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爺子同意讓少津赴宴,叮囑孫子小心行事,打聽明白安平郡王的意圖後,早些回來。

少津點點頭。

父親和大哥都不在京都,他身為伯爵府男丁,理應站出來守護好伯爵府。

裴少津去了逢玉軒,躊躇許久後,同小娘說了此事,道:“我省得小娘恨極了安平郡王府,孩兒也是一樣的,當年若不是他們威逼,姐姐早過上安穩日子了。”

轉而又道,“隻是……”

“我明白道理。”沈姨娘收住苦楚,盡量平靜道,“你祖父歲數大了,你父親、你大哥又不在京都,安平郡王送帖意不在請宴,這件事既有蹊蹺,你身為裴家子孫,理應過去一趟。”

說著說著,話語間有些哽噎,繼續道,“你不僅是竹兒的弟弟,還是裴家二少爺,你理應去的……你姐姐若是知曉,定會誇你長大了。”

裴少津見到小娘如此,心裏跟著一起難受。

五年了,他所看的每本書,寫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為了把自己磨得更鋒利。段夫子常常點評他的文章“立意率直,然鋒芒過盛”,要求他下筆時,多添些古意蘊意掩一掩鋒芒。

文章可以改,心性恐怕沒那麽容易更改。

裴少津安慰小娘道:“小娘,五年即將期滿,姐姐隔年興許就能承恩出宮了。”

沈姨娘失落搖搖頭,說道:“順平公主送嫁在即,你姐姐是貼身侍讀,貴人們豈會這個時候放她出來?耽誤了這一回,再等又是五年……再者,以你姐姐的性子,也未必肯這個時候出來。”進了宮中,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

順平公主覓得佳婿,順利嫁人,竹姐兒身為公主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勢必會受賞再進一階。

一個從五品的女史,也說得上耀眼了。

沈姨娘抹抹眼角,起身道:“我去請示老祖宗,看看給你準備甚麽禮件帶去。”

平日裏總是低眉順受的沈姨娘,這時微微挑了挑眉,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快,關於禮件的事,似乎心裏已經有了主意。隻不過她是個妾,想動家中財物還得有老太太點頭。

數日後,沈姨娘帶著下人,給少津捧來了一個檀木盒子,盒子外雕刻著瓜蒂藤蔓,象征綿延生息。

裴少津打開盒子,隻見裏頭臥著一尊紅玉雕塑,雕的是“榴開百子”,枝頭之上幾顆紅石榴熟透而裂開,露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石榴籽。

這尊雕塑隻是手藝精巧,玉質算不得多好。

沈姨娘眼角再次多了幾分犀利,說道:“皇親貴族的門第,講究多子多福,津兒送此過去再合適不過了。”

“孩兒明白了。”裴少津應道。

老王爺、郡王妃得了此物自然會歡喜,至於尚書府如何作想,裴若棠又會如何作想,是否會生怒氣到自己,沈姨娘、少津就不得而知了。

少津是去慶賀郡王府長孫百日宴的,何須顧及尚書府?

不管是盒子外的瓜藤,還是盒子內的紅玉石榴,都與這百日宴相合得很。

……

……

百日宴那日,少津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半肩繡著些竹葉暗紋,腰間包邊銀帶上隻掛了塊圓形玉玨,腳蹬黑緞長靴,從馬車下來後,步步生風。

白玉膚質,墨意眉目,好一個翩翩後生。

王府大門外,老王爺、郡王妃站在最前麵,世子、裴若棠站在其後,百日的王府長孫睡在紅色繈褓裏,由郡王妃親自抱著。

這等場景就很值得玩味了。看來,裴若棠想把孩子養在自己膝下的打算,是無法實現了。

不過,裴若棠也是有幾分心計的,她款款大方站在世子身邊迎接賓客,談吐不俗,未露出絲毫不喜,確有大家閨秀、正房娘子的氣度。但又不時添些捂肚扶腰的小動作,有些弱不禁風,讓人心生憐意。

“景川伯爵府來賀——送紅玉石榴一對——”大管家吆喝道。

裴少津不急不緩,收住了心緒,特意讓隨行小廝將禮件捧到安平王爺跟前,作揖謙道:“恭賀王爺喜得長孫,伯爵府略備薄禮,聊表千裏鵝毛之意,祝王府多子多福,綿延生息。”

他隻同王爺、郡王妃說了話,沒給世子、裴若棠任何眼神。

接著,少津當著裴若棠的麵打開了那檀木盒子,“榴開百子”得以示人。

一直端著的裴若棠,初見到裴少津來賀時,已經心生詫異,心態有所不穩,如今再一看這內內外外都含著戲謔之意的禮件,臉頰微微**,手心已被指甲戳出血印——伯爵府是甚麽意思?是暗諷她沒辦法為王府生得長子嫡孫,失了算盤?還是嫌她眼中釘不夠多,祝側妃多生幾子來氣她?

祖母替她籌謀了這麽多,結果因為肚子不爭氣,失了長子嫡孫這份依仗,裴若棠難免心生不甘。

偏偏她怒而不敢發聲,還要極力忍著、壓著,免得叫外人見她失了態,到處詬病她。

安平世子吃過教訓,身無武官軍職,如今隻剩一個世子身份,能不能承襲郡王爵位還要看父親的眼色、聖上宣旨,哪裏還敢像以往那樣囂張跋扈,隻能木木杵在父親身後。

安平王爺心明意會的眼神一閃而過,又馬上露出和煦的笑臉,叫人收下禮件,和裴少津寒暄道:“景川伯爺近來如何?”

“謝王爺關心,祖父一切都好,隻是這幾日老腿的毛病犯了,無法親自來賀。”

安平王爺又對郡王妃道:“讓孫兒沾沾伯爵府的才氣,短短數年,一門三傑,文武百官皆盛讚不已。”

安平王爺這是誇大了,伯爵府確有崛起的苗頭,但還遠談不上一門三傑。不過,他的態度可以窺得一二。

正如裴少津所料,王府有意示好,緩和兩府關係。

至於為何要在孫子的百日宴上,大抵是覺得當年是因此事而起,如今希望再借此事表態罷。

賀宴之後,安平王爺派人特地將裴少津留了下來,請他到會客堂裏稍候。

興許是老王爺有意安排,他聽見了老王爺和小廝在門外對話——

“二少爺呢?”

“回王爺,將軍他從南鎮撫司回來後,轉身就出了門。”

郡王次子,封鎮國將軍爵位,從一品。下人或稱其二少爺,或簡稱其將軍。

“去哪了?”

“好似還是去了戲樓。”

“親侄子百日宴,他不聲不響出去,聽個勞什子的戲?”老王爺強調這句話,卻沒有怒氣,便說明是專門講給裴少津聽的。

又道:“光天白日,戲樓裏就開戲了?”

小廝應道:“將軍自己雇了戲班子。”

“快馬叫他回來,就說伯爵府來人了。”

“是。”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快步走進來,沒有與裴少津做文人的那一套禮節,而是徑直坐下,“啪”一聲將繡春刀置於茶案上。

叫人給裴少津續茶。

裴少津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的鎮國將軍、郡王府二公子——燕承詔。

隻見他身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紋麒麟服,黑色質地,衣擺上織有祥雲、海水江崖等紋飾,肩上、兩袖織蟒。由此,裴少津知曉了燕承詔在南鎮撫司的職務——緹帥。

是皇親,能有鎮國將軍爵位,又能在親軍都尉府授實職,燕承詔必定有過人的本事,才能得聖上如此信任。

氣派的衣製下,是一張冷冰冰的臉龐,唇薄,眉眼微微上挑,似鷹。

“裴二公子明白父親送帖伯爵府的意思了罷?”燕承詔開門見山問道。

裴少津頷首。

“你以為如何?”燕承詔又問。顯然他並不想摻和進其中。

裴少津笑了,不懼,直言道:“莫非我知曉王府有意求和,伯爵府就應當承下來?”對上了燕承詔的目光。

又道:“我的姐姐隻身入宮受苦已經五年,我的長兄為了撐起門楣,日夜苦讀,提前數年參加秋闈,燕將軍覺得一句求和,便能抵過這些,讓伯爵府放下成見?”

“看來父親沒同你說明白。”燕承詔皺眉道,幹脆統統把條件道出,“令姐入宮確由王府造成,父親知曉後,為時已晚,實屬無奈。秋後,我奉聖上之命護送順平公主出嫁,事成之後,依照舊規我可向聖上、皇後娘娘問賞。令姐是因王府世子之錯而入宮,由我這個當弟弟的領罪,幫令姐出宮,如何?”

燕承詔用的是王府世子,而非長兄,談及領罪二字時,更是流露出些許厭惡。

可見,他並不屑於在外人麵前掩飾他和長兄之間糟糕的關係。

裴少津終於明白燕承詔為何打一入門就帶著些不情願的怒意,為何躲開了親侄子的百日宴——上有一個糟糕的兄長,犯了錯事,父親卻要弟弟替兄長收拾殘局。

當裴少津聽到燕承詔說能幫姐姐出宮時,他的眼睛還是亮了亮,不知條件是何,不知姐姐願意與否,但至少是個機會,有總比無強。但下一瞬,當他想到“問賞”總是要有理由的,立即想通了幾分,這恐怕不是甚麽好事。

他問道:“燕將軍以何緣由問賞?”

“你放心,我不是他。”燕承詔道,“我乃庶出,尚未婚配。”

聽聞早料想到的答案,裴少津還是定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姐姐因不嫁王府而進宮,如今若是因嫁王府而出宮,姐姐是萬不可能答應的。

燕承詔起身,取回繡春刀,言道:“話已說完,接下來不是裴二公子可以自己決定的事了,請裴二公子回府同家人商量罷,秋日前知會我便可。”

又道:“戲樓裏的《紫釵記》才唱到灞橋餞行,恕不遠送。”而後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