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皆為求存逐利者。

韃靼與金人之間的所謂合作並不牢靠,就如商賈間的口頭之約一般,並無契書佐證,轉念即可毀約。

在對家所布的計謀裏,僅以一句“長冬將至禍亂起,南下搶糧求族存”,豈能真正拿捏韃靼,令他們不顧一切策馬南侵?

韃靼率隊南侵是為利,臨邊勒馬、與大慶言和也是為了利,如何選不過是看“孰輕孰重”。

裴少津在兄長留下的提示裏,準確理會到了這一關鍵點,是以與張令義、陳功達先行趕往秦晉之地以破局。

……

馬蹄揚塵驚草雀,千裏奔襲傳信來。

西北疆的最新軍情源源不斷傳入皇城,接連一個月裏,皇帝每日早朝後,皆與重臣們在殿上共聽軍報——

裴少津等先以“城門失守,池魚安得逸存”、“韃靼若是結隊南侵,西北藩王先受其害”為由,成功說服晉王、肅王等六位親王拿出存糧、救濟災民。

百姓們先前因糧而慌,誤信謠言。如今得了朝廷的救濟,又看到當朝閣老站上城樓,當眾割下官袍為信條,頓時心穩,紛紛就地安頓下來。

韃靼先遣精銳,利用騎兵之快衝入大慶境內,欲與大慶邊軍正麵交鋒,試探大慶守邊的真實兵力。

長年的安逸駐守,大慶的邊關軍屯確實不容樂觀。軍戶十人當中,有七人實為農夫,平日裏隻會料理軍田,從未參加過操練;剩下三人雖有操練,戰力卻遠不及韃靼騎兵。所幸,朝廷早幾年每年皆送來一大批棉製軍服,各軍屯裏的軍服是充裕的。

張令義、裴少津、陳功達商量出一計。

他們借助地形優勢,運用韓信“背水一戰”的迂回計謀,成功避開韃靼先遣隊的正麵鋒芒,反將他們逼入到狹長的穀地中。

活俘韃靼時,他們令所有軍戶皆換上軍服,高舉慶國旗幟,佯裝出浩浩****十幾萬正規軍的假象。

韃靼並不知大慶已能量產棉布,在他們眼裏,必是精銳部隊才能穿得起精織的布匹,於是信以為真,以為大慶事先調兵埋伏在此,隻等他們上鉤。

先遣部隊敗北,加之雙方勢均力敵,大慶還有援軍未到,關外的韃靼大軍重新衡量利弊,不敢再貿然衝闖,決定退軍三十裏,派出使者前來言和,希望能與大慶重修茶馬交易。

韃靼的要求很明確,他們希望能用牛羊換到足夠的鐵鍋、糧食、布匹,幫助族人熬過接下來的連年長冬。

對於大慶而言,此事正中下懷。不斷壘高的關牆是擋不住韃靼的,穩固的貿易往來才能牢牢牽製他們。

這個時候,輪到裴少津與鄒老的門生們上場,他們精通錢道,心裏的算盤打得哐哐響,順利達成了初步的意願。

……

“急報——”餘通政使宣道,“西北疆報,韃靼大軍已退,臣等將暫留秦晉之地,待戰事徹底平息,北地百姓安居,再行請旨歸京。”

至此,危機得到化解。

沒有了西北疆韃靼的牽製,大慶派出大軍強援遼東。在絕對的實力壓製下,匆忙組建的二十萬金軍被打得抱頭鼠竄,隻是時間問題。

整片遼東將重歸大慶麾下。

另一邊,南鎮撫司順著王家、黃青荇身上的線索,順藤摸瓜,將藏匿於京外的諸多棋子、奸細一一拔除。金陵城裏窩藏的白銀、通過海路往北運輸的糧草、黃青荇假造的銀幣……盡數被截留,待清算以後,將運往秦晉各府,用於賑濟難民。

……

……

閑庭信步桂花落,清風撫過兩袖香。

回顧這幾個月,似乎過得很快,可想起吳監正的舍生取義、夫子的坐地高喝、少津“放逐”西北……又覺得這幾個月過了極長極長。

所幸,還有這鬱香小朵依時而來,用無人可以忽略的香氣,告知裴少淮秋時已到。

又將是一年秋闈時。

裴少淮攤手接住淩空落下的一枚小花,正這時,南鎮撫司副官走過來,稟道:“兩名重犯明日將送至午門行刑,大人可還有其他吩咐?”

事情平定以後,燕承詔便迫不及待向皇帝告假,親自南下武昌府去接妻兒歸來。燕緹帥不在,作為唯二擁有金符的人,裴少淮隻能替燕緹帥暫管南北兩個鎮撫司。

兩名重犯自然指的是那位完顏老賊和黃青荇。

裴少淮道:“晚些時候我過去看看。”

……

天牢裏暗黑無光,連拳頭大的天窗都沒留。

靠著獄卒點燃的火把,裴少淮才勉強看出牢獄裏蜷縮的兩道身影,老鼠在他們身旁來回竄行,他們已麻木得無動於衷。

裴少淮先來到黃青荇牢前,放入了一碗斷頭飯。

察覺到火光,已經不成人樣的黃青荇抬頭望了一眼,見到是裴少淮,又默默低下了頭,雜亂的頭發下隻露出雙眸。

“黃荻,你可還有什麽想說的?”

黃青荇默不作聲。

“既無話可說,我便走了。”裴少淮道,“吃了斷頭飯,做個飽死鬼。”

“等等。”黃青荇挽留,猶猶豫豫問道,“恩師……可知道了我的事?”

鄒老一生坦坦****,卻遭了兩回背叛,一回是“小許”一回是青荇,想及此,裴少淮憤道:“黃荻,你不覺得現下問這個有些太晚了嗎?”頓了頓,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南居先生一輩子都不知道你犯了如此重的罪孽。”

黃青荇眼中最後一絲光暗了下去。

待裴少淮走開後,他開始低聲自語呢喃,反複吟道:“荻花本是孤野來,命至秋時孤野去……”

命自如此,恩師、師母不當救贖他這棵孤野飄搖的荻草,理應讓他自生自滅。

此時懊悔還有何用?

……

裴少淮路過完顏老賊的牢房,與黃青荇的消沉不同,他似乎還活在自己的金人大夢中。

老賊拖著沉重的鐐銬爬來,枯槁的手緊緊扣著牢門,興奮道:“你們急著處決我,是不是我大金的軍馬即將踏入山海關了?”

如此一個視平民百姓如草芥的賊人,不顧百姓生死來布局,豈容他大夢至死?裴少淮冷哼一聲,道:“天子掛帥犒賞,三十萬大軍出關迎敵,萬門虎炮齊聲響……你覺得大金二十萬大軍能扛多久?”

借用老賊常道的一句詩,裴少淮繼續諷道:“‘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你的春秋大夢該醒醒了。”

就在韃靼退兵議和之後,皇帝當機立斷、速戰速決,派出三十萬禁軍出關迎敵,大敗金軍。

金人餘黨一路逃亡,已退至嫩江以北,不成氣候。

老賊不信,搖晃著牢門喊道:“你詐我,你詐我!”

且不說先輩們,單說他自己,幾十載如一日,一生甘為棋子去布局,自以為結網牢不可破,殊不知風雨一來,蛛絲盡毀……他豈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不可能,這不可能。”完顏老賊晃頭道,“《帝王心術》有言,‘愚民而驅其於農,重罰輕賞,利出一口’,照此實行,必將國強兵強……我所布之局,皆出自於此,金朝治兵,亦出自於此,怎麽可能會敗?”

果不其然,裴少淮早前的感覺沒錯。金人不知從何拿到了號稱“帝王心術”的《商君書》,並奉行其中“民弱則國強”的愚民之策,企圖通過軍功獎賞快速積蓄武力,迅速強大自身。

一方麵,裴少淮覺得後脊發涼——倘若真叫金人得逞,嚐到甜頭,在這片土地上大肆推行愚民之策,把千千萬萬老百姓隻當作耕作交稅的工具,令他們饑不飽食、目不識丁……長久之下,族姓高貴無比,百姓卑如螻蟻,這片土地豈能逃過受人踐踏的命運?

另一方麵,裴少淮又覺得完顏老賊無知猖狂。在春秋無義戰的那個時代,商鞅及其門生能寫出這麽一本奇書,算得上是極了得,“法治”雖有局限在,卻也有其先進之處。現如今,距離春秋戰國已過兩千年,豈能還把目光停留在帝王心術上?為了一手獨權而糟踐百姓?

大船終將往前走,沒有人真的能愚民。

裴少淮知曉,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即便半截身子埋入了田畝中,依舊有人舉著書卷,讀幾千年的興衰,高喊“天下大同”。

隻不過過於悲壯和慘烈了些。

“你不僅會敗,且終究大敗,敗得一塌塗地。”裴少淮道,“用慶人兩千餘年前的思想,反過來要治慶人,何其可笑?你既知商君書,何不知法家還有韓非子,他的《五蠹》寫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寫道‘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你所謂的嚴密布局,究竟不過是學農夫守株待兔罷了。”

裴少淮繼續道:“慶人的規則國法,終究隻能由慶人自己來寫,直接拿來的、借走的,都不得根本。”

老賊一生活在自己的夢中,至死也要嘴硬,他看到裴少淮往外走,便一直搖晃牢門喊道:“小賊你莫走,我大金不會敗……”欲與裴少淮繼續理論。

又喊道:“人如蝗蟲,生而積多,田畝不足,人爭相食,一百年太平一百年大亂,他燕家坐皇位太久了,該改朝換代了。沒有大金還有韃靼,沒有韃靼,大慶也會自己亂起來,大河之勢不可逆,哈哈哈,大金輸了,大慶也不會贏……”

完顏老賊的聲音漸漸變小,裴少淮終於走出天牢,重新回到日照之下。

秋日微寒,使得暖陽照在身上格外舒坦。

罪者不恕,天下大興,這才是裴少淮信奉的“大河之勢不可逆”。

……

……

翌日午門行刑,裴少淮沒去看,而是入宮與皇帝下棋。

皇帝的禦書房變得簡潔了許多,沒了煙霧縈繞的熏香,幾扇窗戶打開,屋內沒點燈盞也亮堂堂。

大亂平定,賊人盡誅,皇帝這段時日依舊懨懨無神,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禦案上放著一碟蘇式綠豆糕,出自老禦廚之手,味道不改,皇帝卻並無食欲。

直到聽裴少淮說專程入宮陪他下棋,皇帝這才提起些興致,笑著親自擺放棋盤。

宮中安靜,君臣二人邊下棋邊閑敘。

兩局過後,裴少淮一勝一負,皇帝一邊揀回白棋一邊問道:“伯淵,你覺得太子如何?皇太孫又如何?”語氣平平,就像大樹下乘涼的老者問自家兒孫如何。

裴少淮直言:“太子仁厚,太孫機敏。”

皇帝頷首,言道:“你說得對,太子雖仁厚卻優柔寡斷,少了大謀大略,琛兒雖年少機敏,心機卻過於深沉,受困於宮牆之下……琛兒很像朕年少的時候。”

裴少淮不好接話,隻端端聽皇帝繼續說下去。他看得出來,皇帝一直以來都在保太子,不單純因為太子是嫡長,皇帝對於兒孫有著自己的考量。

“朕知道,你一心為民,絕無異心,朕也從未懷疑過。”皇帝說道,“太子繼位,他雖庸碌了些,但他性子是好的,懂得愛民如子的道理,若有你輔佐他身側,助他辨清是非曲直,你可盡施才能,他也能安然做個守成之君。”

“至於琛兒……”皇帝麵露擔憂之色,他知曉燕琛心智遠在其父之上,遂言道,“朕希望你能給琛兒當老師,朕不想看到他們父子反目成仇,變成朕與淮王一般。”

皇太孫還年少,讓裴少淮去教他,既是引他走正途,也是用裴少淮去限製他。

伴君如伴虎,且人會變,想要做成此事並不易,皇帝望向裴少淮,帶著幾分征求的意思道:“伯淵,你可願幫朕?”

“臣必不負皇上所托。”想要做更多事,就必須繼續留在朝堂上,裴少淮笑笑緩和氣氛,道,“不過皇上現下說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些?臣與皇上的君臣之路還長。”

一邊說著,一邊搶先下了一子,再開一局。

皇帝之前的愁顏一掃而光,心情變得敞亮起來,樂嗬嗬道:“你說得對,你還要陪朕下許多年棋。”又道,“朕許諾過,不管什麽時候,皆有一盞燈籠送你出宮,你隻管大著膽子去做事。”

又過半局,棋盤中黑白膠著相咬,兩人棋藝穩步且緩慢地長進著。

皇帝新起話題道:“伯淵,京外有塊地名為‘文清’,朕覺得此名與你甚是相配,欲賜予你為封地,你意下如何?”

賜封地即封爵。

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孫,往上再封,便是封侯。

“皇上……”裴少淮欲出言拒絕,他這樣的年紀封侯,在朝中太過矚目了。

“伯淵,朕知曉你不為高官厚祿,你莫急著推辭,封你為‘文清侯’,自有朕的考量。”皇帝解釋道,“一來,有功者賞,此番封賞並不隻你一人,令你功勳加身,既是肯定你的功勞,也是給外頭那些替你聲張的士子們一個交代。”

“二來……”皇帝歎了一聲,接下來的話題有些沉重,他道,“此番宮變,不單單揪出了暗中窺伺的奸人,也把大慶的沉屙舊疾盡數顯現出來,若非開海充盈了國庫,若非一船船的糧食運回使得邊關軍糧充裕,若非百姓亂中還能尋到一絲生機……風雨飄搖之際,守得了一回,又豈回回都能守得住?京察用人、工商稅收、邊關駐軍、與外貿易、興教取才,處處都有沉屙,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明白,你欲做事,若無身份地位則寸步難行,若身份過高又易受人忌憚、防備,朕封你文清侯,朕想看看你的答卷。”皇帝最後道。

裴少淮舉著棋子定住,這一瞬他忽然尋到了一個答案。

如何靠著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

自後世而來,他深知大慶繼續往前走,必將推翻帝王之治,才能趟出一條新道。但他不能推翻朝廷,因為在毫無準備、時機不當的時候推翻慶朝,結果亦隻是另一帝王取代當今天子,使得另一個封建王朝崛起。

推著曆史往前走的是生產力,還有千千萬萬百姓們的認知。

裴少淮身在搖搖欲墜的舊船之上,新船未成以前,不能蠻力摧毀舊船。但他可以幫著這架舊船順利走完剩餘的路程,與新船接軌。

一點點去改變,民智開化,豐衣足食,總有準備就緒的時候。

後世自有後世的英雄推著曆史往前走,裴少淮想要做的,是讓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難,不要在炮火連天中被迫做出改變。

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隻需活著的時候,做出一點點改變就夠了。

隻要筆下的字不變,“天下大同”便永遠孕育在這片土地上。

裴少淮行禮應道:“微臣謝皇上賞賜。”

他慶幸自己融入了現世,又慶幸自己能守住本心。

……

……

新京察、新考滿重新提上日程。

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隸秋闈,對照新京察、新考滿,對秋闈題目做出了些許改變——雖仍以文章為主,但偏重於考察學子們的治世方略、當官本領,重在一個“實”字。

題目變得詳細,不再為破題而出題。

桂榜已揭榜多日,京中學子仍在議論紛紛、商討不止,眾人皆意識到,科考將隨朝廷的用人發生改變。

而學子們必須隨科考的改變而改變,才能爭到機會。

這日,江子勻帶著兒子登門致謝裴少淮,並順帶告辭南下。守孝期滿,朝廷複用旨意已下,江子勻想趁冬雪封河以前,盡早南下上任。

官任雙安州同知,正六品。

“子勻兄為何如此匆忙南下?”

“大雪一封河,又要等數月,不想耽擱索性早些出發。”

裴少淮又勸:“朝廷即將推行新京察、新考滿,大亂之後京中實缺甚多,以子勻兄的學識,若是考一考,不難拿到京中官職。”

江子勻若是多留幾個月,便能等到新機會。

“不了。”江子勻笑著搖搖頭,他對雙安州同知這個官職很滿意,言道,“上回聽淮弟說,雙安州海船十二月南下,次年五月歸來,船載商品玲琅滿目,四夷的農作物也隨船被帶回來,我早便滿心期待了,如今有了機會,若是不去看一看、闖一闖豈不可惜?”

江子勻仍掛念著“新糧種”,希望能在雙安州試一試自己的猜想。

京官雖好,卻非他所求。

“再者。”江子勻將兒子拉至身前,麵帶驕傲說道,“懷誌他頗有幾分讀書之資,為父者當盡全力栽培他,令他見識南北河山,拓寬眼界。日後,懷誌若能有他裴叔父的幾分本事,我便也就滿足了。”

他南下為官,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兒子遊學。

聽到“江懷誌”這個名字時,裴少淮還是不由地怔了怔,一時木訥,心想,這世道果然還是陰差陽錯。

“淮弟?”

江子勻喊了兩聲,裴少淮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掩飾道:“子勻兄目光之遠見,叫人佩服。子勻兄既去意已決,裴某便不勸告了,希望子勻兄在雙安州能將功立業,為民造福,裴某靜候佳音。”

“承淮弟吉言。”

一番閑敘之後,裴少淮留江子勻用晚膳,幾番推杯換盞,便是為江子勻餞行了。

夜裏,裴少淮酒意醒了許多,江子勻的事一直在他腦中縈繞。

本已寬衣上榻了,裴少淮又下床掌亮房燈,從櫃中取出了王高庠寫給亡妾的那封信。

泛黃的信紙靠近燈焰,火焰竄起,屋內頓時光亮了許多。

那封信飄著火落入火盆子中,化作了灰燼,隻字不留。

楊時月給丈夫披了件衣裳,她看過信中的內容,知曉江子勻的身世,言道:“如此也好,這遭身世對他而言太過殘忍了。”

裴少淮看著盆中灰燼,半晌才道:“最殘忍不是子勻兄的身世,而是……江父江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山賊所殺。”

大亂已了,殘忍的事實就隨信件一起湮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