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者,如舊竹扶新枝,如蠟炬映夜明。

正觀、雲辭早到了開蒙的年紀,裴少淮一直拖延著,便是想借此留夫子一個念想,讓他能熬過歲末寒冬,等來下一個春日。

今夜,段夫子讓少淮點燃殘燭,盡早安排開蒙,便是想告訴少淮,他自感時日無多了。

“少淮……”夫子呼道。一如他們三個年少時,尚未表名,夫子在課堂上點他們的名字。

兩行淚不知覺滑落,濕了衣襟,裴少淮用寬袖拭去淚痕,明明還紅著眼,卻要換作一副笑臉。

他應了一聲走過來,半蹲在夫子床前。

夫子顫顫著手,輕撫裴少淮的冠發,青絲黑亮,正當壯時,夫子道:“人生於何時、生於何家,不可自選亦不可推卻,幾十載後,等到將死之時,還是一樣的道理,不可停止、不可推卻。”

不同於青山不老、長江不窮,人生來便是隻有須臾的。

“所以,隨它來,隨它去。”夫子笑著,如哄少年郎一般哄裴少淮道,“這麽大個人了,可不興哭哭啼啼的,少淮你要聽為師的話。”

裴少淮喉結一直在顫抖,哽咽無言,隻能熱著眼眶點了點頭。

“把剩餘這半截殘燭掌亮,陪為師到書案前,再讀一回書罷。”夫子再次要求道。

引燃燭芯,白蠟融化似淚珠。

書案一塵不染,書卷齊齊整整。

裴少淮將夫子抱至椅上,為其將衣物疊齊整,又取來一盆熱水替夫子淨手,這才開始翻卷讀書。

夫子指著一卷泛黃的線訂書冊,道:“少淮,就讀那一冊罷。”

裴少淮抽出一看,隻見冊上端端寫著《桃李集》,是夫子的親筆,落款是幾年前。

燭光下,翻看書頁,段夫子順著指尖一字字讀下去,笑眯著眼,仿若從這字裏行間找回了過往年華。

裴少淮陪讀,那略顯生硬的筆劃,有些拗口不通的語句,再次讓裴少淮模糊了雙眼。

這本《桃李集》收錄的,竟是他們少年時寫的原稿。

一張張堂後課業被夫子裝訂成了“文集”。

晃神間,仿佛回到了課堂裏,夫子手撫戒尺,板著臉問他們“昨日課業為何寫得不用心”,三個小子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說出“因為貪玩”。

“你年少時,便比旁人想得細、看得遠,穩重早熟。”夫子翻到裴少淮的少年文章,道,“你瞧,少津和言成還在寫‘兩小兒辯日’,而你的思緒已經飄到星辰寰宇外……你和誰都不同。”

夫子望著殘燭焰火,滿目皆是光明,他道:“人傳言,每逢三百年才有一位生而知之者臨世,為師不知是真是假。為師慶幸的是,能遇見一知己好友,收下幾名聰慧學生,陪你們走過一段,聊補自己的缺憾。”

“雖是你的師者,但為師能教予你的並不多。”段夫子知曉,眼前這個他最得意的學生,不是因為拜他為師而成才,他道,“為師很慶幸你能選我當夫子。”他在學生們身上,看到了所遐想的君子之美。

夫子的話讓裴少淮陷入沉思。

這一世,裴少淮真真切切地遇見了許多人,每一個都有他們的誌向與喜怒哀樂,讓他覺得自己是真實活於世間,而漸漸忘了這世道原是一本書。

他不再拘泥於原書的情節,並試圖讓身邊變得美滿一些。

母親身上的生活智慧,父親中年的幡然醒悟,津弟的天賦異稟、鋒芒外露,妻子與姐姐們的求知若渴、膽大敢為、不囿於瑣碎事裏……還有皇帝的明君威嚴,燕承詔的冷中帶熱,南居先生的純粹理想,夫子的文人風骨、雅士之傲。

這些,早已將他初來時那一點點自高自傲擊得粉碎,令他重新審視自己。

裴少淮甚至說不出自己是何時改變、成長了。

“夫子,這世上沒有生而知之者。”裴少淮應道,“即便真的有,他也不能靠‘生而知之’立足於現世,任何的‘知之’皆要經曆過才可謂‘知之’。”不管是誰,天底下都沒有平白無故得來的學識、認知。

如果沒有夫子當老師,沒有少津、言成當同窗,南下沒有遇見鄒老夫婦,裴少淮此行將會何等孤獨。

如果沒有前人鋪路,沒有同行者相助,他再怎麽大呼“天下大同”也隻會被當作瘋癲的異類。

倘若沒有三姐、四姐的踐行,世人又怎會相信,女子不必鎖於閨房當中。

不是裴少淮改變了身邊人,而是他與諸親師友相互改變著。

毫無疑問,夫子是自己前進路上的一道光,裴少淮道:“夫子教了學生許多許多,沒有夫子,便永遠不會有今日的少淮。”

殘燭即將燃盡,輝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段夫子合上文集,含淚應道:“有你這番話,為師深感榮幸。”

……

當日夜裏,裴、徐兩府徹夜長明,忙碌著開蒙的諸多事宜。

定勝糕、筆粽、印粽,還有現磨的朱砂,一樣都不能少。

這邊“糕粽”剛剛蒸上,那邊又該起火燒鬆柏枝水了。

不是開蒙很重要,而是由段夫子為孩子們開蒙很重要。

天蒙蒙亮時,正觀、正敘、雲辭三個洗了一身的鬆柏“讀書味”,穿上青袍直裰,準備就緒。裴府上到老、下到小,皆登上馬車,趕往徐府。

今日晴天,日光漫上牆簷,照在瓷白的洗硯缸上。徐家人早早用溫水一點點澆融了洗硯缸裏結的厚冰,冬日裏,一樽冒著水煙的白缸,顯得格外仙逸。

老阿篤推夫子出來,開蒙禮開始。

一根掩在衣物下的衣帶,牢牢將夫子綁在椅背上,使他能夠坐得筆直。

段夫子麵帶些許紅暈,笑吟吟的,很是高興。他先後為徐言成的兩個孩子、正觀正敘和雲辭額上點朱砂,領著他們念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稚聲朗朗對白發蒼蒼。

隨後,夫子逐一問道:“爾立何誌?”

尋常人家裏,不外乎是大人們教一句“學有所成,中進士得狀元”。裴徐兩家卻是任由孩子們自己來答。

小南小風已近七歲,受父親影響頗多。

小風想起父親與她的談話,父親說當才女不難,難的是天下女子皆能如願,堂堂正正參加科考。遂應道:“回太先生,雲辭立誌讀書,行他人未行之路,直至女子可以不受俗世眼光所困為止。”

等到父親老了,她也老了,頭發白了,依舊不息。

這可能是一條一生都走不到盡頭的路。

小南性子安靜,心誌亦高,他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是另一個誌向。他道:“回太先生,小子願世人吃飽穿暖以後,能走出一方田畝,走出家門鄉裏,願同齡者皆可如願讀書,識字而品讀書卷。小子尚不知能做什麽,欲以所願立誌。”

“善,民富而教。”夫子道。

百姓不再受困於一日三餐,可以從泥濘的田間走出來,這才是識字、開啟民智的起點。

輪到正敘小子了,他年歲比哥哥姐姐小不少,學問自然比不得他們,他撓撓後腦勺,機靈應道:“小子願像大伯、父親一般,為國為民做事。”

開蒙禮結束,段夫子看著石亭旁的洗硯缸。

這個白瓷缸隨他輾轉各處未曾棄,陪了他三代的學生,蘸水寫字,如今要交到新一輩的手裏。

夫子道:“從今日起,爾等要如父輩一般,蘸洗硯缸之水練習書寫。”想起小輩們方才的立誌,又感慨,“一樣的洗硯缸,不變的清水,到了你們的手中,終將寫出不一樣的文章。”

“學生謹記太先生教誨。”

禮成,小輩退下。

段夫子臉上的紅暈一點點彌散,他握著少淮的手道:“少淮,因為這身寒疾,我困於榻上,已經許多年沒能出去看看冬景,看看雪鬆了,你領我出去走走可好?”

周邊人皆已紅了眼眶。

段夫子又望向徐閣老,笑問道:“老同窗,讓少淮領我出去走走可好?”

徐閣老點點頭,明明哭著卻還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遺願,豈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隨的少津、言成、言歸,他道:“為師會回來的。”

裴少淮將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著夫子從正門出去,穿過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間覆著白雪,不遠處的矮山上幾株蒼蒼,唯獨雪鬆綠意依舊,鬆枝上的殘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滿意足。

“少淮,你替我來辦身後事罷。”夫子道,“叨擾徐兄這麽多年,最後這點瑣碎事,就莫再叨擾他了。”

裴少淮緊緊握著夫子的手,眼中的淚止不住地往外流,點了點頭。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無力為他拭去淚水,隻能繼續吩咐後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後,理應回歸原點,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曉,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裏,遂靜靜聽著。

“我說的不是故裏,自我殘廢無用以後,我與段家莊便毫無瓜葛了,我不願為了入鄉塚,而使他們能拿著我的靈位,向你們邀功請賞。”

“為師的原點,在白鹿洞書院的後山上,那裏才是我這身殘軀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裏登山相救,我早該魂斷西天了,又豈會有後來的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將我埋在那裏罷,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亂得手足無措,滿臉淚痕再無平日的半分穩重,他帶著哭腔應道:“好,皆如夫子所願。”

至少夫子說,他後頭的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後事,夫子最後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鬆,不舍道:“少淮,回去罷,我……有些困了。”

裴少淮醒過神來,再不敢慌亂。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將夫子從輪椅上抱起,緊緊抱在懷中,步子穩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說著:“夫子,我們就快到家了……”

獨留磨得光滑的輪椅,空對著雪地、晴空與青鬆。

……

回到徐府,眾人看到裴少淮滿臉淚痕,步子慌快,便知曉夫子已是彌留之際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掃過他教的每一個學生,仿佛在無聲念他們的名與字。

徐望,字騁目。

徐瞻,字千裏。

徐言成,字子恒。

裴少淮,字伯淵。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歸,字遠行。

雖不是他取的名,卻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道:“你們都在,我便什麽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