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試的主考官,那是順天府衙主官——張令義,張府尹。

張府尹官正三品,因身處京畿之地,其身份、職能皆不同於普通的知府大人。

一則,京城之外的其他府城,府衙之首知府大人官正四品,一些小的府城甚至隻有從四品。張府尹比他們高出了一至二級,可見其身份非普通知府可比。

二則,許多外任的知府,出自工部、吏部、翰林院……朝廷望其可治理一方百姓。而張府尹出自兵部,原是兵部左侍郎,屬於平調過來,手裏握有大幾千的府衙官兵,與京都二十六衛、五城兵馬司一同管理京都治安,屬聖上的親信。

即,這是一個能文能武的人。

……

裴少淮自然知曉這些,段夫子都同他們三人講過。他坐在座位上,抬首望去,隻見高台上的張府尹身著雲雁官服,頭戴烏紗帽,腳蹬黑緞官靴,通瞰全場,不怒自威。

不是那高大威猛之人,甚至有些瘦削,卻能叫人感到壓力。

裴少淮心道,果然,氣度並非源於形,而是源於心。他收回目光,平定心神,等待助考官們發放卷子和公示題目。

府試仍屬童試,正場所考的內容,與縣試大體相似,仍是四書文二題,帖詩一首,隻不過對考生的文章筆力、主旨深意,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聲鑼響,助考官舉著牌匾四處巡遊,首題公布——

其一,保民而王,莫之能禦[1]。

其二,致知在格物[2]。

看到題目,裴少淮心間一沉,暗想道,科考果真並非易事,才堪堪到第二關“府試”,就能遇到主考官特意設下的“大坑”,不知道第一題會“坑掉”多少考生。眾所周知,孟子亞聖主張仁政,追求“人和”,鮮會提及兵家之事,更莫說主張兵家之言了。

張府尹出身兵部,自然熟悉兵家之言得很,他偏偏從《孟子》中選了“保民而王,莫之能禦”這麽一句,來考學子們的見解。

裴少淮慶幸,幸虧段夫子考前特意叮囑了他們三個,破題取義時,一定要求同存異,謹慎下筆。

斟酌一會兒後,裴少淮下筆破題:“施仁,為民也;禦敵,衛民也。與民同心同力,莫之能禦矣。”他巧妙地將仁政和禦敵結合在一起,都以“民”為出發點,完成破題。

施仁布政,是為了天下百姓。鎮守邊關,抵禦外敵,是保衛天下百姓。這兩點並不相互衝突,隻要和天下百姓齊心協力,誰能抵禦得了這樣一支力量?

私以為,立意尚可。

第二題亦不簡單,語出《大學》。格物致知,即探究天下事物,通識世間道理,朱子批注此句,重在“格”,不停探究學習,這個世間有格不完的事物。

為何而“格物”?這就要回觀原文了。

一致知,二誠意,三正心,四修身,五齊家,六治國。步步遞進,環環相扣,要在三百多字裏,將此意敘述明白,不是易事,這需要很強的筆力。

這恰恰是裴少淮所欠缺的,畢竟他跟著夫子學寫文章,才不過數年,哪有那麽容易達到字字珠璣?

是故,他寫第二篇文章時,花費了更多時間。

隨後,通場次題放出——以“邊關雪”帖詩一首。裴少淮心道,這個張府尹真乃“兵家狂魔”。

童試貼試題一般不會太難,多考春夏秋冬、風花雪月,張府尹確實考了“雪”,卻多了兩個字——“邊關”。這意境一下子就變得複雜起來。

裴少淮哪裏見過甚麽邊關雪,隻能從前世所學的詩句中,東拚西湊,姑且寫了一篇出來,道是——

昨夜蕭蕭西風緊,暮雪陰陰寒刀弓。

茫茫大漠連角聲,迢迢天邊盡望東。

題名《邊關雪》。

不求甚麽詩才橫溢,隻求貼合題意,在本場考試中不落下乘,即可。裴少淮的目標從來不是當甚麽逸群之才,寫傳世之詩,而是想著踏踏實實科考,盡自己所能。

等到三道題目都打完草稿,裴少淮望向日晷,發現已經將近申時。上回縣試,這個時候他已經謄抄完畢,準備交卷了,而這次府試,才堪堪打好草稿。

如此一相比,二者難度之差,可見一斑。

裴少淮再望向北門,發現已經有十餘個學子在等待放“頭牌”出去,看年紀,基本都超過二十歲了。

他穩穩心神,開始認真謄抄卷子,不慢不緊,通篇寫完,沒有出現差錯。

再仔細檢查一遍之後,發現已經日頭西斜。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裴少淮舉手示意交卷,等收拾完東西,恰好考試結束,東西南北四門打開,考生們離場。

……

裴少淮與津弟、徐言成相會,三人臉上皆有些疲憊之意,再不像上次那般輕鬆。

徐言成道:“夫子誠不欺我,這府試比縣試難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兒,那兩篇四書文,我來來回回改了好幾遍才敢謄抄上去,府尹大人出題取義也太刁鑽了。”

“你能這樣想,說明你已經成了一半。”裴少淮共勉道,“我以為,這場考試難就難在破題取義,破題出錯者,再漂亮的錦繡文章,也回天乏術。”

三人又討論了一番各自的破題,他們之間,皆有共通之處——承認兵家之能。又各有偏重,裴少津記憶力好,善舉例子,是從各朝各代大事入手破題;徐言成善於察觀,則是從平頭百姓的角度去破題。

討論完,裴少淮道:“今日時辰已晚,我與津弟就不過去叨擾夫子了,還請言成先替我們回稟一聲。”

“這是當然。”

半月之後,府試五場考試悉數考完,隻待張府尹帶著同考官們批改完試卷,數日之後,便會張榜告示。

……

府衙貢院,改卷房中,張府尹居於高座之上,底下是宛平縣、大興縣的兩位知縣,領著幾位老學究,正在批改卷子,遇到寫得好、寫得妙的,才會呈給張府尹閱看。

雖隻是個童試,但折登、彌封、糊名、編號等規矩皆不可廢,等到填榜,才會一一拆封試卷。

拆封時,張府尹對照考生名冊,驚訝發現,他所取錄的前十名裏頭,竟有一個十歲少年,正是裴少淮。

府試雖隻是基礎考試,但若想拿到好的名次,是不易的。畢竟,府試取得頭幾名,意味著院試時受到考官青睞,更易過關。有許多年紀大的老童生,重複參加府試,為的就是取個好名次。

張府尹看了裴少淮的戶籍,將宛平縣沈知縣喚來,問道:“此名為裴少淮的小學童,你可有印象?”

沈知縣善於察觀、揣摩上官的心思,看出張府尹臉上是喜色,於是錦上添花道:“回府尹大人,裴少淮是今年宛平縣縣試案首。”又將裴少淮縣試所作文章取來,呈給張府尹。

張府尹看後,微微頷首,道:“是個不錯的苗子,年歲雖小,看得卻比成人通透。”

又問沈知縣道:“依你之見,以為他的文章如何?”

府尹若是真覺得裴少淮的文章完美無瑕,自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沈知縣應道:“屬下以為,破題立意俱佳,但筆力不足,文采稍顯稚嫩,與其他老童生相比,落於下乘。”

這樣的文章取為案首,還是不夠說服力的。

“善。”

張府尹落筆,在第六名處,寫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在沈知縣看來,這第六並非尋常的第六,張府尹在知曉裴少淮方才十歲之後,沒有直接將他從前十裏換出去,足以說明張府尹對此小子的賞識。

沈知縣默默在心裏記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

四月二十九這日,順天府衙張榜告示,前去報喜的衙差隊伍分頭出發。

長案跟前,有人歡喜,多的卻是捶足頓哭,十中取一,一人笑九人哭。

最終,裴少淮取得第六名,裴少津取得第一十九名,徐言成獲得第三十七名,皆順利通過了府試,拿到院試資格。

院試安排在六月,上榜的學子若是準備繼續考,應當趕緊開始準備了。段夫子並不建議三個小子繼續參加,他道:“讓你們早早參加縣試、府試,是為了讓你們感受一下壓力,鞭策自己進步。這次府試,想必你們已經體會到,天賦於科考而言,雖重要也不重要……與你們一樣有天賦的不在少,天賦不如你們的,隻要踏踏實實厚積薄發,亦可迎頭趕上。尤其是那些寒門小郎,牆鑿光,錐刺股,三更燈火,寒夜不眠,你們要向他們學習,萬不可小看他們的毅力。”

“是,夫子。”

段夫子又點了點徐言成,道:“你祖父便是這樣過來的。”

“學生省得了。”

夜裏,徐大人從皇城出來,一進家門便迎上徐言成。

徐言成問道:“祖父,你當年錐刺股那把錐子還在嗎?能否借孫兒用用?孫兒府試隻考了區區第三十七名。”

令得徐大人哭笑不得,道:“你這哪裏是要錐刺股,分明是要聽我誇你一句。”

“那,祖父覺得孫兒厲害嗎?”

“言成自然是長進的。”徐大人誇道,又鼓勵徐言成再接再厲,不可懈怠,向兩位同窗學習,迎頭趕上。

“嗯嗯,祖父,孫兒省得。”

隨後,徐大人找來次子徐瞻,有要事相談,聊至深夜。

……

……

景川伯爵府。

上回,是因為淮津兩兄弟忙著溫習功課,沒有慶祝,這回雙雙通過府試,家中自然要小賀一場。

恰逢司徒二從練武場回到京都,這日,他和蘭姐兒帶著女兒,一同回伯爵府祝賀。

徐瞻和蓮姐兒,帶著徐言歸、徐星兒一對兒女,也回來了。

裴家大廳裏,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唯獨缺了仍在外任官的裴秉元。

宴後。

徐瞻說起昨夜與父親商討之事,道:“父親前幾日回國子監,與昔日同仁敘舊,聽祭酒大人說起,國子監今年實習曆事[3]的名錄已經下來了,正忙著往外分派監生。好巧,既讓父親聽到了,他便隨口提了幾句,說起東陽府玉衝縣,前年遭了水患,如今正百業待興,是讓監生們實習曆事的好地方,可以好好鍛煉他們。祭酒大人深以為然,答應說,一定分派監生過去,協助當地縣衙辦事。”

玉衝縣,正是裴秉元任職的地方。協助當地縣衙,說白了,便是協助裴秉元。

監生實習曆事[4],一部分是留在京都朝中,諸色辦事,以運筆寫字、清查典冊為主;另一部分,則是外派辦事,到各地軍、政衙門,辦的事也是五花八門,清理良田、稽查戶籍、督修水利、清查黃冊等等,皆在此列。

時間半年到一年不等。

這些,正是裴秉元缺少人手要辦的事。

裴家人聽後,皆是歡喜,

老太太掛念兒子,最是激動,問道:“孫女婿,此事有幾成把握?”

徐瞻笑笑,應道:“回祖母,父親既然同我說了,大抵是已經辦成了,就等吏部蓋章發令了。”

“那就好,那就好。”

徐瞻又道:“父親還說,我來年要參加春闈,差的火候不在文章,而在實際見解、曆事思考,這一點段叔也是認同的,故此,父親讓我也跟隨過去,曆練曆練。”

這同遊學是一個道理,目的性又高於遊學。

一旁的裴少淮聽後,高興之餘,心中暗想,徐大人回“老單位”國子監,哪裏是去敘舊的,分別是有備而去,知道時值監生實習曆事分配,故意提上那麽一嘴。

聽說,徐大人上個月在與東洋使者唇槍舌戰時,穩穩占了上風,事後得了聖上的讚賞,如今在朝中勢頭正盛,下一步接任禮部尚書,大有可能。對於分派監生去玉衝縣這樣的不算大的事,祭酒大人勢必會給徐大人麵子的。

裴少淮又明白了一個道理——興許讀書科考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入朝為官,家族興盛,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這裏頭的千絲萬縷,相互牽動,學問比四書五經深奧得多。

他,父親,津弟,都將成為其中的一根線。

……

裴少淮回到自己書房,司徒二抱著他的乖女兒,緊接著就進來了。

“來,閨女,給他點麵子,叫他一聲小舅。”司徒二抱著小娃子,在裴少淮跟前嘚嘚瑟瑟。

隻見那奶娃子被司徒二托著,眨巴著大眼睛,看著陌生的裴少淮,有些茫然。

“外甥女才九個月不到,哪有這麽快會說話?”裴少淮揶揄道,“她尚且沒叫過你這個當爹的,你竟舍得賢讓,肯讓她先喚我一聲小舅?”

“不是說了,給你一點麵子嗎?討好討好你。”司徒二不屑道,“聽說你小子讀書很厲害,我先來占個便宜,你以後記得幫我們家閨女找個讀書厲害的。”

“姐夫,你可真是,她才多大,現在就論這個……”裴少淮真是被司徒二逗樂了,知曉與司徒二說話無需顧忌太多,又道,“你自己不好好讀書,卻叫自家閨女要找個會讀書的,這是甚麽道理。”

“你懂甚麽,她論她的,我論我的。”

言罷,從懷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字,又道:“刀槍馬箭,我都練得差不多了,就差兵書策問這一關了,這篇文章你幫我看看,參謀參謀。”

裴少淮有些詫異,這還是他認識的司徒二嗎?

接過來打開一看,字雖潦草了一些,但總歸是能寫不少字了,最大的問題是,字句不通,裴少淮為難道:“姐夫恐怕,還需繼續努力。”

“連你都這麽說,看來是太差了些,唉……倒也無妨。”司徒二道,“我走了,別忘了讀書人的事。”

“姐夫,你認真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聽我家閨女喊一聲小舅,是那麽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