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臨近,伯爵府裏忙碌了起來,既要忙送英姐兒出嫁的事兒,又要打點家裏產業,該留的留,該賣的賣,籌備裴秉元南下赴任的事。

老太太忙著擬定婚禮賓客名單。與侯府結親這樣的大事,她作為伯爵夫人,免不了要出麵去請一些勳貴夫人來觀禮。

裴秉元外任在即,拜謝恩師、同仁應酬、人來客往……亦有許多要走動的地方。

沈姨娘心細,跟在林氏身後幫她處理各種細事瑣事,帶著下人把伯爵府裝飾得喜氣洋洋。

裴少淮有意替母親分擔一些,卻被林氏嚴詞拒了,林氏道:“你是個讀書的爺們,哪能讓你操持後院的這些小事?外人若是曉得了,不光要嘲笑你,還要嘲笑我這個主母,連個婚禮都辦不妥當。”

裴少淮訕訕,他光替母親著想,倒把這一茬兒給忘了。

林氏又道:“你和津哥兒隻需同往日一樣,好好讀書溫習功課……你還要養好力氣,大婚那一日,由你背著姐姐出門上花轎。”

“孩兒省得了。”

這是裴少淮第三次送嫁,前兩次沒長大,牽著姐姐出門,現在長大了,要背著姐姐出門。

一連半個多月,蓮姐兒每日一大早就回到伯爵府,搭手幫忙,忙到入夜才回去。

林氏有些過意不去,言道:“辛苦你日日往這邊跑,娘家婆家兩頭忙。”

“辛苦甚麽,這都是女兒該做的。”蓮姐兒笑著道,“這也是婆婆特意囑咐我過來的。”

當年徐瞻迎娶蓮姐兒時,伯爵府風風光光送蓮姐兒出門,幫初來乍到的徐家在京都城裏站穩腳跟。如今英姐兒出嫁,徐夫人自然會多叮囑兒媳幾句。

蓮姐兒又問:“大禮那日,母親打算找何人替英妹妹開麵齊鬢?”

開麵,即去掉額上、下頜的一些細小絨毛;齊鬢,即把新娘子的鬢角梳理整齊,不再留少女碎發。

意味著少女已長成,今日嫁為人婦。

按習俗,需要由家庭和美、德高望重的中年婦人來替新人開麵齊鬢。

林氏早和老太太商量過,應道:“這事,我和你祖母想好了,打算辛苦一下親家母,讓英兒沾沾親家母的福氣。”

前段時日,徐大人南直隸鄉試監考、檢舉有功,已由禮部侍郎升至禮部尚書,官二品,徐夫人也得了禦賜角軸,隨夫君被封二品誥命夫人。

加之徐家兒孫皆是讀書人,門風清正,京都城裏都誇徐夫人是持家有道的賢妻良母。

“巧了,我和母親想一塊去了。”蓮姐兒喜道。

“我已經準備好禮件,過兩日就去請親家母。”

二人又聊到蘭姐兒身上,蓮姐兒說道:“京都與薊州鎮相去不過一兩日,父親外任、妹妹出嫁這樣的大事,蘭兒本應回來一趟的,不過她如今身子不便,不敢長途奔波。”

林氏壓低聲音問:“蘭兒這是又……?”

蓮姐兒也跟著壓低聲音,應道:“她沒在信裏明說,我估摸著剛懷上,還未過頭三個月呢,她不敢聲張……隻說身子不適,不好奔波勞頓。”

司徒二軍務在身,不能離開軍營,蘭姐兒懷著身子帶著一對女兒,確實沒辦法趕回來。

林氏欣慰道:“在邊城的日子雖然苦了一些,但小兩口能和和美美在一起,相互扶持體諒,比甚麽都強。”

蓮姐兒亦點頭。

林氏又趣道:“前些日子,二姑爺來信同淮兒說,要送些大蘿卜回來,祝英兒和妹夫白頭偕老,淮兒納悶了好久,以為真是甚麽稀奇的蘿卜。昨日禮件到了,打開一看,哪裏是甚麽大蘿卜,全是上好的老人參。”邊說邊笑。

蓮姐兒也跟著笑,道:“山海關往北,有連片的山嶺,確實盛產人參。”

……

蓮姐兒剛回去,這會兒林家大嫂蔣氏來了。

“恭喜二妹,給英兒尋了這麽一門好婚事。”蔣氏歡歡喜喜道。

又惱林氏沒有給娘家預先透個信,好叫林家提前準備。眼下初冬,正值北風南下,鬆江府的商船準備出海,林世運帶著大兒林遙、次子林遠,押著好幾船的貨物南下鬆江府,打算和海商們做生意。蔣氏道:“上回英兒及笄禮,她大舅不在京都,這回成親嫁人,她大舅還是不在……這算什麽事嘛?”

“嫂子消消氣。”林氏笑道,“姻緣姻緣,來了才算緣,哪裏是我能提前猜到的?”

蔣氏取來一個精致的妝盒,打開一看,裏麵裝著琳琅滿目的寶石,說用來點綴英姐兒出嫁時戴的釵冠,又道:“若是夏日裏,商船剛剛從海外回來,要甚麽顏色甚麽光澤的都有,如今時間緊,我隻能尋到這麽多了,二妹你挑合心意的用罷。”

林氏打趣道:“嫂子說話愈來愈闊氣了,簡直把寶石當小石子看,這麽大一盒難道還少嗎?”

她沒有跟嫂子客氣推辭,收下了。

“裴大人這回外任,你也要跟著南下罷?”

林氏點點頭,道:“先把英兒的大事辦完,春節一過就要啟程了。”

蔣氏喜道:“以後,你大兄和兩個侄兒南下做生意,就能有個照應了。”

等送走蔣氏以後,林氏發現妝盒下麵還有個格子,裏麵放著一小遝契紙,略一看,有兩個莊子和七八個鋪麵。

……

英姐兒院裏。

喜服已成,她隻需略改些針腳,讓衣製更加合身。

“小姐,津少爺來了。”

英姐兒迎出去,在大堂裏見弟弟。

“從宮裏往外送物件不便,姐姐隻能托人帶些輕便的出來,讓我用盒子裝好給四姐送來。”少津說道,遞給英姐兒一個檀木小盒。

知道是竹姐姐的禮物後,英姐兒迫不及待打開。

盒子裏裝著幾條熨平整的帕子,最上麵的張帕子,繡著一團開得正燦爛的木槿花——英,木槿花也。

英姐兒輕撫繡線,見針腳又細又密,道:“竹姐姐從前的繡工就很好,如今愈發精湛了。”想到三姐在宮中不僅要忙著應付形形色色的人,還要勻出時間磨練琴棋女紅,必定辛苦,言語中帶著傷感,眼眸低垂。

“四姐大婚在即,若是睹物傷懷,那姐姐送這些帕子出來,就失了本意。”少津勸慰四姐道,“四姐不妨這般想,你過得愈好,外人愈是不敢再看輕伯爵府,等姐姐出宮以後,也能多幾分依仗。”

少津又道:“長兄得了解元,伯爵府處處向好,我常常告訴自己,我若也能如長兄一般考得舉人功名,伯爵府便又能往前了一步。”

十五歲的少津,臉龐比少淮多了幾分青澀,但眼神堅定。

竹姐兒一直都是少津讀書進步的動力之一。

英姐兒點點頭,仔細收好了那幾條帕子。

……

“六禮既成,七賢畢集,湊八音,歌九和,十全無缺羨鸞和。”

十二月初九大婚這一日,申時過半,太陽開始西斜,正大街上鑼鼓喧天,陳行辰頭戴烏紗身著紅色喜服,騎在駿馬上,英姿勃發,春風得意。

鴻雁雙雙飛,此鳥知陰陽,迎親隊伍的最前頭是一對鴻雁。

迎親隊伍來到伯爵府大門前,媒婆高呼:“俊郎寶馬到門前,榮華富貴過百秋,迎親——”

陳行辰從馬鞍上下來,恭恭敬敬來到伯爵府正大門前,作揖,呼道:“陳家三郎受命於父,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今備嘉禮求娶景川伯爵府第四女,恭聽成命。”

裴秉元門前大呼:“準。”

隨後,陳行辰免不了要被攔親、考校學問,還要現場賦詩幾首,吉時到了,好不容易才能進入裴家大門,到正大堂裏向嶽丈、嶽母行禮敬茶。

閨房內,英姐兒已束好發髻,戴上釵冠,身著大紅圓領喜袍霞帔,眉彎如月,雙頰緋紅,待人迎娶。

“姐姐。”裴少淮撩開垂簾,進屋道。

英姐兒點點頭,一旁的徐夫人樂嗬嗬地替她蓋上錦袱,裴少淮這才上前,牽引姐姐進入正大堂,拜別父母。

主婚者高呼:“四拜。”

英姐兒拜完,裴秉元眼眶有些紅,林氏則已泣不成聲——即便女兒就嫁在京都城裏,嫁了個極好的人家,姑爺又是個上進、待人和善的,但嫁女時的那份不舍,不會因此而少半分。

回想過往,英姐兒小時候奶聲奶氣道“英兒不是個泥猴兒”,好似就發生在幾日前,怎一轉眼就要嫁人了呢?

此時,陳行辰已重新騎上馬,在大門外等待。

主婚者又呼:“昏已至,送嫁。”

裴少淮半蹲在姐姐跟前,道:“姐姐上來吧,弟弟背你出門。”

英姐兒攀在弟弟肩上,任弟弟背起來。

幾顆熱淚滴入裴少淮的衣襟裏,裴少淮感受到了溫度,耳畔又聞姐姐低聲哭著,他鼻頭一酸也有了哭的衝動。從正大堂到大門外,一共九十九步,裴少淮丈量了很多次,他步子走得很慢很穩,仿佛走得慢一些,姐姐就能留在家裏久一些。

但他不能停下,停下就不吉利了。

他本是不信這些的,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會如此“遵規守矩”,生怕出半分差池。一定不能停下腳步,一定要剛剛走好九十九步,一定要穩穩當當地把姐姐送入花轎內。

正大街上,陳行辰騎馬在最前麵,仰著頭,一臉喜滋滋,如沐春風,領著迎親隊伍往前走,而裴少淮騎馬跟在花轎後麵,心情複雜。裴少淮第一次覺得,原來陳行辰也是有讓人討厭的一麵的——他竟就這樣把姐姐給娶回家了,太便宜這小子了。

街上百姓借著落日餘暉看熱鬧,都在誇錦昌侯府的三少爺長得俊俏,好多年沒見過這麽俊的新郎官了。

緊接著,看到送嫁的裴少淮,又轉而誇:“這送嫁的弟弟翩翩年少,氣宇軒昂,比姐夫更俊幾分。”還是個沒有婚娶的。

落日以前,迎親隊伍來到錦昌侯府前,裏麵燈火通明,紅綢滿掛,一派喜慶,陳家人已經候在大門前,迎接新娘子進門。

“辛苦內弟了。”陳行辰道。

“望姐夫謹記紅葉之盟。”

陳行辰想了想,也不文縐縐了,幹脆承諾道:“比算學還要重要。”

裴少淮任務完成了。

看著姐姐被兩個媒人牽引進侯府,他心情反倒鬆快了幾分,不舍是有的,但隻要姐姐過得幸福,就是好的。

陳家人候著迎接她,已經說明了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