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幾位年長閣老先後致仕,四十歲的裴少淮官至首輔。

老皇帝頒發最後一道聖旨——承師問道,重新劃設科係,重現昔日太學之輝煌。

此後,燕柘徹底從皇位上退下來,新帝燕有政繼位登基。

……

早在周朝時,便有“太學”之名。供貴族子弟讀書之處,即為太學。

到了漢朝,朝廷設立京師大學,以儒學為正統,京師大學謂之為太學。

晉朝時,又設專供公卿大夫子弟學習的國子學,與太學分立。

曆經南北朝之動亂以後,隋唐再複統一,朝廷將太學與國子學合二為一,稱之為國子監。萬國學者來朝,隻為爭一國子監入學名額。

此後便一直延續了下來。

隨著朝廷用人的改變,天下各行各業的起興,許多學科學係亦呈現“推陳出新”之態,大慶國子監的人才培養模式早已不能滿足時勢的需求。

為了給天下各級府學、縣學、族學、私塾樹立典範,為了讓更多有識之士得以施展才華,裴少淮將親自操刀,重啟“太學”。

這一回,太學將不再是帝王將相子孫的專屬,太學將是天下人的太學。

此外,手工業興起、生活日趨富足的環境下,越來越多的女子走出閨閣,活躍於各行各業之間。

然“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等傳統觀念,一時難以轉變。裴少淮自知不能操之過急,決定先退一步,從設立女子學堂開始。

他相信,百年以後,必有男女同入太學之景。

……

……

這日,景川伯爵府有喜,慶賀伯爵夫人大壽。

寶駒雕車熙攘來,府邸大門次第開。

大姐裴若蓮來得最早,天才剛亮,伯爵府的仆從還在忙著布置正堂,她便進來了。

裴若蓮也已五十餘、近六十,體態豐腴了些,更顯端莊。有丫鬟端來溫水,她淨了淨手,隨後進了林氏的房。

嬤嬤正在給林氏梳頭,一襲白發長至腰,裴若蓮悄聲從嬤嬤手裏接過梳子,一遍遍從頭梳到尾,直到發絲又順又亮,這才笑道:“母親這一頭華發,是有兒孫福氣的。”

林氏回頭,看到裴若蓮,詫異道:“你怎這般早就過來了,快坐下快坐下。”

“耽誤什麽也不能耽誤咱們伯爵夫人的壽辰。”裴若蓮笑說道,“我早些過來,瞧瞧有什麽能幫上忙的。”

“就你最會說好聽話,隻當是尋常日子,有什麽可忙活的。”林氏滿臉笑顏。

待梳好發式以後,兩人邊聊邊往前院走,正巧路過四姐妹昔日的閨房。歲月在房內留下了痕跡,許多物件已暗淡褪色,然一切擺放依舊如初。

裴若蓮步子慢了下來,忍不住多看幾眼,恍惚間又回到十五歲那年,繼母為她穿上織金長裙,風風光光為她辦了及笄禮。

她在伯爵府最落魄的時候說親出嫁,再回首時,隻滿心覺得感激和幸運。

……

臨近辰時,初秋的晨光又暖又亮。

伯爵府門前擠滿了馬車,前來祝壽的親友隻能下車多走幾步。

這當中,“陣仗最大”的當屬二姐裴若蘭一家。裴若蘭挽著司徒暘的手走在最前頭,其後是兩個女兒,以及裴少淮幫著介紹的兩個“上好讀書人”姑爺,文質彬彬。

兩位姑爺懷裏抱著、手裏牽著小兒小女。

兒子司徒千霆學文不成,考了武科舉,像司徒暘一樣走武官的路子。他娶的是英國公家的幺女,這兩人也是拖家帶口。

細數之下,二姐這一大家子竟有十五口人之多,輛四騎的馬車都坐不下。

……

等眾人都到齊以後,依序給林氏拜壽。正堂裏,最是忙碌的不是壽星林氏,而是像風一樣刮來刮去的雲辭。

京都設立女子學堂,裴少淮讓女兒幫著管理學堂裏的事務。雲辭靈機一動,便想趁著今日的熱鬧“招兵買馬”,讓女子學堂的師資更上一層樓。

雲辭最先說服的是姑裴若竹。

“好好好,你說什麽姑都依你。”裴若竹愈老,英氣愈顯,說話做事透露著一股雷厲風行,她道,“誰讓姑最是稀罕咱們家小風。”

又道:“不止姑願意去授課,姑明日帶你到各個坊裏走一走、挑一挑,但凡你覺得用得上的人,盡管要去。她們必定也很樂意把本事教給女學生們。”

“姑最好了。”

當年被迫解散棉織造坊以後,裴若竹並未就此停下腳步,而是四處奔波,尋求更多的婦人生存之道。

植棉織棉的成功讓她知曉,女子能做的絕不止相夫教子、姑六婆而已。

乘著開海的東風,裴若竹帶著婦人們,在京畿開設了許多婦人作坊,有做食飲的、炒茶的、雕玉琢金的、熬糖的、造紙的,還有寫話本子編劇的……總之,隻要能幫婦人們正經掙錢、安身立命的行當,裴若竹都不惜費銀錢去試一試。

一邊重金請老師傅傳授技藝,一邊集眾智改造機具,提高生產效率。

經過婦人們的巧手,裴若竹作坊裏的產品更顯細膩,十分受歡迎,遠銷海外,供不應求。

“有件事姑得提點提點你。”裴若竹說道,“你莫隻顧著請我而忽略了身邊的,姑告訴你,你娘親、你四姑都是極有能耐的人,你少不得要把她們也請過去。”

“我想到了,娘親已經答應我了。”裴雲辭湊至姑耳畔,得意低聲道,“前天夜裏,我還從娘親那要到了大慶銀幣紋案的繡花稿,我打算將這些帕子一張張裱起來,掛在學院的博學館裏。”

普天流轉的銀幣,其美侖美奐的紋案出自女子繡針,當中的意義非凡。

婦人的指尖,再不是僅僅為夫君、為兒女縫補衣物,操持家中瑣碎。

當世人撫摸到銀幣紋路,想到它出自婦人之手,可激勵女子們不再妄自菲薄,也可提醒男子們不要妄自尊大。

裴雲辭又來到四姑裴若英身旁。

裴若英身為醫者,穿著素淨,一身的美貌風華不減。

聽了小風的來意後,裴若英稍顯為難,她應道:“四姑這個月恐怕抽不出時間過去,最新一期的《醫術綜論》付梓在即,昨日驛站送來一遝稿件,說是因為疏漏耽擱送達的。時日緊急,接下來這段時間,幾大醫館要忙著甄別來稿優劣,決定是否錄用。”

她是《醫術綜論》的審稿人之一。

裴若英癡迷於醫術,夫君陳行辰癡迷於算學,二十年過去,兩人已不滿足於自己埋頭研究了。

與天下學者研討,互學互補,吸收新鮮知識,才能走得更遠。

隨著邸報和刊印業的發展,加上裴閣老的促成,大慶《醫術綜論》《格物雜論》兩本刊物應時而生。

因為權威且新奇,這兩本月刊一經發行,很快便成為了各大書局的熱銷書。

裴雲辭分得清楚輕重,應道:“那四姑先忙月刊的事,等忙過這陣再說。”

裴若英想了想,建議道:“不妨讓你音音表姐過去,先行教授些醫術常識,更深奧的醫理、藥理隻能一步一步來,這是急不得的。”

陳行辰與裴若英的獨女,小名音音,走的是母親的路子。她在母親的基礎上,把從父親那學來的格物知識融入到醫術中,因此慢慢摸索出一條新道路。

“四姑說得極是,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雲辭歡喜道。

有了娘親、姑四姑的支持,女子學堂必能很快打響名聲。

有音音表姐過來,便意味著能順帶把父親的大弟子吳見輕給要過來,可以多開一門天文星曆課。

雲辭心裏的算盤打得哐哐響。

吳見輕作為裴少淮的學生,得老皇帝賞賜,早已從欽天監脫身出來。他二十歲的時候,裴少淮催他該考慮考慮個人的婚姻大事了,吳見輕一心迷於天文觀測、星曆推算,並未把先生的話放在心上。

結果,在一次文清侯府的家宴中,吳見輕偶然見到了裴先生的外甥女音音。

此後便再沒能移開視線。

……

日頭漸漸升高,快到開午宴的時候了。

二姐夫司徒暘打趣道:“都快到午飯的時候了,怎麽還不見我們裴首輔的身影?”

“二姐夫莫打趣他了。”楊時月應道,“官人早上出門時說,朝中還有些公務未了,等忙完了便回來。”她看了看庭中的日晷,又道,“這個時辰,應當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那大侄兒呢?”司徒暘問。

楊時月這才注意到,裴正觀給祖母說完祝語後,便不知跑哪去了,難怪方才總覺著少了誰。

“正敘,你大哥呢?”楊時月問道。

“大伯母,我也有一會兒沒見到小南哥了。”

“這渾小子……”

……

幽深小巷靜無人,忽而傳來賣酒聲。

伯爵府偏門的一條小巷裏,俊朗兒郎與靈俏小姐麵對麵站立,情意綿綿。

此二人正是裴正觀與燕意兒。

在未遇到小南小風以前,小意兒稍顯膽小怕生,和小南小風一起玩以後,則日益活潑起來。

此時的燕意兒沒有少女羞赧,與正觀相處親昵而自然,她輕提柳青色的馬麵裙轉了一圈,問道:“小南哥哥,穿這身裙子去賀壽,你祖母可會喜歡?”

“喜歡,自然喜歡。”正觀應道,“你每回過來,祖母都極高興。”

燕意兒麵露歡喜,她估量了一下時辰,道:“該開午宴了,小南哥哥你快回去罷,我也該回去了……等午後,我再隨爹爹和娘親過來賀壽。”

午宴前,是裴家人自己先聚一聚,等午後,才是其他親朋前來祝賀。

言罷,燕意兒小跑離開了小巷,簪上的小銀鈴叮叮當當不止。

裴正觀望得正迷,一聲“咳咳”從巷子另一頭傳來,嚇得他一激靈,回身一看,竟是父親穿著官服款步走過來。

“為父不是有意要聽的,我隻是正巧從宮中回來,想從小巷抄近道。”裴少淮緩解尷尬道,兒子都已二十歲了,他還頗有一種抓到早戀的錯覺,又道,“不過,為父還是得問一句……多久了?”

裴少淮有些驚訝,因為兒子平日裏讀書辦事極認真、極安靜,認真到讓人以為他沒有心思去談情愛。可轉念一想,“南風知我意”,他們兩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又覺得此事自然而然、不足為奇。

裴少淮又好奇問:“你們是怎麽躲過你燕世伯的眼線的?”

燕承詔那家夥搞情報出身,又是個十足的女兒奴,不可能不盯緊意兒。

要從他手裏“拐走”意兒,等同於千裏走鋼絲。

“孩兒也說不上多久了。”他倆自己都不知道何時開始的,又豈能答得上多久了,裴正觀道,“至於燕世伯,意兒曉得他的習慣,想要躲著燕世伯……倒也不太難。”

裴少淮頗有些與燕承詔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他也被“躲著”了。

他點了點兒子的頭,道:“你呀你,你不知道你燕世伯什麽性子,不知道他是個女兒奴?要當他姑爺,你也真是夠膽大的了。”

“父親快別說孩兒了。”裴正觀道,“孩兒可不似父親當年上元節會見母親時那般,猶猶豫豫的。”

“好你個渾小子……”裴少淮佯裝生氣道,“去郡王府提親的事,你自個想法子罷,我不管了。”

“可別,父親,孩兒知道錯了。”

父子二人就這般說說笑笑,走出巷子,入了伯爵府。

正巧準備開席,一家人吃酒聊天,歡喜一堂。

人間樂事之甚,杯低酒吟約明年今日,眾親賀聲皆付清茶濃酒間。

裴少淮來到娘親身邊,他年已四十,林氏眯著眼,笑說:“連我的淮兒都已兩鬢生白發。”話裏帶著心疼。

裴少淮感慨,伴雙親到白頭,世上為人子,孝義莫過如此。

……

幾日之後,郡王府裏。

新帝登基之後,燕承詔辭去了神機營、北鎮撫司的職務,隻獨管一個南鎮撫司,因此清閑了不少。

裴少淮一路笑吟吟走進王府,沒等燕承詔起身迎賓,便自己坐了下來,一邊倒茶一邊羨慕說道:“我當真羨慕王爺,天天在宮外‘當值’,還能照樣拿俸祿,不似我,一大堆事纏身。”

“今日什麽風把裴首輔吹來了。”

“許久不見,過來閑敘幾句。”

“前幾日到貴府賀壽,不是剛見過嗎?”和裴少淮相處久了,燕承詔早省得他“無事不登寶殿”的性子。

裴少淮換了好幾個話題,終於把話題扯到了兒女婚事上,他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樣,道:“誒,意兒年十九了罷,王爺是不是該物色物色尋個好姑爺了?”

一說到這個,燕承詔便躺在椅上,一臉惆悵不舍,隻冷冷“嗯”了一聲。

“不如由我這個當叔父的,替你相看相看?”裴少淮問。

燕承詔不語。

裴少淮自言道:“去歲那個武狀元如何?一上任守關便立下了赫赫戰功。”

“一介武夫。”

“那翰林院的李編修呢?能說會道,學問是極紮實的。”

“文弱如雞。”

“這也不行啊……”裴少淮思忖片刻後,繼續“推薦”,他道,“那兵部的廖主事呢?去過邊關督軍,又是二甲進士出身。”

“年紀太大,相貌不雅。”

裴少淮掰手指算道:“既不能太魯莽,也不能太文弱,既要才華橫溢,還要年紀輕輕、品貌具佳……”他一副為難模樣,卻話鋒一轉,道,“細算下來,裴某認識的人裏,僅剩一人尚可滿足王爺的要求。”

燕承詔驀地坐起身,道:“誰?”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是誰,他隻是驚訝,竟然還能有人滿足他提的條件。

裴少淮滿臉堆著笑,緩道:“你覺得我們家正觀如何?”

燕承詔陡然明白裴少淮繞的圈子,氣得他起身來回踱步,憤憤道:“拿走我的夜明珠不說,你們裴家現在竟然打我家意兒的主意。”

一邊生著悶氣,一邊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如果連裴少淮家那小子也不行,意兒以後該嫁給誰呢?

裴少淮哄道:“王爺不要這麽小氣嘛……你我兩家沒有嫁娶之分,若是能成親家,我家得了好兒媳,你家也得了好姑爺,豈不兩全其美。”

……

待裴少淮走後,燕承詔“氣急敗壞”,特意把兒子喊過來,“斥責”其道:“你怎麽就不長進長進,想法子把你裴叔父家的閨女給娶進門?”

世子直搖頭,斬釘截鐵說道:“父王可別瞎說,我與小風姐之間唯有姐弟之情。”

又道:“小風姐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做事素來有自己的主意,誰都拿喬不了她。能娶小風姐的人,要麽是學問本事樣樣都超出她,要麽就是能夠一直默默守在她身邊……孩兒正巧哪個都不沾邊。”

燕承詔又更生氣了幾分。

……

……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日月互換,鬥轉星移。

仿佛昨日還在跟燕承詔為正觀、意兒的婚事拌嘴,一眨眼就到了孫兒出世,為孫兒取名的事繼續和燕承詔吵吵不休。再晃一晃神,孫兒讀書、娶親、生子,裴少淮當了曾祖父。

聽到丈夫說起老皇帝的趣事、燕承詔的趣事,不知聽了多少遍,楊時月每回都忍不住樂嗬嗬地發笑。

“倘若人能知曉生來如何,要怎樣才能平靜麵對幾十載的光陰?”裴少淮突然感慨問道。

“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膽氣與魄力罷。”楊時月並不知道問題的答案,看著身邊這個鮐背之年、白發蒼蒼,卻依舊一身儒雅文氣的老頭子,她道,“我隻知道,不管多少世,若是生來便知曉有夫君這樣的人,我還是想越過春秋交序,再次與你相遇。”

這回輪到裴少淮樂嗬嗬地發笑。

“我也是。”

翌日午後,裴少淮躺在院子裏的睡椅上,緩緩搖著,享受著秋日裏的斜陽。

院子外,一群少年郎散學歸來,正在大寬巷子裏蹴鞠耍樂,清亮的呼聲不時傳進來,讓這午後時光又慢了幾分。

不大一會兒,小廝又搬來一張睡椅,擺在裴少淮旁邊。

同樣鶴發蒼蒼的裴少津躺了下來,與兄長一起輕搖,望著樹梢上的枯枝黃葉出神。

一枚黃葉被秋風驚到,打了好幾個悠悠,從裴少淮的眼前滑落。

“一朝榮一朝敗,一朝春露一朝秋霜。”裴少淮又問起昨夜那個問題,“津弟,倘若生來便知曉自己的結局與故事,要如何才能不虛度幾十載光陰?”

裴少津應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倘若真知曉生來如何,是不是從知曉的那一刻開始,接下來的一切都已變得不同?”

即便都已餘年不多,兄弟二人還如往昔一般討論著學問。

從談論書卷裏的學問,換作談論人生的學問。

“是呀,從一開始,就已經變得不同。”裴少淮欣慰笑道,又言,“人有緣降臨於世,必是心間仍有所求,人終將離世,也必定有所得。”

他能來到這裏重活一世,必定是因為這個世道裏,有他所期待的東西。

院外的少年人蹴鞠一場,還未盡興,然大街小巷裏,已然交織響起母親呼喚兒郎歸家吃飯的吆喝聲。

該回家了。

久久沒有動靜,裴少津喚了一聲:“大哥?”

還是沒有回應。

裴少津顫抖著身子從睡椅上起來,再一看,兄長的睡椅已不搖,神態安詳如睡著了一般。

兄長的手垂落在地上,裴少津輕輕撣去塵土,哽咽喚道:“大哥,大哥……”

不遠處的小廝注意到不妥,跑過來一看,正欲大聲呼人,裴少津“噓”一聲製止了小廝的動靜,道:“安靜一些。”

又言:“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一起長大的兄弟,約定要一起登樓摘星的兄弟,兄長先行一步,回到天上,成了世人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