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入宮覲見了父皇母後,隔日便去了國子監,祭拜聖賢孔夫子。

又有臣子為他辦了一場詩會,盛邀八方詞客,甄選清詞雅士。

詩會上,淮王借唐代張祜的一句詩道:“高才何必貴,下位不妨賢。”儼然一副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模樣,還帶有一絲書生儒雅。一時間,京都各大酒肆茶樓裏,淮王慧眼識才、尊賢愛才的名聲大噪。

早朝時,趁著文武百官皆在,戶部右侍郎上稟,說淮王得知北地連年短收後,願意將藩地數年積留的二十萬石糧食上繳朝廷,以解北地百姓糧荒。

皇帝稱讚淮王孝順識大體。

隨後,紛紛有人站出來道,能有如此親王,是皇帝之幸,也是大慶之幸。

更有臣子明晃晃誇讚淮王,說淮王不愧為嫡出皇子,很有皇上年輕時的風範。

皇後與淮王裏外配合,憑著提前做好的準備,短短數日裏,就讓淮王的名聲立了起來。

……

不怪淮王如此急不可待,奪嫡之心昭然若揭,屬實是時間太緊了。

萬壽節就在半月之後,過了萬壽節,淮王就要離京。他必須在離京前把事情做成,不然的話,隻怕要等到母後病危,他才有由頭再次入京。

機會僅此一次,人走則茶涼。

太子軟禁,自己呼聲高漲,淮王隻要再把清流和幾個老牌書香門第拿下,由臣子們上疏換儲,給皇帝施壓,事就成了七八成。

這個時候,即便楊府把他的帖子踩進土裏,淮王亦隻能忍氣陪笑臉。

……

夜裏,墜星拂曉空,一塊天石落入京都東郊外,在農田裏砸了好大一個坑。

事情上報朝廷,眾官員不禁想起《秦始皇本紀》記載秦時熒惑守心,先兆正是“墜星下東郡”。

始皇死,天下分。

眾人夜裏偷偷察觀天象,果真發現熒惑星已移至東方,正在向心宿靠近。

裴少淮下詔獄的緣由,因此也變得明晰起來,命克天子、熒惑守心就是最大的罪過。

……

五月南風疾,繁花落滿庭。

四方小院裏,裴少淮抬首望著屋簷出神,吳見輕以為先生在望天,思索星象的事,說道:“先生放心,小子推算許多遍了,雖然熒惑星現下正往心宿去,但到不了心宿便會折返往西走,屆時辰星、歲星自南天起,即成‘五星連珠’之天象。”

方才燕緹帥來過一遭,與裴少淮說了淮王近幾日的動靜,吳見輕跟在旁邊聽了。

吳見輕道:“依燕緹帥所言,想來不必等到五星連珠的時候,皇上就會放先生出去了。”他心裏想的是,既然是設局引出幕後者,如今淮王與他的黨係已經浮顯,裴先生自然不必再演苦肉計。

“我並未擔憂星象之事。”裴少淮回過身笑笑道,“在院子裏待得發悶,自個找些興子解乏罷了。”

他指著簷上一角,道:“你看那是什麽。”

吳見輕順著先生的指向望去,隻見,梁間壘香巢,雛燕齊齊立於巢邊,不時歪歪頭、抖抖翅羽,煞是可愛。

再靜聽風聲,風裏伴著燕鳴,吳見輕才又發現,另一處梁上,兩隻成燕正在撲翅,將飛不飛,仿佛在催著雛燕離巢起飛。

原來先生在閑看燕子教雛飛。

無怪先生被關押這麽久,心境還能如此平靜。波瀾不驚,運籌帷幄。

關於出獄的事,裴少淮道:“且放平心態,離出獄還早。”

“為何?”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裴少淮道,“江上微瀾起,漁翁的船還在路上。”

他繼續提點吳見輕道:“淮王要的是皇位,而非亂世,他沒有理由去冒險虛構一個‘熒惑守心’的謊言。”

不管奪嫡成敗,若是謊言戳破,“盼著皇帝早些死”這頂不忠不孝的帽子將戴著淮王頭上。

所以虛構“熒惑守心”必不是出自淮王、皇後的手筆。

“學生明白了,東宮淮王為鷸蚌,而漁翁另有他人,皇上與先生要等的,是這個幕後漁翁。”吳見輕道,“謝先生提點。”他未想過這個局竟如此深、如此複雜,若是他一個人,不知何時才能為祖父討回公道。

吳見輕有些失落。

“瞧。”裴少淮拍拍吳見輕肩膀,再度指向燕巢,隻見雛燕在父母的帶領下,振翅欲飛,個個抖動翅膀,在小小燕巢上擠成一團,相互幹擾著,可愛得叫人發笑。

裴少淮道:“落花離枝,雛燕離巢,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終於,一隻雛燕沒站住掉了下來,它慌忙展翅,淩空而起,隨著父母離開了這方小小院落。

吳見輕點點頭,也似先生那般,抬首望著梁間出神。

……

徐府裏。

梁間雛燕聲聲裏,人間五月又一年。

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了,段夫子屋角還留著兩個火盆,徐家人照料得很細致,既不敢一下子都撤了爐子,又怕太熱悶到夫子。

段夫子靠在榻上,聽著屋外梁上的嘰嘰喳喳,問老阿篤:“梁上雛燕是不是要離巢試飛了?”

“我去看看。”

老阿篤出門看了回來,應道:“段先生,確是雛燕要離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築巢五月離巢,老燕引著雛燕飛……長臥病榻,未能見到春燕築巢,便已經到了老燕攜雛的時候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問:“徐閣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篤頓時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勸一勸,又聞段夫子繼續道:“阿篤,領我這個廢人出去走走罷,去看看外頭的光景。”

“先生,徐閣老說……”

“阿篤,連你都不願意幫我了嗎?”段夫子顫顫問道,眼神中滿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時有過這樣的眼神?使得老阿篤動了惻隱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覺躺在屋裏,我心不安呀!”

屋中靜默,過了許久,老阿篤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輿推來。”答應了段夫子的請求。

素輿即輪椅。

夫子回回出門都要齊齊整整的,先束發,後端衣,可這一回,段夫子卻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著我,我們從後門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發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隻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淵遭遇了什麽,他道,“不要叫他們知曉了,攔著我們。”

……

段夫子很瘦很輕,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們經過鬧市,聽聞了深巷、閣樓裏傳出的雲間詞曲,那些虛無縹緲的山雲樓宇,也並不能改變其靡靡之音的本質。

“正如貧者求達,愈是無才愈是尋些旁門左道,欲證明自己的所謂才華。”段夫子攀在老阿篤肩上,對雲間詞曲嗤之以鼻。

終於,段夫子在茶樓一隅發現了一張破損的廢紙,他讓老阿篤拾起拿過來。

殘碎沾著泥痕的紙上,段夫子終於看到了他的學生所說的話,記錄著朝上的事,一刹那便都明白了、釋然了,仿佛見到了伯淵堂上與眾人相抗的身姿,孑孑而立。

“船將沉矣……”段夫子愴痛呼道,渾濁雙目滿含淚水。

茶樓裏的客人一時皆望向這個初夏還裹著冬衣的老者,疑惑其明明虛弱得搖搖欲墜,卻能呼出撼天動地的聲音。

“阿篤,走。”

“去哪?”

“去國子監,去讀書人的地方。”

老阿篤快步走著,段夫子伏在其背上,枯槁的手舉著那殘破的紙張,對著天上的日光。

“快一點,再快一點。”

阿篤快步變作小跑,一個老仆仿若又回到了年輕力壯時,呼呼的風從這對老主仆身畔而過,手裏的紙張唆唆響。

終於到了國子監前,左為書院,右為孔廟。

看著氣喘籲籲的老阿篤,段夫子道:“把我放地上罷,就放在孔廟門前。”

“先生,地上髒。”

“最髒不過人心,豈怕地上髒?”

阿篤把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段夫子癱坐其上,對著孔廟開始一字一句念紙上的話,茶樓裏有學子追隨過來,客棧裏有學子聞訊趕來,國子監裏的學生聞聲走了出來。

一圈又一圈地圍住段夫子。

不少人認出了這位老者,是他教出兩狀元四一甲六進士,是他令得國子監學生三番請求“再講再授”,他是牢獄中那位裴狀元的老師。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聖人已逝,而今猶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悲哉!滿樓書生不顧國事民計,筆筆皆是山水清逸,粉飾太平,又豈怪得了商女吟唱**?”

段夫子聲聲質問道。

“何為讀書人?戴著個功名一心攀高結貴、貪位慕祿者,不是讀書人;高自標樹,以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宛若那浮雲者,不是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如此才是讀書人。”

“賢者下詔獄,庸者上高樓、唱詞曲,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是閑情雅致,還是攀權附勢?”句句直指刮起雲間詞風氣的幕後之人。

段夫子話語中並不隻有悲慟,還有不枉一生的傲然,雖癱坐於地,卻好似身高百尺,他道:“他裴少淮才是真的讀書人,他是我段知書最好的學生,他不怕死,我亦不怕死,誰要殺他,便把我一同殺了去!”

能圍過來者,皆是尚存本心者,聽後大撼。他們為何讀書,為何要考功名,不單單是為了救己,也為了救人。

徐言歸發覺夫子不在屋裏,焦急出來尋人,他聞訊在國子監外找到了段夫子。

他端端跪在夫子身後,等著夫子把話都說完,盡管擔憂夫子身子,也不忍打斷他。直到夫子說完,虛弱搖搖欲倒,徐言歸趕緊上去扶住夫子。

他抱起段夫子,用衣袍把夫子綁在自己背上,紅著眼,哽咽道:“夫子,學生帶你回家,回家一起等著小舅回來……他會回來的。”眼神堅毅。

“從今日起,便由學生來守著夫子罷。”徐言歸道,“我是夫子最小的學生,他們都不在,便由我替他們守著夫子,與夫子等著他們一起歸來。”

“放心罷。”段夫子緩了口氣,虛弱道,“我不能死了,我還要等著伯淵回來。”

學子們紛紛讓路。

看著徐言歸背著段夫子步步走遠,散開的白發如荒草一般,在風中淩亂,不知誰道了一聲:“段夫子教出來的不隻是狀元,而乃賢士人傑。”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2]。

有人帶了頭後,眾學子齊齊朝向段夫子的背影,深深一作揖,久久不起。

……

事情並未因為段夫子離開而結束,短短兩日間,數十個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含淚上疏、仗義執言,一是道裴伯淵無罪,二是道淮王招攬幕僚之心不純,假借雲間詞,唱得卻全是爭權奪利、篡黨納賄。

皇帝把淮王喊到禦書房裏,讓其在殿中跪了一整日,要用晚膳了,路經其身畔時,才道了一句:“朕還沒到死的時候,容不得你在眼皮底下股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