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官道,比起水路略慢一些,兩日之後,裴秉元抵達京都。

裴家人在長亭外相迎,女眷們心緒尤是敏感一些,見到裴秉元兩鬢已生白發,忍不住簌簌落淚。

裴秉元笑笑道:“淮兒已是解元郎,我這個當父親的,自然到了生白發的年歲,有甚麽可哭的。”又道,“父親母親、夫人這幾年辛苦了。”

裴老爺子道:“先讓秉元回去歇息休整罷,明日他還要入朝考核,受聖上召見。”這是正事,也是大事。

“凡升遷,必考滿”,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官,任期一滿,朝廷必考核其功績,稱之為“考滿”。

京官、在外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鹽運司五品以上的官員,由聖上親自考核。其餘則由督察院連同吏部一同考核。

裴秉元為四品以下,受督察院考滿。實地考察已經結束,裴秉元樣樣皆優,明日入朝主要是文考,考察任滿官員的公文、例律、答策水平。

裴秉元出身勳貴,又有此功績,受天子召見。

……

回到伯爵府,房屋院落未曾有大變化,裴秉元覺得熟悉又陌生。

徐瞻上朝了,蓮姐兒帶著一對兒女匆匆趕回娘家,多年未見父親,亦是雙眼噙淚。

裴秉元看著眼前的少淮、少津和若蓮、若英四個兒女,還有言歸、星兒一對外孫,他的眼神在每一個孩子身上停留許久。

長女若蓮愈發成熟練達,玲瓏大方,生的一對兒女也教養得好,乖巧靈動。

少淮、少津兩兄弟變化最大,已經與他齊高,一身書生慧氣由內而外,眼神透亮,兄長穩重,弟弟率真,都是一等一的後生。

幺女若英相貌出挑,從前最是天真活潑,如今少女長成,多了幾分細致慎密。

裴秉元將手搭在兒子肩上拍拍,低頭掩麵,口中隻哽咽出幾聲:“好,都好,都很好……”

離開家到外地任職,夜深人靜時,他曾一點點反思過往,才知自己的失責——滿心撲在聖賢書,從來無暇照看身邊兒女。

說罷,裴秉元眼睛紅了,他的心裏還惦記著另外兩個,見不到她們,心裏好似缺了一塊,空落落的。

一個隨夫君去了山海關邊城,一個隻身入宮涉險,事事都要自己籌謀。

林氏看懂了官人的心思,上前勸道:“她們也都好,二姑爺性子粗但心思細,會照顧好蘭丫頭的,竹丫頭前幾日也剛傳信出來報平安。”

沈姨娘順著林氏的話道:“竹兒知曉老爺回京,特意給老爺留了信,奴婢一會就給老爺拿來。”又說了竹姐兒的近況。

上個月竹姐兒升了六品女史,待順平公主出嫁後,將調至皇後宮中任職,因涉及□□事務,許多事她在信中不便細講。

裴秉元聽後心情好了一些。

一家人用膳敘話,和和美美,飯後,裴秉元將長子喚至房內,單獨談話。

“為父要感謝你,你在信中寫的建議都很奏效,發揮了大作用,玉衝縣的功績理應有你的一份。”裴秉元讚道。

若非裴少淮建議種白油麻,那些覆沙地可能已經長滿蘆葦了。

“孩兒所提的,都是紙上得來,父親躬行實踐,才是成功的關鍵。”裴少淮謙虛應道,又說,“孩兒上回在玉衝縣,看見父親書案上擺著《水經注》《兩河經略》等書,深受感觸,知曉為官治民靠的是真才實幹,回京後找來《齊民要術》等許多書籍,也是偶然知曉北直隸一帶適宜耕種白油麻,實屬歪打正著。”

知道和做到,是兩層境界,裴秉元所做的,更難一些。

“秉性純良,心思通透。”裴秉元欣慰道,“為父當年若是能有你這樣的見解,也不至於十數年不中舉,文章隻從書裏寫,終究隻是文章,隻有加入了見識,才能稱之為略。”

……

……

翌日,裴秉元入朝,與其他任滿的官員一同參加文考,午後,又來到禦書房前,等候聖上一一召見。

裴玨來了,眾官員紛紛向尚書大人問好。

“你隨我來。”裴玨對裴秉元道。

宮殿一角裏,裴秉元草草作揖,言道:“不知尚書大人找下官何事?”

裴玨本就神色複雜,聽此一言,麵色更沉了幾分,猶豫了幾息之後,還是開口道:“隻有留在皇城裏,你所做的功績,才能呈到天子案前,而不被人貪天之功……一會兒麵聖,你要謹慎選擇。”

意有所指。

似乎在提點大侄。

誰料裴秉元絲毫不領情,言道:“尚書大人外派為官二十餘載,方才悟出來的真知灼見,還是傳授給自家的子子孫孫罷,恕下官無法領會其中深意,也用不到這樣的真知灼見。”

裴秉元想到尚書府做的那些事,心中又多了幾分怒意,遂諷刺道:“尚書大人有心思指點下官,不若把時間留著,想想如何求得聖上諭旨特用罷。”

大慶有例律——諸職官年滿六十者,神衰力減,應聽令致仕。

唯有聖旨特用者,方能不拘此例。

裴玨二十歲中進士,一路摸爬滾打,此時已將近六十,離致仕隻剩一兩年的時間。除非聖上無人可用,多留他十年八載。

言罷,裴秉元甩袖憤憤離去,獨留裴玨在原地生怒。

……

輪到裴秉元覲見聖上。

聖上先是誇治理玉衝縣有功,又稱讚他身為伯爵世子,身份尊貴,肯撲下身子修水利、勞農務、富庶民,十分難得。

“聖上過譽,臣惶恐。”裴秉元謝恩道。

“愛卿當得起,短短數年治理好窮荒農縣,不是輕易能做到的。”聖上道。

聖上重視農業,也看重肯躬身務農的臣子,又道:“有功必賞,朕賜你從五品官銜。”

“臣謝主隆恩。”

文官官銜升遷不同於武官,即便有大功,一次也不會超過兩個品級,裴秉元從七品直升從五品,已是大賞。

其次,與官職相比,官銜並不是那麽重要。譬如六科給事中不過七品,因身有監察彈劾的權限,朝中眾臣不得不多敬著他們幾分。

聖上繼續道:“江蘇府直隸太倉州薛知州因丁憂離職返鄉,朕欲派你去接管太倉州,任太倉州知州。然則,朕轉念一想,景川伯獨你一個兒子,朕亦不忍叫你遠赴他鄉,與家人分離……恰好,來年春,工部虞衡清吏司員外郎榮退,你頗具治水才略,可勝任此職。”

最後問道:“愛卿覺得如何?”

知州屬正五品,轄直隸州,太倉州又是富庶的江南地區,而工部員外郎是從五品官,明眼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

聖上若真有意讓裴秉元留京,直接賜員外郎即可,何必大費周章多問他一句?

裴秉元又想到妻兄林世運說鬆江府已經開海,緊接著登州、潮州、漳州、泉州,還有太倉州,估摸也會一一開放,如何規範商賈出海、治理海賊、抵禦委人湧入,朝廷正是用人的時候。

聖上意屬讓他去太倉州任職。

拿定主意後,裴秉元回稟道:“微臣家中有二子,可替臣盡孝,微臣願意南下太倉州任職。”盡自己所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裴秉元的初衷。

“善,朕準了。”

……

……

裴秉元南下太倉州,繼續外派為官一事,伯爵府內又喜又愁,此一去,未必三年就能回來。

老爺子率先發話,道:“聖上隆恩不可辭,秉元升至從五品是光耀門楣的事,咱們理應高興才是。”

老太太不想讓兒子擔心,強忍著淚,對裴秉元道:“我們兩個老的身子都還硬朗,你無須擔憂甚麽,隻管做你的事業去。”

想了想又道:“三年又三年,你身邊不能少了伺候的人,此番世珍她們一塊跟著過去罷。”至於伯爵府的產業,能經營的繼續經營,不好經營的便換作細軟,讓兒子帶著傍身。

靠著水田、莊子,也夠伯爵府維持體麵了。

夜裏,裴秉元來到逢玉軒,沈姨娘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道:“老爺,奴婢想留在京都……”怕裴秉元誤會,沈姨娘馬上解釋道,“奴婢不是怕吃苦,而是竹兒還在宮中,少津三年後要參加秋闈,奴婢實在舍不得他們,奴婢願意留在京都伺候老太太。”

裴秉元輕歎一聲,道:“叫你受苦了。”這是答應了。

沈姨娘說得十分在理,豈可勉強她,叫她忍受思兒之苦?

……

幾日後,聖旨到,聖上留裴秉元在京都過完年,春節後赴任太倉州知州。

此事傳遍京都各名門勳貴。

又過兩三日,錦昌侯爺和侯爵夫人拜帖上門祝賀,無他,因裴秉元要遠赴江南,原想春闈後再提的親事,隻能提前了。

不僅要提前,還要在裴秉元上任前操辦完婚禮。

時間有點緊了。

聽了錦昌侯的來意,老爺子、老太太和裴秉元驚喜又意外,他們都不知曉侯府陳三郎鍾意於英丫頭,林氏曾看出點苗頭,並不敢聲張。

裴秉元看著氣宇軒昂的陳行辰,知曉他已經中舉後,愈相看愈是滿意。

既是侯門嫡出,又是讀書人、有功名,門風清正,妯娌和氣,這門婚事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

錦昌侯和侯爵夫人看英姐兒也是愈看愈滿意,門第、樣貌、學識、性子,樣樣的都是合適的。

上有父親任知州,躋身清流,下有兩位出色的弟弟刻苦讀書考功名,長姐嫁入徐家,品行名聲俱佳……這些又給英姐兒添了幾分彩。

郎才女才,郎貌女貌,這門婚事豈有不同意的道理?

婚事定下以後,雙方換了紅帖八字,取吉日十二月初九,行大婚之禮,錦昌侯府送來近兩百擔的彩禮,在京都城裏傳為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