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二十四節氣,立冬剛過,小雪即至。

小雪的前一夜,未有一絲前兆,北風呼嘯而來,窗外嘶嘶聲響,直到夜半才漸漸安靜下來,千家萬戶酣睡殊不知屋外已是鵝毛大雪紛飛。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夠早,也下得夠大。

卯時初,裴少淮醒來,好奇今日為何不聞雞鳴聲,起身掌燈披上衣物,同往常一樣推開窗戶散一散屋裏的悶氣。“咯吱——”方才拉開鎖竅,兩扇窗戶便借著風力支開,一股寒氣迫不及待湧進來,凍得裴少淮直打噴嚏。

寒風托了雪花飄進來,落在燭台上、書案上,慢慢融作冰水。

裴少淮趕緊把窗戶合上,搓一搓暖手,這才發現書案上的硯台都結冰了,小凹槽中好似一潭墨鏡。

長舟端來了炭爐子,又端來熱水,屋裏頭飄著一層水汽,這才慢慢暖和起來。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好大的一場雪。”長舟歎言道,“我去灶房打熱水,一腳探下去,都沒過腿肚子了,少爺今日出門可要多穿些。”

讀書到天明。

等到天大亮,裴少淮穿了一件水波色文襖,又披了鬥篷,同津弟一起,照舊前往徐家上課。

“冷不冷?”

裴少津點點頭,道:“晨讀時,小娘替我添了兩個炭盆,身子才暖和一些。”

“這場雪屬實是來得太急了。”裴少淮道。

兄弟二人到了徐家,看見徐言成正帶著小廝往學堂裏端炭火盆子,徐言成無奈笑道:“許是昨夜書堂的窗戶沒關緊,我方才進來,才發現硯台都結了好厚一層冰,書案也是凍得要緊……”

老阿篤推著段夫子過來,段夫子見此情形,言道:“罷了罷了,‘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小雪時節,十年都未必能見這麽一場豐雪,今日不若去樊園半湖亭裏賞賞雪罷。”

三個少年麵露喜色。

仆從們收拾好炭盆、溫酒爐子等行當,馬車便出發了。

路過集市,大雪似乎並未消退百姓的熱情,鋪子裏攤子上,比往日還要多熱鬧幾分。這個時節霜打過的果菜,一車車地運進城,又很快散入到各家各戶中。

行至郊外,路畔皆是連片良田,良田覆雪白茫茫一片,又見田間有許多黑點。等馬車靠近了,才發現是農戶們在田間翻耕田壟,幹得十分起勁。

裴少淮心中感慨,“小雪封地地不封,老漢繼續把地耕”,俚語誠不欺人,趁著瑞雪把地翻耕了,凍死蟲卵,把雪水埋進土裏,來年才能有個好收成。

湖畔,樊園的景致比平日裏更加通透高遠,湖的對麵亦是茫茫一片,連到天邊,唯有樊園裏的朱紅牆最是矚目。

老阿篤用爐子煮了些甜酒,絲絲酒香散出來,驅走了幾分寒意。

“你們也嚐嚐。”段夫子道。

一杯溫熱的甜酒下肚,在這寒冬裏果然暢快,無怪古來曆代文人騷客皆喜愛溫酒言歡賞美景。

“這是件雅事。”段夫子道,“讀書人,是離不得雅的。”

段夫子眺望眼前雪景,問道:“觀此情此景,你們三個首先想到的是哪一句詩?……少津,你先來。”

裴少津起身作揖,應道:“回夫子,小子沒有悟得雪景的神韻,唯想到冬日裏的傲梅,故此想起朱子《次韻雪後書事二首》裏的那句‘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

“淩寒而出,月夜綻放,傲且倔強。善!”段夫子道,又問,“言成,你呢?”

“若論雪景,小子隻能讚一句高潔,可眼前又有湖景,便叫我想起夏日裏的鷺鷥,其白羽與雪景十分相襯,故有牧之先生的‘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徐言成道。

段夫子評價:“善,奇思妙想。”

看雪還能想到夏日的白鷺鳥,確實角度清奇,但又韻味十足。

輪到裴少淮了,他說道:“小子想到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句中無雪,卻又通篇都是雪。”

段夫子頷首,評價道:“江天一色,心思遼闊無邊。”

段夫子繼續道:“趁此雪景,今日我同你們講講八股文之文風。八股文興起已久,寫的人愈多,愈可窺見其套路手法,然則,心思若是為功名所惑,致力於科舉速成之術,未曾通經學古,此道是走不長遠的。即便過了秋闈,也會在春闈折戩沉沙……考官批卷之時,要求文章‘清真雅正’,觀其文風以辨其人,從字句可以觀其心性,擇優錄用。”

“清真雅正,此乃當今天子所言。”

“清,即文風醇正,準確理解聖賢義理;真,即情真意切,不出狂言假語,字字句句從心;雅正,即引經據典,不可亂用俚語僻義。”

“少津,你最善引經據典,然文風清冽還欠缺一些。言成,你心思通透,常常另辟蹊徑,然文章詞句不夠雅,不夠正。少淮,你的文章比不上你的心思……”

“謝夫子教誨。”三個小子行禮道。

……

……

午後,裴少淮從樊園歸家,見到申嬤嬤在院子裏忙活著,指揮丫鬟小廝將一車車的果蔬往地窖裏搬。

“淮少爺今兒這麽早回來了。”申嬤嬤道。

“夫子提早散學了。”裴少淮回應,又問,“嬤嬤,這是忙活甚麽呢?”

申嬤嬤得意道:“小雪醃菜,大雪醃肉,這剛打過霜的團菜,最是搶手,我叫直接去莊子裏拉了幾車回來,比從外頭買能多省幾十個錢。”

閑聊幾句之後,申嬤嬤又對裴少淮道:“四姑娘進來身子有些不爽,我在灶房煨了些雞湯,給淮少爺也熬了一盅,淮少爺記得喝。”林氏平日裏忙著打理府上事務,平日裏多是申嬤嬤在料理朝露院的吃食。

“姐姐怎麽了?”裴少淮急問道。

“淮少爺先別急。”申嬤嬤意識到自己的話叫裴少淮擔憂了,解釋道,“隻是有些脾胃不好,食欲不振而已,這幾日吃得少……等過了這陣寒氣就好了。”

裴少淮才鬆了口氣,隨後去了英姐兒的偏院。

……

逢玉軒中。

沈姨娘執起剪子,剪斷細線,終於做完了幾件鬥篷,舉起來端詳——雪狐毛領,浮著暗紋的緞麵,披上去必定能禦雪擋風又暖和。

還頗為滿意。

恰是這時津哥兒散學歸來,沈姨娘把他喚來,親自把靛青色的鬥篷給津哥兒係上,正好合身,道:“大夫人送了張上好的雪狐皮子來,白得亮眼,趁著冬日來了,我便將它裁成了四條,縫製了幾件鬥篷,叫你們出門穿著禦雪擋風。”

又拿來另外兩件鬥篷,道:“你大兄素來喜歡沉一些的顏色,這件靛藍的是給他的,你四姐性子活潑些,我給她做了件鵝黃緞麵的,你一會記得給他們送過去。”

津哥兒應道:“小娘,我知曉了。”

最後,沈姨娘才拿起榻上餘留的那件竹青色的鬥篷,仔細折疊好,打開一個大木箱子,整整齊齊放了進去。

檀木箱子裏頭,有帕子、春裙、夏裙、秋裙……一套套都是竹姐兒最喜歡的樣式。

沈姨娘沒有落淚,隻是默默自言道:“大夫人每月能給她遞些銀錢進去,大件的東西卻送不進去,隻得先替你阿姐疊放好,等她回來再穿。”

半晌,又道:“也不知道你阿姐現在身段變沒變,等她出宮,小娘縫製的這些衣裳她穿著能不能合身……”

不是沈姨娘不想哭,而是哭多了,這樣的默默而言更是尋常事。

津哥兒眼眶有些紅,走過來安慰娘親,道:“小娘放心罷,阿姐心思剔透又要強,她會照顧好自己的……上回不是說,她又被皇後娘娘賞賜了嗎?”

“我就是怕她總受賞賜,遭人妒忌。”

“孩兒一定好好念書,考得功名,以後叫小娘和阿姐再不用擔驚受怕。”

“傻孩子。”沈姨娘輕撫兒子的臉,說道,“你考功名是為了更大的前程,小娘無需你如此,阿姐更是無需你如此,你隻需遵照自己的本心就很好了。”

……

……

好幾次了,裴少淮發現,隻要自己不去徐家上學,閑暇上街一趟,那小殷五爺必定能準時準點地在街上與他相遇。

這不禁讓裴少淮心底生寒,他已經知曉了殷五的目的,這點不假……可他的行程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總不能是派人在伯爵府大門日日守著罷?

這日,裴少淮特意從後門悄悄出去,在酒肆裏,照舊還是遇見了小殷五爺。

“淮小爺今日好雅致,又叫我們遇著了。”殷五嬉皮笑臉湊上前,道,“這家酒肆我熟,要不要小的替淮小爺推薦幾道好菜?”

裴少淮招招手,喚來小二,道:“聽他報菜。”

這反倒把殷五給整懵了,詫異問道:“淮小爺今日不趕我走?”換做以往,裴少淮啐他一句,他便識相離開了……可還從未見過裴少淮搭理他。

“我縱是次次不搭理你,你不也照舊回回湊上來,頂甚麽用。”裴少淮佯裝無奈道。

“那是,那是,清的還是清的,渾的還是渾的。”小殷五爺言道,“淮小爺是個清流,小的是個渾透了的,哪裏有食就往哪裏飛,死不要臉湊上去。”

“不過,我是個識趣的,小爺若是不喜,直言便是,小的絕不找麻煩。”又言道,“我這是地地道道的幫閑,懂規矩,和那蒼蠅似的遠遠見著便能聽見嗡嗡聲,小爺嫌棄,懨懨臉色揮揮手,小的自就飛走了。有那些體麵極了的,幹得是咱一樣的活兒,卻叫你看不出來,走到哪都還是個富貴公子哥,淮小爺要防的,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