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再放甚麽風聲,牠的尾巴早藏不住了。”裴少淮道。

裴少淮同林氏說了殷五的事,言道:“這段時日,殷五屢屢得逞嚐到了甜頭,以為我落入了他的套,自然會去主子跟前搖尾乞憐討好處。”

裴少淮又推斷道:“前日殷五說要帶我去個吟詩聽曲的好地方,我應下了,母親隻管叫人盯住他,看他從哪接來的女樂,順藤摸瓜自能窺探到一二。加之,把周衛一家子拿下後,也能問出些話來。兩者合起來一比對,斷不會冤枉錯人的。”

林氏深一想,確是這個理,再看眼前的兒子,已然與她齊高了,欣慰道:“你比娘親更會拿主意了。”

“娘親想想,前有幫閑,後有眼線,他們緣何費如此大的心機?”裴少淮稍頓了頓,自答道,“沉舟側畔千帆過,伯爵府再非昔日之態矣,故此,我們不能用過去的法子應對了,否則就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拳頭不硬一些,伯爵府隻會更不得安寧。

裴少淮犧牲了讀書時間去同殷五周旋,豈止為了找到幕後黑手?

林氏應道:“娘親知曉如何做了。”

十五休沐那日,裴少淮原與殷五“說好”要去湖畔小院賞景聽曲喝茶的,到了時辰便照常坐馬車出門,卻在半路一拐去了芒山觀,打算賞賞冬日山景順帶叨擾吳老道。

那殷五得了裴少淮出門的消息,眉歡眼笑去接了三個可人的青倌兒,馬不停蹄趕赴湖畔小院,輕紗帳暖湖景宜人,又有佳人彈唱半臥,一應準備就緒。

一直等到午後,茶也涼了,人也乏了,卻不見裴少淮的半個身影,殷五以為裴少淮半路遇到了甚麽急事,結果打瞌睡到入夜時候仍不見人來,殷五隻能怏怏作罷,把三個青倌兒送了回去。

這一接一送的,豈能不暴露行蹤,隻需將這幾個所謂“青倌”近日來接待過的客人細細一排查,便可發現她們暗地裏皆與一個小廝有聯係。

再順著這個小廝查下去,便查到了尚書府裴少煜的頭上。

當天夜裏,周大從馬廄鑽進廢棄的柴火院裏,透過矮牆與外人不知道在說些甚麽,林氏的人趁黑摸過去,周大與那外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摁在地上踩住了嘴,吃了一鞋子的灰。

守頭隨後又帶人去抓拿了周衛一家,隻差周嬤嬤一個了。

……

已經是戌時末了,老太太上年紀了不貪睡,故此院裏還未熄燈。

不知緣何,今夜總不時聽見狗吠聲從伯爵府外傳來,一陣一陣的,聽得老人家心裏直發慌,老太太問道:“今夜是怎麽回事,總有狗吠聲?”

周嬤嬤一邊替老太太卸下頭飾,一邊不以為然應道:“這府上沒養狗,狗吠聲隻能是外頭傳來的,左不過是哪個小毛賊爬牆鑽洞了,叫人追著跑驚動了罷。”

“我聽著總心慌得很。”

周嬤嬤取了少許蘭膏,勻開,塗在老太太發髻上,應道:“老太太若是聽著煩,明日叫我那口子帶人拿著竹竿子,周邊各家各戶都敲幾竿子就是了,留著這些畜生也是擾人安寧。”

老太太搖搖頭,道:“罷了罷了,便是不叫不吠我也未到困覺的時候。”

“老太太就是太心善了。”周嬤嬤奉承道,停住手想了想,又道,“老太太年輕的時候,那叫一個做事果斷了當,把伯爵府把持得穩穩當當的,別有一番將門風範……現在想想,真是懷念呢。”

老太太嗬嗬笑道:“老啦,不中用了,隻盼著見兩個孫子成才就無憾了,還提甚麽當年勇。”

“淮少爺、津少爺打小這般出息,全仗您盯得緊,一番心思管教著。”周嬤嬤又疑慮道,“近來好似沒怎麽見到淮少爺?”

“下一場是秋闈,他忙著學問的事,哪裏有空日日過來。”老太太應道。

恰這時,院子外頭傳來“吱呀——”開門聲,沉默了半晌,外頭守門的丫鬟才惶急地喊了一聲“老太太,是大夫人”。

林氏到房前敲敲門,笑道:“深夜打攪母親休息了,盛昌候家看上了咱家的戲班子,兒媳拿不定主意,過來同母親商量。”

“我還不曾睡。”老太太叫周嬤嬤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林氏招招手,冷冷道了一句“拿下”,便見申嬤嬤與幾個粗婆子從一旁探出來,三下五除二拿住了周嬤嬤。

林氏急忙跑到老太太跟前,解釋道:“母親莫要急火,也莫要惱怒傷身,兒媳若不是有十足的證據和理由,萬不敢這個時辰帶人過來捉拿這個毒婆子。”

此時,周嬤嬤被綁住了手腳,又綁住了嘴,像隻蟲子一樣掙紮蠕動著。

屋內燭影沉沉。

老太太看了看五花八綁的周嬤嬤,又看向言之鑿鑿的林氏,急問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毒婆子貪圖錢財,帶著一家人勾連外人,將伯爵府裏的事全抖了出去,意圖謀害兩位哥兒。”

最後一句真真切切叫老太太聽得心顫。

“母親莫要擔憂,淮兒警覺,沒有甚麽閃失。”林氏這才原原本本將事情從頭至末說與老太太聽,沒有半分誇張之意,卻已經叫人聽得瞠目結舌。

“此……此事當真?”老太太不是不信,她知曉兒媳斷不敢編排這種事,她隻是對周嬤嬤藏著這樣的心思感到難以相信。

她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林氏應道:“母親,周大與接頭的人被當場捉拿,已經招了,人證物證具在,此時不會冤枉他們一家,至於幫閑的事,母親也盡可以去問淮兒、津兒。”

老太太的發髻在燭光下發亮,雙手卻垂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才平複了下來,平靜道:“世珍,你叫人放開的她的嘴,我有話問她。”

布條剛剛鬆開,周嬤嬤便尖著嗓子喊道:“老太太,奴婢沒有做這些陰損的事,這都是誣陷呀,老太太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對您對伯爵府一直忠心耿耿,斷不敢幹這樣的糊塗事……奴婢冤枉啊……”

好一頓伸冤聲。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瞞我欺我嗎?”老太太平聲道,“我還沒糊塗到懷疑兒媳相信外人……趁著時辰說些有用的罷。”

不知是老太太的話,還是老太太的語氣,讓周嬤嬤息聲不再喊冤,“咳——咳咳——”幾聲哭嗆,才道:“奴婢伺候小姐伺候了三十九年八個月了,開了春就滿四十年了。”

“你既伺候我這麽多年,應當知曉我對你不薄。”

“奴婢雖被銀錢迷了眼,但也隻是遞個消息,絕無謀害主子之意,也絕沒有做過半分傷害主子的舉止。”周嬤嬤求情道,“老太太,奴婢隻是被豬油蒙了心,貪圖黑心錢,看在奴婢伺候您這麽多年的份上,您饒了我們一家子罷……”

林氏怕老太太一時心軟仁慈,忙開口勸道:“母親,此事最惡不在勾連外人,而是他們串通把心思打在淮兒津兒身上,吃喝嫖賭,但凡他們染上了哪一樣,後果不堪設想……”

老太太輕拍了拍林氏的手,道:“我省得。”

“說說你的由頭,興許我還能聽進去一二。”老太太對周嬤嬤道。

“求老太太念我伺候多年的份上,寬恕奴婢犯了糊塗,那年您……”周嬤嬤隻一直說著樁樁件件往事,試圖以此打動老太太,挽回些情分。

老太太沒再聽下去,對林氏道:“你來發落罷,無需礙著我的情麵。”

“你們婆媳好狠的心!”周嬤嬤終於崩潰,蠕動著朝前啐了一口,還想著繼續掙紮向前,瞠紅了眼,被人拖住了還繼續罵道,“哪家伯爵娘子身邊的婆子不是風風光光的,被當作半個主子養著,偏是我最落魄最下賤……我不要風光也罷,竟還被一個商賈家奴出身的粗使婆子踩著,甚麽好處都讓著姓申的一家,我不服……”

未等她再繼續口出汙言穢語,旁邊的婆子已經把她的嘴又給綁上了。

“抬出去罷。”林氏吩咐道。

……

夜風靜了,屋內的燭火不再搖曳,伯爵府外也再沒有傳出狗吠聲。

林氏陪老太太坐了許久,沒有說幾句話,隻靜靜陪她坐著。

“夜深了,你回去罷。”老太太言道,“我能想得明白。”

等到林氏將走,老太太終於又道:“留她條性命罷,其餘的我就不管了。”

林氏點點頭。

……

……

收拾完周嬤嬤一家,但裴少淮的反擊遠沒有結束。

沒過多少時日,各個茶館裏的生意比往常火爆了許多,無他,因為說書先生得了新故事。不再說那功名夏商周,也不論那英雄鬧春秋,更不談大家背熟了的青史名流,而說起了這京都城裏的彎彎道道。

這故事的主角正是小殷五爺,連名號都不帶換的。

他書香門第秀才郎,學識淵博有才名,家道中落討活計,迫不得已當幫閑。

但“盜亦有道,閑亦有嫌”,小殷五爺素來正直仗義,瞧不起那些蠅營狗苟的路數,於是把富家子弟金蠅蟲叮金蛋的事給抖露了出來——

那高官厚祿家的二世祖是如何玩樂的,牆上掛的是名畫,手裏握的是白玉章,葉子牌賭的是千金之數,嘴裏吃的八珍玉食,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家外還養著青倌兒吹拉彈唱……把二世祖們的奢靡之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更是將那句臉上寫著“風雅”二字,袖子掩著的卻是“官”“財”二字,一字不落地講了出來。

“前人田地後人收,這小小的金蠅蟲收了自家的地,又盯著他家的田,小嘴不大,胃口不小,欲知官的網能不能收了這金蠅蟲,且聽下回揭曉。”說書先生積木一敲,戛然而止,聽得叫人遐想萬分。

原來高官之子也有出來當“幫閑”的,隻不過披了身高貴的皮子而已。

……

又說這徐家,徐大人晉升禮部尚書在望,徐夫人與兩位兒媳少不得要與許多官夫人們往來。

人以群分,她們結交相識的也多是清流之官的人家。

平日裏喝茶敘話,總不時談及徐夫人的兩個兒子,大兒徐望二甲進士出身,三年庶吉士後賜官刑部,小兒子徐瞻高中榜眼,直接留任翰林院,便有貴婦人問道:“一門三進士,徐夫人是如何掌家的,有甚麽好招數小竅門,說出來叫我們領悟領悟。”

“哪有甚麽竅門,不過是家和萬事興罷了。”徐夫人笑盈盈道,“若想家和,最重要的便是後宅安寧,這好兒媳是關鍵。”

其他夫人連連稱是,不免又讚歎徐夫人的兩個兒媳都是識大體、有本事的。

徐夫人話題一轉,壓低了點聲音,道:“說起這兒郎親事,有件事大家不可不防,外頭都在傳這京都城裏有‘金蠅蟲’,專門挑未諳世事的公子哥下手,萬一一時鬆懈叫這小蟲子盯上了,可就麻煩了。”

“我也聽說了。”有夫人應和道,“昨夜官人還把兩個兒子叫進去仔細叮囑了一番……隻是孩子年歲還小,不能完全意會,又不知曉其中利害輕重,就怕有管不住的時候,給那小蟲子可乘之機。”

臉上露出鬱鬱之色。

有些夫人未曾聽說金蠅蟲的,則在跟左右旁人打聽是甚麽意思。

又有個夫人站出來說道:“若是知曉這害人的蟲子出自何家何人,通力將他給抓了,自然也就沒有隱患了。”

“是矣是矣。”眾夫人紛紛應和。

“隻是,上哪去將這小蟲子給找出來?聽說他們行跡隱蔽得很。”

這時,徐夫人適時出口提醒道:“既然是挑金蛋下手的,自然是哪裏金蛋蛋多,金蠅蟲就往哪兒飛,諸位夫人不妨回去想想,這京都城裏,誰家有事沒事就聚著一窩一窩的金蛋蛋……回頭再跟自家官人知會一聲。”

諸位夫人明了,隨即點頭,道這是個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