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居士的翻牌點評,著實讓裴少淮在東林書院裏出名了一把。這位南居士口味比較刁,向來隻選好文章點評,寧可不評,也不會濫評。

不過,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頗具北客之風”給裴少淮惹來了不少風涼話——

“無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謄抄句子,原來是仿寫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將他人之長取為己用。”

“想來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寫出如此文章的罷?文是好文,可讀起來不知少了些甚麽。”

“是少了風骨罷?”

眾人大笑。

這股風涼話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們啞口無言——他在東林書院和蘇州府學月末的聯考中,奪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還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舉子,高裴少淮一籌倒也正常。

聯考卷子是彌封後,兩個學府的教諭聯手批改的,自然沒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試中,考官出題問:“上下互敬當如何?”上下,即上下級關係,問學子們如何處置官場上下級相互敬重的關係。

裴少淮寫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賢與貴;夫上之敬下,敬其才與能也。”

下級敬重上級,敬重的是賢能;上級欣賞下級,欣賞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為基礎,展開論述。

至於那個“貴”字,在這世道裏,凡有上下,必分尊卑,這是避開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貼出後,引來東林學子圍觀,隻見卷子上的文風古典而不冗長,清爽而不跳脫,內斂而不失鋒芒。

與《崇文文卷》上麵那篇文章一樣,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誰,而是學問文風向來如此。

……

聯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來並不算甚麽,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點評。南居士對裴少淮文章的欣賞之情溢於字裏行間,對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隱。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拋開世道去談聖人教化、談人之善惡,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繼續斟酌完善,可從世道的繁盛與否入手,再加以論述。

裴少淮看後,十分受用。

他本就覺得這篇文章還缺些甚麽,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來是差在這裏。

裴少淮又尋來前幾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對北客文章的點評,愈看愈覺得這位南居士是位學識淵博、見識博廣的學者,他每每點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針見血,沒有保留。

給出修改建議時,言必有據,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點評裴少淮“將侵占之地歸還於民”的見解時,南居士寫道:“若隻有耕地,而無糧稅之規矩,良民堪比佃農,民生亦苦……”這正是裴少淮考慮得不夠周到的地方,耕和稅,是緊密相連的。

可以看出,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時事,甚至可能處理過朝中事務,否則不可能寫得這麽詳實。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榮退的老學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時向南居士請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進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聽道:“田師兄可知曉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師弟引薦?”

“此事我恐怕幫不到師弟。”田永玏搖搖頭,遺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樣,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無人知曉他們兩個是何身份。他們每月投稿的時候皆無定數,隨心所欲,時早時晚。”

田永玏仰望屋簷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師弟更想知曉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既然無法知曉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隻能繼續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過南居士的點評來討教了。

……

……

處暑時,太倉州盡管處於海畔江邊,也擋不住暑熱了。裴少淮夜裏讀書時,窗內燭影搖曳,天際星辰閃爍,又見院內流螢或飛或息,孤光點點。

裴少淮拆開京都的來信,一封是四姐夫陳行辰的,一封是同窗江子勻的。

還未拆封,裴少淮已然猜到了幾分信中內容——若是春闈、殿試報喜,又豈會耽誤到這個時候才來信?

陳行辰的信,前一半是四姐寫的,小雋體字十分清秀,說伯爵府裏一切無虞,她在錦昌侯府過得很好,陳家人沒有阻攔她研究醫理藥道,妯娌們私下還會向她請教些小問題……叫爹娘和弟弟不要擔心家裏,不要擔心她,在太倉州一定要保重身子。

又寫道,弟弟上回所說的烈酒蒸餾萃取藥性,她用做了嚐試,未能成功萃取出關鍵的藥汁。但她偶然間加入了花瓣,竟能萃取出花中芳香,與薔薇露有幾分相似。

英姐兒猜想那薔薇露就是用此理製造出來的,她會繼續做嚐試。

後半封信才是陳行辰寫的,他倒也看得開,說長兄陳行卿位列第三甲,有了交代,他晚幾年也行。

陳行辰已經做好了後三年的打算,照舊一半時日研究算學,一半時日專攻文章。又打趣裴少淮說,若是見到甚麽好書、想通了甚麽算法,切莫忘了他這個遠在京都的姐夫,一定要給他寄一份。

看到姐姐和姐夫有機會專研自己所鍾愛的學問,裴少淮亦十分開心。

與這個一相比,春闈不中似乎就不算甚麽了。

江子勻信中說道,自己已從失落中走出來,他打算到國子監內進修,三年後再試,畢竟國子監是他能夠到的最好的學府。

……

幾日之後,驛站又送來信件,來自山海關。

一家三口都在家。

林氏心算了一下月份,猜想道:“應當是蘭丫頭生了。”

聽夫人這麽一說,裴秉元整個身子板正著,緊張了幾分,拆信的手都有些微顫,抽出信後停住了,躊躇幾息後遞給裴少淮,道:“少淮你來讀。”

裴少淮打開信紙,一下認出了司徒暘的字跡,潦草而張揚。

信的開頭沒有問好,而是直奔主題,裴少淮念道:“請嶽丈大人給我家老三取名……”

聽到是讓取名,裴秉元、林氏都鬆了口氣。

但馬上又察覺到不妥,老三?而且讓老丈人取名……

林氏臉上露出些許愁色,低聲道:“蘭丫頭受苦了。”裴秉元亦跟著有些發愁。

跟前麵兩個姐姐一起排行的,才能是老三,說明這一胎又生了女兒。若是生了兒子,豈輪得到裴秉元取名?長孫理應要由司徒將軍這個祖父來取名。

裴少淮見父母麵露愁色,知曉他們在擔憂甚麽,笑道:“爹娘不要著急,二姐夫還沒說完呢。”

“你倒是繼續讀下去啊。”林氏催道。

“……若蘭生了個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半重,同我出生時是一樣重的。”裴少淮念道。

裴秉元、林氏相視,歡喜。

“這個司徒二,生了兒子怎能寫成老三,不合規矩,這可是他們將軍府的長孫。”裴秉元歡喜地氣惱道。

林氏說道:“二姑爺就不是那呆板的人,想來他覺得都是自己生的,不分彼此,都一樣疼愛,順著數就排下來了,這不算甚麽緊要事。”

“既然是添了長孫,他怎麽還來信讓我給取名?”裴秉元道。

這叫他為難了。

司徒將軍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總不好因為起名的事鬧起來。

“爹娘,你們聽孩兒把信念完,你們再商討可好?二姐夫信裏有解釋。”

“哦哦哦……”

裴少淮繼續念道:“嶽丈大人不必擔憂,我已同我老子說過了,當年他既沒給老大老二起名,便也沒資格給老三起名,況且他也不是那有學問的,嶽丈大人隻管替外孫取個霸氣的名字。”

裴秉元聽後,開始斟酌。

這“雨”字頭的字並不多,也沒甚麽可選的,思索片刻後道:“詩仙有雲‘三軍受號令,千裏肅雷霆’,與他的將門門第頗為相符,不如就取‘千霆’二字罷。”

裴少淮附和道:“父親取得好,果真夠霸氣,二姐夫必定喜歡。”

林氏親自去取筆墨紙硯,站在一旁替裴秉元磨墨。

裴秉元書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了司徒暘,另一封寄給了司徒將軍。

……

……

同樣添丁的武將之家不止司徒將軍府,還有安平郡王府,安平世子終於得了長子。

是由安平王爺手下副將之女所生,安平王爺替長孫好好操辦了一場。

也不知是何緣由,這場百日宴的請帖,竟給景川伯爵府也送來了一份,那送帖的小廝說:“王爺說了,王府世子妃出自伯爵府旁支,安平郡王府和伯爵府是親家,百日宴理應請伯爺過來一聚。”

裴老爺子想起數年前那件事,氣不打一處來,打算轟走那小廝。

安平順王府竟還有臉麵請伯爵府上門賀他長孫的百日宴?若不是安平世子,他的三孫女又豈會被逼得進了宮?

恰好少津也在大堂裏,他見祖父生怒,趕緊上前,湊到祖父耳根旁低語:“祖父,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送帖的是安平王爺,孫兒瞧著不像是來挑釁的,倒像是來和緩關係的。”

畢竟安平世子得了長子,於尚書府並不是甚麽好事。

裴少津又道:“不如由孫兒去一趟,瞧瞧他葫蘆裏賣了什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