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考完鄉試回到府上,一連歇息好了幾日。

院中的小廝、婆子知曉少爺在靜養,連腳步都放輕了許多,生怕擾了自家少爺。

拘在狹小的號房內長達九日,再次“重見天日”,裴少淮才發覺自己的床榻如此鬆軟舒坦,書案前小軒窗湧入的微風是如此沁人心脾,晨時的秋露帶來的寒意也並不惱人。

十幾年養成的生物鍾,早起已然成了習慣。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燈,聽著屋外不時傳來的幾聲雞鳴,幾縷沁鼻的桂花香氣襲人,頓時驅走了屋內一夜的悶氣,正是“曉光分處未開窗,好花偏占一秋香”。

若論秋日第一香,當屬小桂幽芳。

恍惚間,裴少淮意識到已過十五個秋,即便自己日日苦讀,加快了進度,如今也才行至秋闈而已,中與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癡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詩仙的那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科舉之道定不輸蜀道矣。

他本想如以往那樣晨讀,然則書案空空如也。林氏擔心兒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將四書五經、及第文選等書卷一應先收走了。

裴少淮從書箱裏找到一本遺留的詩卷,翻開品讀以消遣。

天大亮之後,裴少淮派人去榮軒鋪子買了些桂花糕,又去賀相樓提了兩壺桂花釀,一同拎上,去了徐家。

學堂裏,少津和言成正在埋頭寫文章,神情專注,夫子則在單獨給小言歸講解詞義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空著無人,一直沒有搬走,桌麵一塵不染。

裴少淮站在窗外靜望了許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後,才敢進去向夫子行禮。

“大哥你來了。”少津歡喜道,“你已經歇息夠了嗎?身子可還疲乏?……我昨日想去找你,又怕擾到你靜養。”

少津去接長兄回家時,看到街上許多學子虛弱到暈倒,還有人是抬著出貢院的,於是先入為主,以為長兄也要歇上十天半個月才能緩過來。

畢竟,院試結束好幾日了,城內的醫館裏,病號還是滿的。

“一場考試而已,隻要準備得足夠妥當,考試時素有章法,考完歇息兩三日就夠了。”裴少淮笑道。

徐言成擠上前搶話,打趣道:“你光說準備妥當,卻不說如何準備妥當,今日若不細細說來,我們可不依。”三年後的秋闈,就該輪到他和少津上場了。

少津也道:“是矣,我們提前養成好的習性,往後參加秋闈時處若不驚,便能多幾分把握。”

裴少淮隻提了一點——平日裏多鍛煉體格,又將自己鍛煉的方法分享給他們。

少津、言成深以為然,點頭讚同。

小言歸也湊上來,仰著頭望著裴少淮,言道:“小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著鍛煉?”

“還沒到你的時候。”裴少淮習慣性揪了一揪小言歸的臉蛋,說道,“你隻管聽娘親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長個子,還有聽夫子的話,聽好記好學好,把學問打牢固了。”

段夫子見到幾個學生暢談,欣慰笑了。

隨後,裴少淮細細同夫子講了自己的作答情況,段夫子評判道:“不失你往日的水準,甚至稍高出了一籌,以我之見,可以列為佳作。不過鄉試批改卷子講究幾分緣分氣運,你且放平心態,安心等桂榜罷。”

“學生明白。”

……

……

貢院正南有獨立小院,牆高十餘尺無窗孔,密不透風,唯留一扇院門,有武官帶人層層把守。

院門有楹聯,道:“號列東西,兩道文光齊射鬥;簾分內外,一毫關節不通風。[1]”

上聯乃是誇讚考生們文采熠熠,宛若光輝照亮貢院。下聯則道簾外官和簾內官需有邊界,不得溝通,批改卷子時保證公平公允。

負責批改卷子的便屬簾內官。

批改卷子已過數日,每個房間中,被罷黜的卷子堆積如山,卷子首頁寫有落卷的原由,譬如“破題有偏”“平仄有誤,通讀不順暢”“立意太淺”等等,有些寫得尚可的,同考官、大總裁則可能多添幾句建議,譬如“下回不可亂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舉薦上去的,每房不過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舉卷匯總,三四百卷中再擇選優者,才是最後的中舉的。

今日,同屬批改春秋卷的兩位同考官——於考官和方考官,拿出自己房裏最優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討文章的高低。

於考官拿出來的,正是那份讓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號卷”。

兩人換讀。

才不過半刻鍾,略讀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道:“於兄,無需探討了,你房中的十九號卷顯然更勝一籌,立意高遠,筆法精巧,理應舉為《春秋》的經魁,與其他的四經魁爭一爭今年的解元。”

“所見略同。”於考官道,“明日向張侍郎推舉經魁,還望方兄也替我聲張幾句。”

“這是自然,同是春秋經房,一榮俱榮。”方考官笑道,“選《春秋》為本經的考生愈來愈少,每每總排在五經魁之末,今年也該輪到我們冒冒尖了。”

兩位同考官皆是舉人出身,沉浸多年學問,品鑒文章還是相當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內,主考官張侍郎坐在中間,本經不同的五份卷子擺在案上,已退出解元之選的十三份卷子則擺在其後,總共十八份,每房推薦了一份。

《詩經》《禮記》《尚書》三經的考生最多,解元多從這三經出,負責批改這三經的同考官各抒己見,滔滔不絕,討得正凶。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奪得解元無望,安靜坐在一旁等張侍郎發話。

於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戰鬥”。

好一會,張侍郎終於發話了,說道:“這幾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錯,不過……”

諸位同考官神情一凜,認真聽講。

“鄉試會試中,考官們隻看重首場卷子這樣的陋習由來已久,以致學子們亦隻看重首場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場中,不少人試圖剽獵套語以蒙混過關,許多必讀的史書賢書都未曾讀過,策問時事更是一竅不通。聖上曾言‘博洽古令,曉暢興替者,方為賢才’,單單看八股文章舉才豈非與聖上所言有悖?如此,以往的陋習也是時候改改了。”

“我以為,趁還有些時日,辛苦諸位回去判閱考生二三場的卷子,若是判詞生搬硬套《大慶律》或是斷案有誤者,不錄,策問題言之無物,通篇皆是虛言者,亦不錄。唯有一二三場每一卷、每一題文章俱佳者,方有奪魁的資本。”

言畢,場下靜默,這個工作量可不小。

張侍郎側臉問副考官,道:“祭酒大人,你以為如何?”

祭酒大人先是頷首,而後道:“國子監受聖上所托培養監生,平日裏,監生們除了寫文章,還要習算學格物,讀史書時策,更要出去曆事實習,我以為鄉試與國子監同為舉才,理念應當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們紛紛作揖,異口同聲道:“我等領命。”

於考官原還有些擔憂,待他看了十九號考生二三場的卷子,當即轉為大喜,判案正確,語句精煉,每一題都可判為上乘,他自言道:“這解元,我們房是取定了。”

數日之後,主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場的卷子悉數擺在案上。

眾人一一傳閱之後,高低立判,春秋經第一十九號考生每一張卷子都是上上乘。若單論八股文章,興許有幾人可以和他比上一比,可附加二三場卷子以後,無人能與之匹敵矣。

於考官道:“此學子筆法精妙,見解精辟,文初無排偶藻繪之跡,請主考官過目。”

張侍郎再次讀第一十九號卷,看著卷上獨特的筆法言辭,略感熟悉,他沒有多想,說道:“既然諸位意見統一,倒也省了爭辯的時間,就點此卷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著將餘下的名次排好,而後拆卷填榜罷。”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帶著林氏、沈姨娘到廟裏祈願,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廟前有幾株老桂樹,樹枝上用紅繩掛滿了竹牌子,上麵刻著學子的名諱。

桂樹上掛名,寓意著桂榜上題名。

人人都想求個盼頭。

八月三十這一日,一大早,貢院前門庭若市,被圍得水泄不通,或是閑漢蹲榜討個喜錢,或是富貴人家的小廝奴仆,還有眾多夙夜難寐、望眼欲穿的學子,人擠著人,混作一團。

裴少淮、江子勻等幾人來得晚,看著人群無奈苦笑。

長舟想擠進去,被裴少淮攔下了,道:“既然都到跟前了,也不差多等片刻,咱們就在外頭等著罷,等人群散了再看榜。”

因貢院前街有家茶樓,裴少淮提議到那兒去等放榜。

在酒樓裏,裴少淮又遇見了老熟人——尚書府的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裴少炆有秀才功名,參加了今年的鄉試,他們也是等放榜的。

這一回,裴少淮主動上前打招呼,麵子功夫總是要有的。

他言道:“給二堂哥、三堂哥問好,許久不見,想必二堂哥已經禁足結束了。”

裴少煜栽過跟頭吃過虧,不敢再小看裴少淮,他應道:“為兄好端端的豈會被禁足,前段時日隻不過身子不爽,留在府上靜養,不曾出門罷了。”

“原來如此,弟弟聽信了外頭的流言蜚語,甚麽金蠅蟲假蠅蟲的,實在不該,給二堂哥賠罪。”裴少淮道,又明知故問,“二堂哥是陪三堂哥來看桂榜的罷?”

“正是。”裴少煜應道,一個“陪”字讓他麵子很是掛不住。

他連秀才功名都沒有,自然隻能當個作陪的。

裴少淮又道:“三堂哥院試名列前茅,想必鄉試也是如此。”

裴少炆等放榜本就有些心煩意亂,加之他曾輸過裴少淮,此時心緒愈發煩躁,帶著怒氣道:“我們這桌坐滿了,你們換一桌坐罷。”這是趕客了。

他本以為裴少淮會識趣。

誰料,裴少淮沒有走遠,在他們旁邊找了張空桌子,與江子勻、少津、言成等坐下了。

不一會,貢院大門打開,衙差們推開擁擠的人群,留出一塊空地,幾位執事官才提著長榜出來,合力將榜單張貼在牆上。

榜下眾學子先是屏氣斂息從頭往後看,快速尋找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沒有則再看一遍……半晌之後,人群中開始“喧鬧”起來,哭嚎的,捶足頓胸的,仰天大喊發瘋的,多不勝數,也有學子落榜後默默離去,真乃是人間百態集於數丈之地內。

百人方能中一人,榜下露喜的人並不多。

緊接著,人群裏開始往外傳誰是解元,第一名總是更引人注目的。隻可惜,人群裏太過吵鬧,傳著傳著便隻知曉解元老爺姓裴了。

有個學子跑到茶樓裏,高呼了一聲:“今年的解元姓裴!”

茶樓裏轟的一聲熱鬧起來,紛紛在討論是哪一府哪一州的哪個裴,最後發現稍出名些的,隻有京都城裏的兩個裴——伯爵府的裴,尚書府的裴。

不知花落誰家。

裴少炆驀的站了起來,眼中掩飾不了渴望之色,見到旁邊一桌坐著裴少淮,又帶著些憂慮,想問那學子到底是裴甚麽,張張嘴忍住了。

徐言成有些興奮,喜道:“少淮,會不會就是你?桂榜第一。”

江子勻也道:“依淮弟的學識,大有可能。”

“再等片刻,一會兒還會有人來報的,我們不必亂猜,免得落了笑話。”裴少淮淡定說道,他心裏也有些興奮,但忍住了。

裴少炆卻等不及了,吩咐貼身小廝道:“你去看一看長榜。”

“是。”

誰曾想,小廝剛下樓,又一位學子跑進茶樓,氣喘籲籲道:“清楚了,清楚了,我知曉解元叫甚麽名字……”

“叫甚麽名字?”眾人皆好奇。

“宛平縣裴少淮。”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與好友們一起相慶,隻見裴少炆身子一軟癱坐下來,若不是裴少煜手快扶住他,險些就摔倒在地了。

眼神流露出挫敗落寞之色。

裴少煜低聲勸道:“弟弟莫急,隻要能上榜就好,不必爭一時的風頭。”

裴少炆木訥點點頭。

沒一會,他身邊的小廝看榜回來,跑得滿頭大汗,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道:“三少爺,小的找到了您的名字……”

“第幾?”裴少炆眼睛亮了少許。

有名字就代表上榜了。

小廝眼光躲閃,道:“第一……”

桂榜豈會有兩個第一,除非是剛剛有人誤傳了,裴少炆正想再問,小廝繼續說道,“……在副榜上。”

裴少炆耳畔嗡一聲,眼神渙散。

裴少煜一個耳刮子呼在小廝臉上,怒罵道:“沒舌頭的東西,傳個話都說不清楚,養你這麽個玩意兒有甚麽用!滾罷。”又忙著去扶搖搖欲墜的弟弟。

竟是副榜第一,要這第一何用?

還不如沒有。

隻怕外人會傳道——兩個裴家都得了第一,一個正榜第一,一個副榜第一。

諷刺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