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抄家事了,裴少淮入宮回稟。他向皇帝出示王高庠的那遝信,並請皇帝將最後一封信賜予他。

皇帝沉思片刻,應道:“朕允了。”

官家忌憚的不是所謂血脈,忌憚的是造反禍亂之心。

裴少淮出宮時天已蒙蒙發暗,走前頭為他提燈的是個陌生的老內官,謹慎少語,一邊顧著提燈籠,一邊偷瞥裴少淮的步幅,生怕走得過快或是過慢。

“公公隻管往前走就是了,不必如此拘謹。”裴少淮道。

“大人仁慈。”老內官低聲應道,“不過,謹小慎微本就是奴婢等該做的。”謹小慎微才能在這座宮城裏活下去,有幸老死。

行至太和殿前,慶祝萬壽節所用的彩旗、彩帳、花台還未來得及拆除,在昏暗的天色裏,幹巴巴地杵在空曠的場坪中。

宮人們忙忙碌碌,有的提著燈籠,有的端水提水,神情木訥、餘驚猶在,正忙著把宮牆上、青磚地板上的汙穢清理幹淨。

想來等翌日天亮,日光再次照入這座宮城,一切又將如初。

過了文華殿,往東向東華門走,老內官走的是大道,而裴少淮險些習慣性拐入一條小道。即便知道蕭瑾是罪有應得、不值得可憐,可一路出宮,還是忍不住念起過往的場景,念起蕭瑾一邊提著燈籠一邊笑吟吟與他閑談,“裴大人,走這條小徑近一些”仿若還在耳畔回響。

蕭瑾被賜死了。

裴少淮不好問皇帝個中細節,但聽燕緹帥說,與蕭瑾一同被賜死的,還有一位後宮妃嬪,這位康嬪長得頗有幾分異域風情,入宮二十餘年了,不甚受寵。

至於皇後、淮王,想來皇帝顧及皇家臉麵,未必會下死手,大概率會廢了皇後,將淮王永世關在鳳陽高牆內。

裴少淮覺得頭疼得慌,不願再去想這些事。

出了東華門,華燈初上,宮內動**一日,宮外萬事太平,聞著不知何處吹來的尋常人家煙火味,裴少淮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爹爹——”一聲清脆的呼喚。

裴少淮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亮著一大兩小三盞燈籠。

妻兒提燈來相迎,三兩點光,夜如晝。

裴少淮略愣了愣,而小南和小風已經奔過來,一把撲進了他的懷裏,嗚咽裏聲聲喊著“爹爹”。

“沒事了,一切都好了,爹爹回來了。”裴少淮撫摸兩個孩子的頭哄道。

裴少淮牽著兒女來到妻子跟前,楊時月先是查看丈夫手上、脖上有沒有傷痕,而後兩行清淚滑落,道:“瘦了……”未必是丈夫真的瘦了,隻是許久的擔憂與思念,還有事後的幾分委屈,化作了這尋常的兩個字。

“這段時日叫夫人受委屈了。”裴少淮替楊時月拭去淚水,道,“我們回家罷。”

車廂裏敘溫情,車廂外夜色漸漸變深,待一聲“籲”馬車停下,裴少淮揭開車簾時,發現馬車未停在伯爵府門前,而是來到了徐府。

夫妻相處多年,楊時月太了解丈夫了,她道:“官人且進去探望探望,叫段夫子安心罷。”

又言:“楊家、幾個姐夫家,我已叫人去傳過話了,等官人辦完大事,等二弟也回來了,大家再聚也不遲。”唯獨段夫子這裏不能耽擱。

讓段夫子心安,也是讓裴少淮心安。

裴少淮點點頭,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前去敲門。當手握著門環時,一晃神間門,想起幼年求學時,兄弟二人每日早晨過來,總要踮著腳尖才能夠到這門環。

歲月把門環磨得光滑圓潤。

……

……

大慶雖勝券在握,然而對家所布的局,也並非全無威脅。

這日早朝,百官上殿,廷下稀稀疏疏,不再擁擠。

三疆戰情同時來報——

在西北疆,蒙古韃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已經明確聯手,各部正在集結精銳兵馬,遴選統帥,準備率兵南下,壓近西北邊境,與大慶西北邊軍在防線兩側對峙。因為戰事一觸即發,早幾年好不容易開設的茶馬貿易關口,不得不暫時閉關。

韃靼能集結多少兵力,前線還在探查。三大部聯手,又以騎兵居多,這股勢力不說直接衝破層層防守、直達京都,但奪下西北疆、擾亂秦晉卻是夠夠的了。

遼東方向,山海關外傳來急報,大金在遼河以北集結了二十萬大軍,正在往南行進,撫順城已經失守。

按照金軍這個勢頭,他們是想趁韃靼衝闖西北疆之機,打大慶一個措手不及。金軍隻要以撫順為據點,衝破關寧錦防線,千軍萬馬便可通過山海關,直逼京都。

不僅西北、遼東兩個方向生亂,東海也有戰況。

應天府來報,京中發生宮變的同時,金陵城裏同步也發生了宮變,淮王留在金陵舊城的爪牙占據了皇宮。對家早早放出消息,東海外的倭寇知曉亂中有利可圖,正率船隊而來。

應天府有操江都禦史、鳳陽府尹、應天府尹三位大員鎮守,平定宮亂不過是時間門問題。怕就怕在叛臣走投無路之下,與海上倭寇來個裏應外合,致使整座城淪陷。

這三條戰報,若是單單某一條,大慶不足為懼。問題在於戰況同時發生,三邊壓境。

京畿周圍有四十萬禁軍等待皇帝發號施令,四十萬大軍足以逼退西北疆的韃靼,也足以從山海關北上,逼退金軍,奪回遼東重地。可是這四十萬禁軍兵分兩路,一路支援西北,一路鎮守山海關,局勢如何發展則未必了。

再者,禁軍全數派出,京都豈不隻剩一個空殼?這對皇家而言,是兵家大忌。

如此危急的戰況下,少不了有臣子諫言南撤——暫時從京都撤至陪都,保存實力,等到局勢明晰了,再圖收複失地。

這聽起來是最穩妥的辦法。

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邊的東西便往下砸,斥道:“‘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宋時南遷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皇帝站在台階上,怒視眾人,呼道:“凡是主張南遷者,皆為奸人,斬立決!我大慶斷沒有不戰而退的道理。”

“把禁軍盡數派出去,京中不留一兵一卒。”皇帝令道,他指著金燦燦的龍椅,繼續道,“這把龍椅可以換人來坐,但絕不可換異族來坐!禁軍可以不守皇城,但不可不守我大慶疆土!”

既是皇帝與裴少淮布的一個局,他們又豈會毫無準備,讓金軍真的壓境,逼得大慶不得不南遷?

皇帝今日這番話本就是局中的一環,為的是把事情傳出去,激起邊關將士的鬥誌,讓大慶百姓心安。

裴少淮從後世穿越而來,當他站在底下,聽了皇帝發自肺腑、十足威嚴的一番話,亦不由生出“幸得明君”的感慨。

這片土地吃的教訓確實足夠多了,若是萬事總想退一步,總有退無可退的時候。

“裴愛卿,你如何看?”皇帝點名問道。

裴少淮出列,應道:“臣以為應當再給張閣老他們一點時間門,隻要西北疆太平無事,重啟茶馬交易,金軍決不敢再往前一步。”

一個月以前,少津、張閣老、兵部尚書陳功達,還有兵部眾多要員和鄒老門生,被“發配西北充軍”,這可不單單是為了演戲而已。

若論用兵出兵,張閣老、陳功達深諳兵法,必能率領邊軍有效牽製韃靼騎兵。等到與韃靼言和,在邊境開關貿易時,又有鄒老門生巧用錢法鎖住韃靼命脈。

裴少淮以為,弟弟事成的可能性雖不敢說十成,但也有七八成。

至於海上的倭寇,裴少淮與他們交過手,心知隻要水師出動大船,便已勝了一半。再者,在徐家的巧舌生蓮的遊說之下,毛利家已有幾分歸順之心,隻要借貿易推動毛利與豐臣兩姓爭霸不斷,何懼其成為大患?一個窩容不下兩條狗。

“善。”皇帝當廷下令道,“傳朕旨意,唱響五軍,朕將掛帥親征,與我大慶百萬將士,共守疆土!”

“臣誓死追隨皇上。”群臣合道。

……

夜裏,星漢燦爛,璀璨爭輝。

裴少淮與學生吳見輕站在北山觀星台上,夜觀星象。

看到歲星、辰星升起,熒惑星遠離心宿,吳見輕歡喜道:“先生,學生也沒有算錯,七月並無所謂‘熒惑守心’的凶兆,而是‘五星連珠’的大吉兆。”

又道:“事實勝於雄辯,終於可以為先生洗脫‘災星’的罵名了。”

察覺到裴少淮心緒淡淡,並無歡喜之意,吳見輕安靜下來,問道:“先生不高興嗎?”

“高興。”裴少淮應道,“但是,是為你證實了你祖父的推測而高興,而非因為洗脫罵名。”

裴少淮並不在意“災星”的罵名,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熒惑守心可以成真。這樣,至少可以告訴一部分人,大慶的太平昌盛是靠人人努力而換來的,而非天象。

盛是因為人,亂也是因為人。

一個星象決定不了大慶的命運。

裴少淮望著滿天繁星,感慨道:“慢慢來罷……”

他身畔的吳見輕亦若有所思,祖父說過要守心,先生這種不懼罵名,願以一己之身打破謠言,便是祖父說的“事在人為”罷。

……

不管天象有用還是無用,幾日之後,西北疆傳回捷報。

韃靼三大部派出先遣部隊,試圖衝闖大同,試探大慶的兵力,結果被大慶邊軍輕鬆擊潰,生擒活捉三分之一的兵馬。

且秦晉之地的民亂已平定,邊軍糧草充足。

韃靼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場戰事,重新考慮要不要被金人利用、致使全族陷入更加險惡的境地。

畢竟眼下寒冬未來,他們並非完全活不下去,與大慶保持貿易,或還有幾分生機。衝闖大慶,即便奪下秦晉之地,也是兩敗俱傷,撈不到足夠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