人能為?

……

州衙後院,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

這段時日,餐桌上總能見到各種各樣的瓜豆蔬果,農家雞鴨禽畜,變著花樣來。

有許多菜品是裴秉元、林氏在北邊不曾吃過的,嚐起來新鮮又美味。

或是州衙衙役送來的,或是百姓送到州衙裏的,挑的都是最好的。

裴秉元叮囑林氏道:“可不能白拿他們的,今年雖是豐收,也僅是夠他們一大家子填飽肚子而爾,並不富餘。”

“我省得。”林氏替裴秉元盛了碗米飯,顆粒飽滿圓潤,遞過去,說道,“能推的我都給推了,若是不能推的,我也叫申二家的送銅板子去了。”

林氏又低聲問道:“今年的功績何時上報朝廷?”緊接著又道,“官人的同僚裏,可有丁憂耽誤了婚事的才俊?”

裴秉元知曉林氏的心思,應道:“功績是由蘇州府知府大人上奏朝廷,恐怕要等歲末……至於竹兒的婚事,她是個有主見的,不若等她出宮,聽了她的意思再說罷。”

林氏點頭。

……

身邊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裴少淮心無旁騖,能夠靜心學習,認真研究文章。

在東林書院裏,他和田永玏的關係愈來愈好,兩人交流學問有來有往,裴少淮同田永玏講北直隸的文章特點,田永玏則告訴裴少淮江南學子以何方式提高文章蘊意。

兩人都收獲頗豐。

……

隻是近來,裴少淮意識了一個大問題,他反思之後,自覺得自己的學識到了一個瓶頸期,文章水平總在此瓶頸處徘徊不前。

似乎他所寫的文章都很不錯,可圈可點,還被教諭們當作好文貼出。

但裴少淮翻出舊文章,原先覺得尚可的文章,再讀時覺得猶如嚼蠟,乏味可陳。

他每每落筆寫文章時,前一句剛剛寫完,後一句的思路馬上就來了。這聽起來似乎是好事,“下筆千文”,實則是裴少淮陷入了一個舒適圈內,遵循於習慣行事,所有事情都隻是重複而已。

遵循於腦中既定的思路所寫的文章,亦隻是以前文章的複刻。

隻有停筆思考,輾轉琢磨,筆下之物才是新鮮的。

裴少淮明白,他急需一個水準遠高於他之上的前輩來指導他,他才能走出這樣的困境。或是他曆事足夠豐富,看遍百態,自己慢慢去悟透。

在沒有找到這位“前輩”以前,裴少淮隻能選擇第二種方式,多出去走走、看看。大姐夫徐瞻不就是曆事之後才考得榜眼的嗎?

……

最新一期《崇文文卷》付梓印出,田永玏給裴少淮送來一本,說道:“這期《崇文文卷》卷末,有南居士的畫作,裴師弟莫錯過了。”眼中含笑,顯然意有所指。

裴少淮遂直接翻到卷末,隻見金色稻浪當中,百姓麵帶喜色,揮汗收割稻子,一把把捆好後,送回家中,又有許多孩童在田間地頭拾穗,小簍子裏插著遺落的稻穗。

好一幅百農秋收圖。畫作上題了一首詩,讚歎秋收之美,當屬農戶之喜。

這幅畫,畫的是太倉州的秋收,無怪田永玏特地提醒他要看最後一幅畫。

裴少淮又看到南居士點評北客的文章,寫道:“文章一如既往的好,然則第三股、第六股中,字句之意已在以前的文章中寫過,此番用詞用句、手法雖大有不同,判若兩文,然骨子裏是一樣的,立意未變……北客先生這段時日興許需要出去走走,時光尚早,莫急。”

此一句,一下子擊中裴少淮的心尖,顫顫。

知己也。

良師也。

南居士的話,再次證實裴少淮的自我感覺沒錯,他已經被困在某個境地中,長久矣,他確實需要突破。

其二,南居士能從數篇文章中得出此結論,說明南居士的水準遠在他之上。最後那句“時光尚早,莫急”,裴少淮反複品味,暗想,南居士是從何處看出他是個年輕人,年歲尚小,時日還長?

果然境界高了一層,能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南居士點評的不隻是裴少淮的文章,還是他當前的狀態。

裴少淮已經動了要尋找南居士的心思,遂問田永玏道:“田師兄,此畫意境甚好,於家父又有別樣意義,不知原作能否借與我帶回家中,讓家父賞閱一番?”

他說的是實話,也帶有自己的私心。

田永玏輕鬆應道:“這是自然,裴師弟在此稍等,我這便去崇文堂取畫。”

“謝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