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奪皇權,先破禁軍。

朝廷的統兵方式有很大弊端。自唐朝以來,各朝各代皆沿襲“居重馭輕”的政策,即“京師宿重兵,京畿內外當天下兵力之半”,把大半的兵力都安紮在京都周邊,試圖達到“舉天下之兵不敵京師”的效果。

好幾十萬的兵力圍在京畿內外,皇帝怕武將帶著士卒們造反,便又想方設法分權、製約。

於是乎——禁軍統帥有領兵之權,卻無調動之權。兵部一群文官,上承皇帝旨意,通過印信、虎符有調動兵馬之權,卻無統領之權。一旦宮城內發生動**,京畿禁軍最先想的不是如何滅叛軍,而是等朝廷的旨意、虎符。

這樣的布兵方式,看似牢牢守住了京畿,實則一旦京都失守,其餘地方也將一潰千裏。

對家的兵力必定不敵大慶,所以他們瞄準大慶的馭兵漏洞,試圖以此擊潰強於自己的大慶。

……

被叛賊封鎖的幾座宮殿裏,一片混亂,宮人紛紛藏躲以免遭殃。

文武百官皆在太和殿裏,六部衙門裏並無幾人值守。

裴少淮與燕承詔入了兵部,確保兵符安好後,兵分兩路——燕承詔前去領兵剿滅叛賊,裴少淮則帶人在此繼續埋伏,守株待兔。

不多時,回廊傳來一陣又急又輕的腳步聲。

大門打開,竟是十餘個老內官,為首的正是蕭瑾。

“蕭內官這會兒過來,是替皇上跑什麽事?”裴少淮撩開幔帳走出來,幽幽問道。

與此同時,埋伏的錦衣衛拔刀,把這群內官團團圍了起來。

大抵是懷著“成事則富貴活,失事則屍骨寒”之心,蕭瑾見了裴少淮,知曉事成敗局卻不露半分懼意,隻端端站著思忖了片刻,笑道:“看來灑家跟了皇帝幾十年,到底還是沒能摸透這顆帝王心……不知灑家是哪一步走錯了,讓裴大人看出了端倪?”若不是早有懷疑,皇帝豈會專程把他召回身邊演一場戲?

“家母雖有賢良淑德之名,但蕭內官對她的敬意,未免表現得太刻意了些。”裴少淮道,“蕭內官遭生父、繼母迫害而去勢入宮,複仇時,隻通過徭役取了生父的性命,而未過多謀害繼母和弟弟,便說明你覺得主錯在生父。如此一來,蕭內官若真有崇敬之心,也理應是對家父而非對家母……此前,蕭內官可沒少與家父打交道。”

一份刻意的崇敬,隻能是為了掩飾真實目的。

裴少淮又道:“再者,從閩南傳回的密報何等緊要,蕭內官跟隨皇上多年,耳濡目染,裴某不信你完全看不懂其中含義。一個真為東宮著想,真想幫太子,看著太子長大、把太子當孩子看的人,明知太子耳根子軟,根本不可能把這麽一份密報告訴太子,讓太子涉險。這是在害他,而不是在幫他。是以,蕭內官偷這份密報不是為了幫太子,而隻是為了借太子之口,把消息給透露出去。”

蕭內官撫掌,讚道:“裴大人推斷得很好。”

“沒錯,灑家不是太子的人,灑家是淮王的人。”

“這個時候了,蕭內官還要玩掩人耳目的把戲嗎?”裴少淮道。

蕭瑾若是淮王的人,根本不可能獨自到兵部來找虎符。

裴少淮不否認,初入朝廷為官時,他對皇帝身邊這個溫溫和和、適時善意提點他人幾句的老內官帶有好感。可現在,他恨透了蕭瑾。

恨他風平浪靜之下的血盆大口。

如果沒有猜錯,乾清宮的大火出自蕭內官之手,欽天監吳監正之死也出自他的手,皇宮裏的波詭雲譎,都是他配合對家布的局。

他對皇帝乃至皇帝近臣悉如手足,把皇帝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藏得足夠深。如果不是對家急於製造契機,也許蕭瑾永遠不會被發現。

裴少淮道:“裴某實在想不明白,你身為大慶人,為何要替異族造亂,置大慶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下?”

“裴大人是要跟灑家說民族大義嗎?”蕭瑾譏笑,他道,“灑家一個斷了根的人,死後不入鄉塚,無人拜祭,哪裏還分什麽本族、異族?在灑家眼裏,這天底下不管什麽族,隻分兩類人,一類是主子,另一類是奴才。”

“奴才當久了,也想試著能不能當當主子。”蕭瑾反問裴少淮道,“我為賤民時,何人在意過我?時過境遷,當我有機會為人主時,憑何要求我在意那些賤民?”

“這個世道就是一根竹竿,一邊爭著爬上去,一邊把他人敲下來,誰上得去,誰就是主。”蕭瑾繼續道,“灑家勸裴大人也別太較真,把灑家捉去換功勞便是,刨根問底的事,實屬沒有必要。這世上事事皆有結果,卻非事事皆有緣由。”

在裴少淮看來,蕭瑾愈是如此,愈說明他在掩飾什麽。掩飾的背後,才是他真正想要袒護的人。

畢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涉險造反。

更莫說一個深宮內官牽線搭橋與異族相勾結。

此間必定有一個契機在。

宮變當前,時間緊迫,裴少淮顧不得與蕭瑾繼續糾葛,他決定讓錦衣衛先將其押下去,後續再做盤問。

……

兵部大門才關上,沒過一刻鍾,有人從左掖門來到了兵部衙門前,拉拉扯扯爭執著。

仔細一聽,是黃青荇和王高庠的聲音。

裴少淮走到窗前,推開半條縫看外麵的動靜,隻見王高庠張手攔在黃青荇跟前,道:“黃荻,你不要命啦?”

黃青荇更年輕力壯,輕易推開了王高庠,直奔兵部大門而來,一邊走一邊說道:“‘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今日我便叫他看看誰得鹿、誰夢魚。”他對上家譏諷的這句詩耿耿於懷。

王高庠從跌倒中爬起,又趕緊去拉住黃青荇,焦急勸道:“你鬥不過上家的,收手逃命罷。”

黃青荇一甩手臂,把王高庠推倒在簷柱下。

他弓著腰,睥睨著跌在地上的王高庠,道:“我知曉我是他的一顆棋子,淮王亦隻是一顆棋子,上家從來就沒想過讓太子或是淮王任一個上位,他布的所有局都是為了本族大業。不過不要緊,這些都隻是他的計劃而已,所謂的本族大業與我何幹……眼下的局勢,他想趁亂得漁翁之利,這事沒那麽容易。”

又道:“隻要我幫淮王牢牢拿住幾十萬禁軍,這皇位就是淮王的,事成定局後,我便是第一大功臣。我倒要看看,上家如此足智多謀,究竟有沒有本事能衝破幾十萬禁軍,奪下京都,實現他的大計。”

王高庠仰頭道:“你不要忘了,這宮裏有四千死士是他的人,若是他們發現你有異心……”

“這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多不了,貪名好利的人少不了。”黃青荇絲毫不懼,道,“隻要拿到了禁軍虎符,滅四千死士也不過揮揮手的事。”接著又道,“王大人前幾日還在勸我不要任人宰割,要自己掌握生死,現下為何卻要阻攔我?”

窗後的裴少淮暗想,原來是緊要關頭,黃青荇開始反水了。

對家想利用黃青荇和淮王發動宮變,為本族創造入侵的契機。而黃青荇將計就計,打算把淮王真正推上皇位,他獨攬從龍大功。

裴少淮笑笑,真是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戲。也是,黃青荇那樣的性子,豈甘心於隻當一枚棋子?

隻可惜,還沒等黃青荇進入兵部,院外傳來了厚重的裝甲聲,嘰哩咕嚕說著異族話語。

黃青荇一凜,想趕緊藏入兵部,結果動靜過大,反倒暴露了他的蹤跡。

幾十名叛賊湧進院子。

黑盔蒙頭的叛賊似乎識破了黃青荇的主意,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對屬下做了個格殺的動作,示意誅殺黃青荇。

數把利刃拔出,明晃晃向黃青荇刺過去。

黃青荇絕望之際,卻見一道身影陡然橫擋在他的身前,以肉軀替他擋下了利刃。

此人正是王高庠。

黃青荇在其身後怔怔然,看著刀子刺進又拔出,血水噴湧,緋色的官袍被血跡染得更深更紅,直到王高庠倚著牆將將倒下,他才回過神來,顫顫地將其扶入懷裏。

裴少淮命錦衣衛趕緊出去製服叛賊。

刀劍相拚聲裏,黃青荇抱著王高庠,紅著眼,喉嚨哽咽又滿腔恨意地怒道:“你以為你如此便能消除我的恨意、消除你的愧疚嗎?我這幾十年受的苦難、折辱,你們以死還不起……”

錦衣衛武藝高強,很快便製服了叛賊,打鬥聲漸漸消停。

黃青荇的咆哮聲漸漸變作了抽泣,止不住的流血染紅了他的雙手,又順了兩人的衣袍,流了一地。

裴少淮靜靜站在兩人幾步之外,給將死之人留了一絲善意。

王高庠萎如枯草,他喃喃道:“我不是為了消除你的恨意,你理應恨。我隻是想告訴你,生在這個家裏,即便是身為嫡子,也同樣活得苟且、折辱……身在富貴窩,然精神倍受煎熬,我受的苦難並不比你少半分……”

他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在生命之末不知看到了什麽景象。

“你出世時我已十三,我看著上家逼你的生母上吊自盡,再把你棄到破廟裏,我問上家為何如此,他說……唯有斷了所有孽緣,無牽無掛,吃盡世間的折辱,從卑微裏一步步爬上來,才能養成最凶狠的孤犬,他說家族庶出注定如此……”

王高庠將死之際說出這番話,可見這件事日日夜夜裏都在折磨著他。

“我後悔青絲盡白也沒有勇氣反抗。”王高庠笑笑,咯出一口鮮血,道,“正是我的懦弱無能、任人擺布,才叫我的孩子也受著和你一樣的苦楚……”

“我該下去賠罪了……”說完這一句,王高庠的眼緩緩閉上,漸漸沒了生機。

黃青荇嚎啕,緊緊摟住王高庠的冰冷的身軀,哭腔中終於喊出了那句“大哥”。

一旁有許多被製服的叛賊,被錦衣衛按在地上,裴少淮來到一名叛賊跟前,一把扯下了他的頭盔。

果不其然,頭盔下掩飾的是異族發式——青絲係以色絲,一同辮發成兩髻,乖金環,自左右耳垂肩。

這正是金人特有的發式。宋時“靖康之難”以後,金人占據幽雲十六州,與南宋對峙一百餘年,不料其背後的蒙古人發展壯大,勢力蓋過了金人,捷足先登成就了大一統。

金人退居山海關外,休養生息,如今瞄準時機卷土重來。

裴少淮問黃荻:“裴某是當叫你黃荻,還是王荻,或是完顏荻?”

至於“青荇”二字,裴少淮覺得他不配南居先生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