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玨是何等精明之人,聽著裴少淮有些賣乖的話語,幾息之間便把整個局猜出了五六分。

他冷哼一聲,道:“運氣罷了。”

“叔祖父覺得是先有好運氣再押注,還是押對了注才帶來的好運氣?”

“你最好一直都押對。”言罷,裴玨折好審訊書,離開天牢,準備入宮複命。

裴少淮在刑架上,看著裴玨向獄門走去,身影越拉越長,有些遺憾又有些慶幸——

遺憾百密一疏,在老狐狸麵前露出了破綻,慶幸發現破綻的是裴玨。

誰說黑刀無心?人握久了,冷刃也會生溫。

……

裴玨向皇帝複命後,從宮中出來,乘坐馬車返回臨時安頓的宅子。

出了正陽門後,進入一條繁華的大街。

今年是考秋闈之年,如今已入夏,有不少學子早早來了京都,在城內住下安心備考,街上常有學子往來的身影。

途徑一段高閣瓦舍時,絲竹揚清音,歌姬婉轉綿長在吟唱,短短幾句的小令譜了曲,一闕唱罷再複吟。

詞詞句句聲色窈麗,唱的不是花前月下長相思,而是山水雲樓。

都是一些雲間詞。

裴玨年歲已大,且不是那貪色享樂之人,但他也知曉,往日青樓裏多唱的是纏綿悱惻的豔麗之句。青樓一改常態,是因為客人們“突然”癡迷於雲間詞。

而客人們的癡迷,是因為淮王對雲間詞青睞有加,對於擅長填詞的士子以禮相待。淮王便是以“雲間詞”在江南招攬一群西席幕僚。

如今這股風刮到了京城,淮王還未至,倒是先唱起了雲間詞。

裴玨雙手端在寬袖裏,閉目養神,可裴少淮的那句“為官者要聽的,不應該是阿諛奉承,而是百姓的聲音”不停在他腦中盤旋。

雲間詞本無錯,錯的是士子拿雲間詞攀權附勢,試圖尋找捷徑。

絲竹聲漸漸遠去,裴玨心神未定。此時馬車路過一片客棧,趕考的學子多租住於此。

馬車外忽的傳來幾把嘩啦啦的撒紙聲,裴玨撩開車簾,正好見到漫天紙張從客棧閣樓上飄下,落得滿地都是,路過的學子紛紛拾起觀閱。

“裴青天無罪!”不知是哪個學子在樓上高喊了一句,隨後許多人回應,匯成了震耳的呼聲。

“為民無罪!”

一張傳單悠悠滑入馬車內,裴玨拾起一看,當頭一句便是“船將沉矣”。

紙上抄寫的正是裴少淮大殿上說的那番話。

裴少淮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他是乙酉年的三元及第,是學子標杆的北客,他的萬民書張貼在長安門外,他的功績連刊了三期邸報,而如今卻莫名成了階下囚。

裴玨讓馬夫把車停在巷子裏,他聽見呼聲越來越大,看見一篇篇北客的文章從樓上撒下來,看到順天府尹領著衙差們前來鎮壓,一間間客棧搜捕造亂之人,還看見身穿青袍襴衫的年輕學子被捉拿時,挺直了腰脊不屈服。

千人萬人繼而往矣,終有一人成事便是千萬人的成事。

“即便身陷囹圄,哪怕魂斷刀下,也擋不住他的呼聲。”裴玨喃喃道。

即便沒有皇帝的庇護,眼下這番光景又何嚐不是功成名就呢?

……

裴玨回到住所時,天已將暗。

門口石階下站著一人,身著青袍,若非此人頭發花白,裴玨甚至會以為是眼花看見了裴少淮的身姿。

那人聽聞馬車聲轉身望過來,一臉憂愁添了老態,正是裴秉元。

晚風中,叔侄二人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對望。

裴秉元快步走過來,到了跟前,張張嘴卻喊不出這聲“二叔”——祖孫三輩都在鬥,兩府近乎不往來,早就生分了。是叔侄,卻沒有叔侄之情。

“不必難為自己。”裴玨知道裴秉元等他的目的,說道,“他在裏麵隻受了些皮肉傷,沒吃什麽苦頭,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邊說邊上台階,準備進門。

末了又添了一句:“他叫你們照料好自己。”

裴秉元趕忙緊跟上去,追問道:“伯淵他……”“隻有皇上知道。”

興許是路上所見所聞,讓裴玨生了惻隱之心,在進門前,冷鐵一般的裴玨放軟了口氣,背對著大侄勸慰道:“回去罷,我知曉的隻有這麽多……他自有他的造化,你們該做的是照料好自己,不要給他添亂。”

“謝……二叔。”

“我說這些,不是因為他姓裴,也不是因為我姓裴。”

門啪一聲關緊,上了鎖。

裴秉元怔怔對著朱紅大門拱手一作揖,匆匆趕回伯爵府,急著把伯淵的話帶給家人。“他自有他的造化”,裴秉元一路上都在琢磨二叔這句話,心中重燃了些希望——伯淵一定會安然出來的。

……

翌日,大興縣衙裏。

昨日街上“鬧事”的書生被帶上公堂,學子們拒不下跪,道:“我等當中不乏舉人,至少也有秀才功名,問不下跪,罪不上刑。”

是以,這場審訊成了大興知縣與學子們的辯駁。

知縣苦口婆心勸道:“爾等背負鄉親們的期盼,長途跋涉來到京城,卻不珍惜難得的機會、好好備考,莫不成忘了自己為什麽要來京都?”

他們是為八月秋闈而來。

知縣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當即有人駁道:“大人科考多年終得金榜題名,身居父母官之位,背負百姓期望,莫不成因為手握權勢,就忘了當初為何要讀書、為何要當官?”

“啪——”鎮木拍案,知縣怒道:“大膽!聚眾鬧事、頂撞朝廷命官,雙罪並罰,給本官拉下去每人二十杖。”

一旁的主簿低聲勸道:“大人,杖罰身帶功名的學子,要上報府尹批準後才能動手,大人三思。”

知縣低聲應道:“跟丟了性命相比,二十杖算什麽,府尹若是怪罪,有本官頂著。”

滿堂學子被杖罰,引得京內百姓前來圍觀。

……

學子受杖的消息穿出,裴若英從侯府趕往安卿堂。

“夫人怎麽來了?”幾位老女醫問道。

自打伯爵府出事後,裴若英有些時日沒來醫館了,今日過來,帶著一股疲倦、愁態,實在叫人心疼。

眼睛還有些紅腫。

老女醫們覺得夫人應當留在府上多靜養一段時日。

“女子待在閨中,隻會拿著絹子抹眼淚,是無濟於事的。”裴若英徑直走到藥台前,開始配藥研磨,說道,“好不容易打開的門,不能一朝又關上了。”

外頭學子都能懂得這個道理,她身為少淮的胞姐,與少淮一起長大,豈能不懂這個道理。

老女醫們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夫人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隻能趕緊進來幫手,問:“夫人要配什麽藥?”

裴若英安排道:“去把其他人也叫來,多配些金創藥或是治跌打損傷的,越多越好……等配好了,再叫府上小廝給學子們送去。”

這夏日炎熱,受了皮肉傷之後,若是不及早處置,傷口化膿可是要人性命的。

配藥、送藥不僅僅是因為學子們為少淮出聲,還因為——比治病救人更難的是改變世人的想法。

少淮好不容易改變了一部分人的想法,不能因為一場責罰就讓他們寒了心。

……

……

學子風波之餘,是淮王入京的大事。

入皇城當日,整條禦街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不留一個攤子,縱是如此,浩浩****人馬入城時,還是有些站不下。

抬著禮箱的隊伍宛如長龍。饒州是個富饒之地,淮王給父皇準備的賀禮太多了,足有九千多抬。

這樣聲勢浩大的陣仗,允許淮王帶這麽多人入京,不僅彰顯淮王的實力,還向官員們宣告,皇帝對淮王的寬慈。

整個京都都知曉淮王回來了,沒人記得東宮還在禁足,也沒人在意東宮如何,仿佛換儲之事已成定局。

接來就是淮王四處給“奔波”,與老臣們“閑談”。淮王最先給楊府送了六次拜帖,又送了六次請帖,皆沒有後話,沒有音訊。

楊老太爺避而不見,楊大人直接告病不上朝。

淮王若想拿下楊府,隻能再想別的法子。